第十一章 左宗棠
这一年的慈禧太后,已经非是当年载深痛揍安德海时期的慈禧了,慈安太后吃亏在太过老实,叫她给吃的定定的,几番话绕上一绕,就本来有主意的,也没了主意,况且,她又何尝有过什么主见?
同治四年上,因为谣传山东六月下雪,河南彗星犯紫薇之类的所谓“天象示警”,有言官弹劾恭亲王有不臣之象,加之前一年里杀胜保结下了不少冤家,各种对头一块儿来,慈禧一招借力打力,便轻飘飘的将奕?闲废了在家中,随后又是宗室亲贵,殿阁重臣联名上疏为恭王求情,虽说终究是免了前面的惩戒,照旧回军机处上班,但之前的“议政王”头衔却是没了。
经过这一番蹉跌,恭亲王终于是知道了这个嫂子的厉害,原本倜傥不群,地位卓的议政亲王,待到再复起的时候,已然如同老了十来岁一般,持重之余,也多了不少敬畏的心思。
载深见到左宗棠,便是在这位已然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六叔家里的便饭上。
说是便饭,王府里的便饭,自然不同寻常百姓家里的便饭,加上这一次招待的,乃是曾左胡彭并称,名满天下的左宗棠,当然更加不可能“便”到哪里去。着实就是一桌满汉全席,恭王家里的厨子特为的准备了好些天。因为如今汉人声势日雄的缘故,恭王有心把载深捧作满洲人里头出类拔萃的人才,特为的请来做陪客。加上一个常见的宝?,以及一向以“知兵”著称,管理神机营,对左宗棠崇慕不已的醇亲王奕?,以及与恭王关系相当之好的军机大臣文祥,算是一个相当豪华的陪客班子。
这次载深倒是没有如往常一般的躲懒。一来是对左宗棠,确实也有个一睹风采的意思,再一个,以他作为背后支柱的垦边局,在这几年与在上海江苏一带的李鸿章,生了一些矛盾。那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在载深而言,朝中亲贵重臣心里的地位已然建立了起来,地方掌兵的督抚疆臣里头,也是要寻找几方支持者的。舍开就福建沿海卖猪仔的事情上颇有合作的沈葆桢算一个,这左宗棠,自然就要算作另一方助力了。
但有得必有失,沈葆桢跟曾国藩不对头,这边的左宗棠,与李鸿章就更不对头了。载深于后世里很知道的,与其两面摇摆,不如坚定地选择一边。而曾李名声赫赫,建爵封侯,帮那边的忙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唯独困境里的左宗棠,给他一点好处,那就是个雪中送炭的格局。
在引荐到载深的时候,左宗棠很自然的就带到了李鸿章,说起了上一年淮军与垦边局的小龃龉,先是一脸愕然的讶道:“近年来垦边局声势颇盛,虽然有煌煌上谕明示,但宗棠真真是想不到,居然是王爷在京里主持,如今宗棠方始相信,书中所说的英明天纵,绝非言过其实。”
这对做主人,又把这晟亲王载深视作皇家骄傲的恭亲王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马屁,难为的是左宗棠一番话说来,不带半点做作,更显得恭维之意浓厚,奕?哈哈一笑,替载深谦逊道:“总要季高兄这样的方面大员给面子,才能稍有寸进,载深今年有十岁了,不如跟左大人饮一杯,谢过左大人襄助之德?”
这样的逢场作戏,载深当然不会生分,笑眯眯的端起杯子向左宗棠示意,浅浅的饮了一口道:“左制军,还有南面沈制军等等,若非诸位大人襄助,垦边局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不能在满洲垦出一亩地来。我今年十岁,自懂事起,便常听人说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制军,一直想亲睹大帅风采,今日借六叔的光终于得偿所愿,六叔,这一杯也要顺便谢你。”
奕?奕?等叔叔辈的人物,当然是开怀大笑,各自举杯一饮而尽,叨叨絮絮的说了一阵垦边局这两年的成绩,在盛京垦荒几千亩,在黑龙江垦荒几千亩,无非就是个以家里孩子有出息为荣的长辈模样。
“朝廷连年兵祸,惟念天下民力将尽,多垦出几亩地来,也好养一养民力。”载深谦逊了一番:“若是说匡扶天下,我这么个庸碌之辈,如何能与左帅相提并论。六叔七叔你们可别夸我,再这么夸下去,好人儿也叫你们给夸废了。”
一众人等哈哈大笑,京里诸位倒不怎么觉得,左宗棠头次见面,当然是不由得对这个才十岁的少年刮目相看。
左宗棠接过话来谦逊一番,又再恭维一番,随即便话锋一转,说的是先头载深话里没有提到的方面大员,自从太平天国殄灭以来,湘军裁撤,天下兵势最雄的,便是李鸿章手握的淮军。左宗棠之前做浙江巡抚,情势最糟的年景入手,浙江遍省只剩一府尚在官军之手,逐步的恢复局面,他把功夫都做到了,末了长毛大势已去的时候,身为江苏巡抚的李鸿章却来摘桃子,抢了浙北的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入手。
须知此时天下财富,尽在六府。江苏苏松太,浙江杭嘉湖。左宗棠与李鸿章的梁子,便是这时候结下来的。这时候听出了载深话里的味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攻讦宿敌的机会:“自古杀降不详,李少荃苏州这一手做的实在是太伤天德,听说为着此事,他还颇有责怪垦边局多管闲事,不知兵事的意思。呵,于他这一手看不过去的何止垦边局而已?洋枪队脑叫戈登的,甚或还愤而他走,事情还有的收拾呢,事情传了出去,朝廷的脸面都要丢光了。嘿,不过李少荃终究是办老了洋务的,兴许有法子也说不定。”
这一篇长篇大论,在座的都是人精,岂有听不明白的道理,载深与奕?对望了一眼,不去接他的话茬,只低头饮酒吃菜。载深倒也还有另一番心思,琢磨着都说杀降不详,咋老李他们家后代过得都挺好的啊,甚至还有个装13的什么曾外孙女成为一群装13犯动不动拿出来jj的领袖,甚至连那什么汉奸外孙女婿都跟着沾光,变得形象伟岸了起来。他娘的,什么杀降不详,老子第一个不信这个。嗯,那是封建迷信!
各人这边琢磨着,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的意思,以军机大臣,户部尚书身份做陪客的宝?打了圆场,问起了公事来:“于陕甘地方用兵,左帅想必是早有定计了吧?”
左宗棠这一趟来京,是要以钦差大臣身份统军去接死在陕西的多隆阿的差事的,回乱乱了那么几年,绵延的已经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事情了。新疆各路回王也兴起了,阿卜杜拉门占据莎车称王,攻陷了叶尔羌汉城,听说回部里头又有内斗的事情,东干,和阗,库车等地的和卓互相攻伐,再下来就是各地的土守备也就是当地的回部头人纷纷造反,载深特别有印象的是一个英吉沙尔回守备,名叫蓝春,因为这个名字的缘故,记得特别清楚。
而后又是浩汗国伯克阿古柏自立,攻叶尔羌汉城,旋即因汉人守备何步云的无能,开门降敌,喀什噶尔汉城也落入阿古柏之手,幸得满洲帮办大臣奎英等人引爆城内的弹药库,率众尽节而死,才给下一年里面对阿古柏攻略迪化,古牧地,木垒,玛纳斯,鄯善等地,新疆全数失陷的朝廷,保存了一点点颜面。
于阿古柏那帮人的眼里,没有满汉之分,无论满汉,都是汉狗子。这也给面对汉人降敌,满洲人尽节的汉大臣们,稍稍存了一些颜面。
总而言之一句话,新疆已然完全失控了。大城悬挂的全部都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国旗,使用的也不再是大清的制钱,而是自行行的货币。乾隆年倾尽军力打下来的当年汉家江山,如今已然不复当年满洲驻防将军所奏称的“回人皆懦,兵士淫妻女于其家亦不敢作色”的光景了。
载深在上书房读书,于军务上也约略都知道一些,想想何步云这位汉家男儿的丰功伟业,和猪狗不如的满狗奎英自爆殉节的笨蛋行为,真是为自己这一世身为满洲人而羞愧不已。
而正因为新疆全局糜烂,才有了左宗棠这一番进京。李鸿章本年剿灭东捻收功,晋协办大学士,无论是他本人,还是数十万之众的淮军,都不愿意去新疆趟这坛子浑水。李鸿章的奏折说的很清楚:新疆化外之地,赤地千里,地瘠人贫。乾隆年间倾举国之力,徒只收千里旷地,增千百万开支,得不偿失。
他的意思就是新疆的得失,与中原肢体的元气并不相干,与其花钱花人去收回伊犁,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李某既然不肯去,只好劳动刚刚在福建一带肃清长矛余孽的左宗棠了。
以宝?的身份,左宗棠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要动大军,自然就要计算军饷粮草的花费,户部现在是个什么底子,即便是载深都知道的。所以,听宝?这一问,几个主客都停住了筷子,仔细等着左宗棠的回答。
左宗棠生的很是魁梧,面相也宽大,大手一挥,很有一种掌握全局的气派:“我算过了的。”接着又是一篇长篇大论:“我跟曾涤生,李少荃他们不同,他们只爱在好地方打仗。钱多,兵也多,李少荃打西捻,数十万大军,江南数省之饷源。我只得五千之众,浙西极贫之地。这都不去说他了。”
载深心内暗笑,说是不去说他,其实牢骚还是了,只是这人却是也是有本事,怀就坏在个脾气上,这时候载深想起那个脾气不好的老娘来,一面暗笑着,一面听左宗棠倒苦水,牢骚,好容易等到他说到了重点:“陕甘地方,地瘠民苦,舟楫不通,汉回杂处,互相仇杀,我听说现在是四野望去,难得寻得一个百姓,都逃的光光了。土地自然荒芜,多礼堂在的时候,每年厘金陕甘并算,不过十五万两之数。所以,饷源这一条,是要看朝廷的意思的。”
多礼堂,即号礼堂的多隆阿。
这就是踢皮球了,不过载深也着实是替他抱不平,李鸿章淮军在苏南打仗,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光上海一地,多的时候一个月的厘金就能抽到六七十万!平均算下来,每年三百万保底的数字,除去解给朝廷的京饷八万两上下,自由度支的收入比户部还宽裕!
左宗棠要过的,那又是什么日子?若是因为朝廷没钱就委屈人家出生入死替你朝廷干活的,这就寒了报国之士的心了。那鬼地方,你叫李鸿章去,他愿意去嘛!这阵儿正有贵州民乱,有旨意叫李鸿章的淮军去的,李鸿章不阴不阳上来一个折子,说是那边动兵需要马队,淮军没有马,要请旨从蒙古买马,然后淮军整饬训练而后进兵。军机还不是要给他面子?左宗棠则不同,一有谕旨,立时到京,这是什么态度?
左宗棠这边说着,载深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心里想着地方统兵大员里头,李鸿章的助力无疑是最大,按理来说撑李鸿章得他的回报,这样的回报才大。但就这么听左宗棠一席话下来,再加上自己平日里对李鸿章的了解,他越觉得,给李鸿章许一点好处人家当不当回事另说,一有事他就报个保存实力,拥兵自重的念头,这人哪里能指望的上?
后面那些里里外外的事,载深何尝不知道?与其说他精通洋务,倒不如说他精通务洋!
倒不如像左宗棠这样实心报效的,这时候你给他一点点钱,对他就是天大的人情,况且就性格来说,他也并非李鸿章那种讲求现实的人所能堪比的。
这样的人有起事来才靠得住!
这么想着,冲陪客的醇亲王使了个眼色,叔侄两趁着左宗棠的话缝儿,报了声谦,离了席出来。
“七叔,左宗棠不容易。”一边听着屋内传出来的左宗棠的大嗓门,载深一面对奕?道。
奕?也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可不是?听宝佩蘅的意思,只怕军费上头要克扣他的。我这是真使不上力,唉!”
“七叔,劳烦您的驾,寻个人往五叔家里走一趟儿,跟五叔说,就说他代管的我这些年的进项,都取了来,我有用处。”
他是四岁这一年封的亲王,六年下来的亲王岁俸,加上年节的恩俸,以及赏在京畿,以及盛京的几个王庄的收入加起来,这些年七七八八有二十来万两银子,这是私帐,另一份仁厚管着的公账,那是垦边局的收支,是每年户部拨给营运费用,以及垦荒所得的收入的盈余,上头倒是有三十几几万两,只是这会儿载深不想动这一块。
他生活在?王府中,平日里当然是没什么开销的,自己的钱自然都交给?亲王奕?代管,这些钱想来都存在钱庄里,要的只是几张纸头而已。
醇王听懂了他的意思:“哎呀,你这是要助饷了。于朝廷脸面上不好看吧?”
“巴不得指望人家卖命的一分钱不花,还替你把乱子给平了,朝廷脸面上就好看?这还算好的,万一军情火急起来,就差那么千儿八百的卖命赏钱,结果出了大纰漏。朝廷脸面上就好看?七叔,帐不是这么算的,再着说了,我这是以弘德殿几个学生的名义,捐资助饷。明儿上了学堂,我都是要跟他们说的,这是个尚武的风气,本朝历来有之,绝没有什么干碍的。”
奕?想了想,似乎康熙年间平三藩也有过成例,于是便点了点头:“既是这么着,我也出一份儿。不过七叔这,你总得留点面儿吧?”
载深看他憨憨的笑就知道,他也是没什么余钱的,做亲王比自己还晚,家里又要?饬,还有个岳家也就是慈禧太后娘家要帮贴,平日里往来开销也多,所以便笑了笑道:“那我总不能比七叔您多的。余两个钱回头给五叔买两个糖葫芦儿也算是一份人情哪!”
“我算过了,能挤出两万来。”奕?算了算,点点头道:“这样,这事儿也不急在今儿,反正左宗棠也不是明儿就走的事,明儿我给你个准信儿,实在不成,我做叔叔的问你这借几两银子花花也不丢分儿。行,咱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