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曾经有想过,若是智禾还单身,或许自己跟他,两名大男人的情路,会走得更久一点吧。

我在公司闯了大祸,虽然智禾已经帮我将问题顺利解决掉了,不过毕竟还是在就职纪录上留下了一个大污点,以后要在公司内部升职恐怕不是很容易,或者,更可说是妄想了。

我还年轻,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绝不甘心被公司高层当成一枚弃卒,所以我理所当然在工作的同时,也一边在暗暗注意其他公司有没有缺额。

若是还有其他发展机会,我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的。

另一方面,我跟智禾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

白天在公司里头当然还是谨守上下部属的本份,不过一到晚上,自然就不需维持虚假面具了。

只要他稍微暗示想到我那边过夜,我就会立刻推掉其他约会,乖乖待在房里等他来。

一开始是二星期一次,后来变一星期一次、三天一次……或许我留恋的神情太露骨了,他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久而久之,每一个晚上我都不再外出,爱闹爱玩的性子沉静下来,竟养成没事便窝在房里头看书、或看电视打发时间的习惯了……我开始错觉自己好像一只被男人豢养着的宠物。

稍微没受到关照,便委靡不振。

有时整天盯着门板,只等着望见男人高大身影进来的那一瞬间。

……完全被制约了,已然不习惯一天没有他的存在。

然而他何尝没改变?从前一下班便会推掉一切应酬回家哄小孩睡觉的新好男人,逐渐地夜不归营了。

妻子向他抱怨的压力,完美地隐藏在他脸庞始终噙着的一抹温和笑容底下,虽明知不该,他仍是飞蛾扑火般地朝自己奔来。

曾在他怀中询问过他既然不爱女人了却为何还是结婚?

智禾只是一脸复杂地吐露出「传宗接代」四个字后,便不再多说了。

想当然尔,我立刻后悔了,后悔不该询问他这个问题。

传宗接代……好沉重的字眼,我的身上又何尝没背负这个庞大压力?

这短短四个字,不知隐藏了多少父母长辈的殷切期望在里头呀……他躲不过,我也没奢望自己能躲过。

然而,再给我们一点点时间就奸,我在心底默默祈求。

只求,一晌贪欢。

他来,有时做爱,有时聊天一整夜。

肌肤温存地相贴,耳鬓厮磨。

那段时间,我跟智禾是在谈恋爱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

疑惑没有答案,我也不硬求一个答案。

或许是道德意识薄弱,跟男人发生肉体关系,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有时我只要一想到智禾放在自己身上的感情……不知为什么,总情不自禁地微微感到恐惧。

他喜欢我,更喜欢跟我在一起的感觉……他望着我的眼神,总是自然而然流露出这样坦率而毫不掩饰的深情讯息。

而我呢?当我望着他时,在他眼中,我是什么样的神情?

我想问,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怕得到的答案是我承受不起的沉重。

有时,我会突然一阵恐慌地猜想,跟他在一起,有可能不是报答他,反而是害了他也说不定……每每思及此,我就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的,从一开始我便隐约有此预感,所以与他每一分每一秒的共处时光,我皆悄悄放在心上怜爱珍惜着……自己也觉得很悲哀地,这段感情还没过去,我却已经准备当成回忆。

与他持续秘密来往了大约半年多左右,我幸运地找到了一份薪资与前景皆不错的新工作。

而这份人人眼红的工作机会,还是智禾亲笔写封推荐函四处托人帮我介绍才找到的,我才不过跟他谈过一次想转职的烦恼而已,没想到他居然牢牢记挂在心上。

他真的对我很好……实在太好了……

新工作的地点在另一座城市,距离旧公司有段不算近的路程,我心知肚明,跟他「散了」的最佳时机已经到了。

虽然有些惆怅不舍,但我毕竟是个从小就学习要独立…要自主的男人,我不想一辈子窝在另一个男人的阴影下面。

更何况,他已经有妻、有女了……身边,还挤得下我的位置吗?

继续留在他身边的想法,如同晨露一般,很快就在太阳底下蒸发消散了。

分手得干脆点,说不定在往后还能留有一些美丽回忆,如果继续纠缠不清下去,对他、对我而言,都不是件好事。

他还有一个家庭要承担,而我,也有延续后代的压力在。

在我收拾行李离开的那一天,他向公司请了假,一大清晨,开车到我住的公寓帮我载了一堆行李到机场去。

两名大男人的离别场面,没有哭哭啼啼的柔肠寸断,只有窝心的互道一句:

「保重。」

「嗯,你也保重。」

十点二十分的飞机。

飞快的,本以为永远不会面临的感伤离别时刻,转眼到来。

真的就这样散了吗……我携着行李往前走去,即将经过登机道前: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山洪急欲决堤而出的强烈冲动,我松开了手,不顾行李落地,霍然转过身,大步走上前,张臂用力抱住了他。

在他耳边,用着近乎哽咽的沙哑嗓音道:「智禾,你一定要保重。」

极端悲惨地,在这一瞬间,我居然迟来地领悟到自己已然深深爱上了这名既温柔——寡言的男人。

他一怔,随后紧紧回抱着我。

「嗯,你也是……」

很压抑很压抑的低沉嗓音,我晓得,他一定又哭了。

在心底,无声无息地……

最终,我和他还是分手了。

地点,松山机场。

时间,清晨十点二十分。

对象……一名泪眼模糊、却还是温柔笑着和我道别的男人。

***

五年多后——

位于十七楼,约莫四十坪大小的顶层公寓,整栋大楼最快接触黑暗也最早迎接光明的地方,我就住在这里。

不知何时患上的坏毛病,我明明有些微惧高症,却变得喜欢住在高高在上俯瞰地面的顶楼,六楼、十一楼、十五楼……病态地,每加薪一回,我就搬家一次,越住越高,当然,房租费更是呈直线上升。

我曾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呀?明明有些微惧高症,很少走上阳台看风景,却偏偏硬要住在顶层……后来思来想去,也许,住在冷风猎猎的顶楼,是我潜藏自虐的性格发挥到极致的体现吧……这是我思考过后,唯一勉强得出不算结论的结论。

时间接近午夜十二点,我才刚结束完工作,关掉笔记型电脑,将之搁到一旁,接着移动坐得僵硬的身躯,懒洋洋地仰躺在柔软床铺上。

床前的透明大块落地窗外,清楚可见天空一片黑云沉沉。

由于严重光害的影响,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犹如闪烁人们内心梦想的星子绽放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更刺眼、也更俗丽的霓虹灯充斥地面各个角落。

眼前的城市正以光速无可救药地堕落化……当然,也有人与我见解恰恰相反,乐观地称之为现代化。

有人这么形容过T市——这地方同时有美梦与绝望并存——我认为他该死地说的对极了!这个T市就像是个会吃掉人们美梦的一只洪水猛兽,不幸被它吞蚀过的人,最后总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朽肤烂骨地除了无边寂寞之外找不到一丝存在痕迹,而寂寞两字,就等同于绝望。

有钱,可以买得到任何东西,却买不来救你逃离寂寞的方法。

就着外头透进来的一点光亮,我半个瞎子似的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打火机老半天,最后终于成功地在嘴边燃起了一根烟。

我一向不爱在床上抽烟,怕棉被沾上烟蒂,但工作过度的今晚,我想小小放纵一下。

缓缓上升的白色烟雾暂时迷蒙了我的视线,在这个寂寞无边、思绪起伏的夜晚里,不禁奢想着若能有个贴心的人陪在身边一定感觉很不错吧,偶尔讲个话、或是默然不语地拥抱着彼此也好……想到此,我不禁自嘲一笑,什么时候我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

这么需要依赖另一个人的软弱,可真不像我。

是了,想必是那张突如其来的「喜帖」害的!我狡猾地为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寂寞愁思找到合理藉口。

前天,有人寄了一张喜帖给我,寄那张喜帖过来的人,是我以前大学时代的损友兼死党,他跟他马子是班上唯一一对班对,彼此都是初恋,爱情长跑八年,最后终于决定于本年年底携手共渡一生。

他俩坚贞不移的爱情,在这速食恋情充斥的现代社会宛如一场不可能的美梦成真,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包括我在内。

喜帖内侧,由准新郎官亲笔多附加了一句:当年帅哥风采不知迷倒多少学妹的浩子,别再摆酷了,哪天也轮到你请我们喝喜酒了吧!

请喝喜酒?这四个字代表的意义,害我从前天忧郁至今。

真是冤枉呀!像我这种连初恋何时来到、何时逝去的超级迟钝男,哪有资格担当得起「摆酷」这个形容词呀!

嘴唇扬起一抹苦涩的自嘲弧度。

是的,初恋……不知曾从哪听过这么一句话——初恋情人,就如同心头一根刺,越想忘、却越无法忘怀……很迟钝地,过了许久的某一天我才突然醒悟起,与智禾的那段过往,或许就是我的初恋吧。

又苦又涩却饱含甜蜜回忆的恋情呀……

虽说是初恋,然而一开始我并没有自觉。

反而是懵懵懂懂地过了好些年后,才突然感叹地发现到「啊,若我这人有所谓的初恋的话,那必定是指与他在一起的那个时期吧!」……我就是这么一个对情感异常迟钝的人。

然而,现实终究是无比残酷的,若将面包与爱情同时摆在我面前,不论是过去的我、或是现在的我,仍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面包而不要爱情吧!

彻底认清楚了这一点的自己,早已失去了挽回那段过往感情的资格。

五年前,当我离开智禾身边,来到这处当时还算陌生的新城市工作,他一共只打了七通电话给我,等到确定我已经适应了这边的新环境之后,他便主动断了连络,不再打来。

当终于意识到我们这一辈子也许不会再有见面机会时,我表面上虽风平浪静,但私底下着实痛苦了好一阵子。

有时,我不禁暗暗怨恨起他来,恨他的理智,恨他的有义,恨它的无情……然而,我更痛恨的是自己既懦弱又狡猾的自私性子。

他也心知肚明,若是我想连络他,只要主动一点应该比吃饭还容易吧,可是,我只是被动地等待,将头深深埋起来,不看也不闻,静静地等待他亲手将两人关系斩断的最终结束到来。

我狡猾地不想背负始乱终弃的罪名,所以他便体贴地承担了下来。

而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不该忘的、不想忘的脸孔轮廓,在脑海中也渐渐如同抽象画般模糊成一团了。

宛若镜花水月,投一块石子进去,转瞬便碎成了一片片,再也拼凑不回来原来的样子。

一开始我很伤感,心头又酸又涩,有点讨厌自己的坏记性,然而日子一久,内心再怎么感到痛楚的伤处也逐渐麻痹了。

反正伤感归伤感,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这世界不会因你一句怨言而停止运转,或倒退时光。

眼睛不长在后面而长在前面,就是要逼人向前看的。

每次放假回家,父母总是一直殷切催促着:要是有中意的女人就带回家吧!毕竟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而我总是下意识地藉口工作太忙、没有适合对象,能推就推,虽然有点对不起他们,但我不知怎地,就是没有动力谈恋爱。

向我表示过对我有好感的女人不算少,而我自己看顺眼的也有几个,但是不来电就是不来电,通常当了朋友后就再也没有下落,后来我猜想,我可能是那种一但认定,就会认真一辈子的纯情稀有种吧,所以,宁缺勿滥。

然而颇不幸的,我曾经认定的那一个,早已不知不觉中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了。

可恶……我讨厌自己年纪越大,越变得如此容易伤感,然而我却忍不住不断伤感。

当初,我怎会走得那般潇潇洒洒呢……现在这般牵肠挂肚、频频回首难不成是得了报应?

真的好想他呀……

要是,能再跟智禾见上一面的话,我一定会坦率点的……呵,别傻了!我暗斥自己的奢想。

智禾他,也许又跟妻子多了一个孩子也说不定,搞不好稍早前正在享受天伦之乐呢……

怔怔想着,手上的香烟不知不觉燃到最后一星。

毫无预兆地,烟,熄了。

我抬眼望一下窗外天空,那暗沉一片的灰蒙颜色,仿佛是我现在心头的写照。

年轻时候没感觉,但随着年纪增长,才突然惊觉到一个人离乡背井、孤独地仰望着天空的情景,真的好寂寞哪。

唔,时候不早,该睡了……

***

「阿浩,你记得下个月有放假的话要打电话通知我,我最近帮你看了一个好女孩,有空的话,我帮你们约个时间出来见见面。」

唔,头又开始痛了,亲爱的老妈一大早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妈,其实我没兴趣……不,我是说,其实我现在根本没时间谈恋爱……」这可是肺腑之言。

「工作、工作、工作!这些年你赚的钱还算少吗?年纪都老大不小了,再过个几年就不是你挑对象,而是对象挑你了!总之我不管,要是你再相亲失败的话,我就帮你找个越南新娘!」喀!

「什么?等等!我不……妈?」

挂断了……

叫我娶个越南新娘回来?难道我妈真的想抱孙子想疯了?我呆呆看着手中传来嘟嘟空响的话筒。

过了好几秒钟,我终于从震惊情绪中恢复过来,轻叹口气,将话筒放回原位。随手收拾一下公事包,将重要文件塞好,来到玄关,在长镜前打理一下门面后,脚步沉重地走出了房门。

在近年来高失业率的不景气大环境下,幸运也可以说很不幸的,我依旧像只忙碌的工蜂般不停团团转着,甚至忙到很想进医院吊点滴而不得空闲。

看在周遭人的眼底,除了用「工作狂」这三个乏善可陈的字眼来形容我之外,恐怕就没其他更好的形容词了吧。

但坦白说,我并非醉心于工作上,更对用金钱换取的高品质生活没啥兴趣,说我这人冷漠、呆板、甚至无趣也好,少年时代梦想着出人头地的念头早已逐渐离我远去,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只有无法遏业的对某种东西渴求不到的饥饿感而已。

难以捉摸、却又深入骨髓。

为了抑制住过度饥渴下的空虚,我只好不断地填塞东西进入我的脑子,让每一根神经疲累得连思考都麻痹……会这样,也许是因为长期的欲求不满吧……说来不可思议,但我确实已经好几年没性生活了。

没有对象,也不想随便找对象。

一夜情对我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谭。

或许是负负得正,腹中时而上升的欲火,经年累月地堆积,逐渐汇集成一条深沉的黑色洪流,时而在工作需要成果时惊天动地爆发出来,绩效固然斐然,周遭人更是看得眼红,但天晓得每当工作上获得一个小小成功时,就会压榨掉我不知多少精力。

压榨、透支、再压榨、再透支……如此不断恶性循环,我自作聪明地用这个循环链来解释我为何对恋爱迟迟没啥兴趣,不过,我妈认为这全是歪理就是了,甚至还认为我早就偷偷交了女朋友却不肯告诉她,对于她的猜测,我只能苦笑以对。

不谈恋爱并非罪过,目前没有对象也只是时机未到,我多么希望周遭对戏婚姻大事深感兴趣的人暂时放我一马,尤其是打算暗中帮我找一名越南新娘的妈。

我工作已经够累了,真希望她不要再插进来搅局,让我累上加累,若上帝能帮我解除下个月的相亲危机,我愿意立刻去教堂祷告,甚至唱诗歌赞美它也行。

怀着异常烦躁、无奈的心情,我驱车来到公司。

进到总经理室,从公事包中拿出老总要我限期交出的企划案后,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战战兢兢地等待判决来临。

每一次的审核企划书时刻,总会令我精神紧张,心情就宛如一只待宰羔羊似的坐立不安、手心冒汗,因此我总是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爬到换我审核别人够不够资格的最高位置。

啪!合起档案夹,仔细阅读过后的老总抬起头来,轻描淡写道:「这份企划案写得不错,挺吸引人的。」

感谢老天!我紧绷到极点的情绪终于稍稍松懈了下来。

事关三千多亿美金的商机,我绝对是使出了所有吃奶力气在上头。

老总接着又道:「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头而已,接下来要怎么成功说服联富金控答应让我们入伙,就要看你的实力了,这是公司一个大展鸿图的绝佳机会,你要好好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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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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