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瑞看到神龙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以前曾和无数龙族战斗，见过各种各样的龙。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龙也可以如此美丽。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演武场。强健的双翼上，有无数焦黑的伤痕，可每一次微动，都让人生起足以遮天蔽地的感觉。阳光下，它美丽的鳞片闪耀着动人的红色光芒，犹如无数闪烁的红宝石。威严的龙角上有着让太阳也会失色的光泽，看不见的双眼里满是不容侮辱的尊严。即使是受尽折磨也一直昂着头颅，向着天和地显示它不容侮辱的骄傲。

艾瑞的目光无法自这美丽至极的神龙身上移开。

“王国高贵的公民们，请欣赏最动人心魄的战斗，勇者与恶龙的战斗，这是所有传说中最动人的篇章。今天，传奇变成现实，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请大家看着我们国家年青的勇士，如何把这强大的恶龙打败吧。”

高台上，祭司大人煸动性的话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艾瑞，去吧，雷昂家族永远的光荣，都在你的手中。”

父亲的嘱咐声陌生得不能分辨。

艾瑞一步步地走到演武场中央，数万人的目光，“他”全然没有在意，眼中只有那强大而美丽的生物。

这种只有神才能创造出来的美丽而强大的种族，当它张开双翅飞翔在云天之间时，会多么动人心魄。

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沦为人类寻找刺激的玩物。

尽管，在“他”的面前，微小的人类卑微得如同蝼蚁。

剑已在手，却无法出鞘。

习惯了战斗，习惯了杀戮，但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习惯主动的攻击。每一次都是敌人首先对他发出攻击，而他，只是自然地反击。

即使这次面对的是神龙，他依然无法改变这个长久以来的习惯。

四周的高台上，有无数魔法师站起来，诵念着同一个咒语，神龙头部正中央忽然亮起一道夺目的光芒，直冲云天。

神龙威武美丽的身躯在猛烈地颤抖。

艾瑞虽然不擅长魔法，却也知道那是由王国最强大的魔法师们合力制造的魔力水晶，正在回应魔法师们的意志，刺激着神龙的脑子，让他感受到无以伦比的痛苦。

以往，魔法师们为了增加战斗的趣味性，就常会用这样的手法，激使受困的魔兽狂化，疯狂地向四周攻击。

所以，艾瑞本能地摆出防御的姿式，拨剑出鞘。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痛苦的神龙，竟然没有发狂地攻击，它只是颤抖着发出响亮悲愤、震动天地、震动人心灵的咆哮。

艾瑞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神龙，它明明十分痛苦，它的爪子已经深深地陷进了青石铺就的地中心，它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它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睁到最大，甚至有金色的血液从眼角落下来，化作点点烈焰，久久不熄。可是，它的身体却还是没有动弹，它的头颅仍然高高地昂起，它竟然可以控制得住自己，不做攻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攻击我，你虽然看不见，但应该可以感觉得到我在你面前。”

艾瑞脱口而出的问题，并没有期待回答。

所以，突然响起的声音，真的吓了“他”一跳。

“我是龙，自由而高贵的种族，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一再地迫害我们、伤害我们，但作为龙，我永远不会向人低头，我绝不会为了让你们取乐而进行战斗。”

神龙的声音，充满了痛楚和骄傲。

这一种高贵尊严的感觉，艾瑞从不曾自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过。

“杀了它，杀了它！”

观众们已经忍耐不住了，四面八方的叫声汇成海洋，不断地冲击过来。

艾瑞缓缓地举起了剑，对“他”来说，早已轻如无物的大剑，这时，忽然沉重无比。

“请你杀死我吧，结束我的痛苦，我受魔法石的控制，连自杀都做不到，请不要让我继续承受羞辱。”

神龙的声音里，没有悲怒和仇恨，反而带着真诚的恳求。

艾瑞抬起头，到处都是狂热的眼睛，只有那正前方的高台上，有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悲伤。

“请你杀死我吧！”因为痛苦，神龙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艾瑞凝望自己握剑的手。

杀死它，杀死它。结束他无穷无尽的痛苦，成就我勇者的威名，让父亲的心愿得偿。

杀死它，杀死如此美丽而高贵的神龙。

这是父亲最高的愿望。

但是，这不是我的愿望啊。

不知为什么，会在无数人的狂喊声中，自心底里响起来的话，让艾瑞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我也可以有愿望，我也可以有选择吗？

从来没有过的惊惶涌上心间，他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

胸膛最深处，可怕的呐喊却一声比一声更激烈疯狂。

抬头望向眼前的神龙，即使处在最恶劣的境地里，即使遭受最残酷的折磨，它的骄傲和尊严，却丝毫不改。

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碎裂，艾瑞发出一声大喊，飞跃而起，对准神龙的头，全力刺出一剑。

聚集无数魔法师灵力的魔石在这强大无比的一剑中，化做碎片，从空中飞散纷落。

在无数人惊恐的尖叫声里，神龙展开他强大的双翼，以无比优美的姿态，向上飞翔。

在半空中往下跌落的艾瑞觉得这一刻，包围在四周的风都是轻松的，“他”望向高台上，那忽然间闪动起来的琉璃光芒，也悄悄地笑了起来。

微笑的感觉已经被遗忘，但笑的本能原来一直都在。

这一剑劈出，劈开了命运，劈裂了本来已注定的人生。而他，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战士的荣耀是战绩也好，是保护生命也好，与“他”都没有关系。

“他”从来都不想当战士，“他”依然是多年前，那个抱着小小的猫咪，真心微笑的孩子。

“他”微笑着放弃了控制身体的平衡，任凭半空中的身子，迅速往冷硬的青石地上跌落。

温暖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把他包围，是神龙忽然低头把他叨住，属于龙独有的气息立刻把他紧紧围绕。在这一瞬间，他差点儿以为自己会被这只神龙一口吞下去；但事实上，神龙只是小心地叼着他的衣服，根本没伤着他半点儿皮肤。

“不，你放开我，快走吧。”艾瑞惊讶地叫喊着。

神龙却根本不理“他”，振翅往上飞去，却又“砰”的一声往下急落。

是上方的结界把它撞了下来。

现在的它太过虚弱，根本无法突破许多魔法师联手布下的结界。而这个时候，已经有几十名魔法师进入到了结界内，对神龙发出攻击。

艾瑞看到情势紧急，什么也顾不了了，猛力一挣，把衣服挣破，借着被神龙叼在空中的势子，直跳到最高处，用尽全力一剑挥出。

这一剑的威势之强，竟似要分开大地，劈破长空。

在许多高阶魔法师不可置信的惊叫声中，由一百名魔法师合力造出来的结界，竟真的就被一个来自边陲小郡的发疯少年，一剑劈破。

艾瑞在半空中落下来，已经完全扯破的衣服，再不能起蔽体的作用。

他布满伤痕，却足够强健的身体裸露出来，更引起无数人的尖叫惊呼。

“他是女的，这个疯子是女人。”

“一个女人，居然来参加演武会？”

“她居然把神龙给放了。”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疯子。”

艾瑞根本不理会数万人的眼光，抬头，对着神龙大喊：“你快走。”

魔法师们手忙脚乱，有人在努力修补结界，有人在奋力攻击神龙。

神龙却只是微微垂下头，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在努力搜寻着艾瑞的方向，“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你快走啊。”艾瑞用力大喊。

无数的雷光闪动，火球、冰刀、水箭纷纷打在神龙的身上。

神龙庞大的身体再次颤抖，可它却还是一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固执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艾瑞气得急了，这么紧要的关头，这头笨龙，居然还在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无意识地一转头，又看到高台上那双明亮的琉璃色眼睛。在无数人轻视、排斥和憎恶的眼光中，那双眼睛却清澈美丽，亮若琉璃。

“琉璃，我叫琉璃，你快走吧。”艾瑞用尽力气，发出最后的催促。

神龙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声震天地，展翅而起，已经出现裂痕的结界再也无法阻挡它猛烈一撞的力量，立刻瓦解。

神龙脱困，直飞云天，如火艳般的红色身躯，迎着太阳，越飞越高，转眼无踪。

乱糟糟一片的演武场忽然间静了下来。在这可怕的寂静之中，艾瑞微微地笑了起来，她边笑边松手，大剑落地的声音，清晰得传遍整个演武场。

艾瑞在黑暗中伸出手，轻轻地抚在脸上。这个位置，被自己的父亲重重地一记耳光打下来，然后，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是雷昂家族的耻辱，你这恶魔，从今以后，你和我、你和雷昂家族，再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你要上断头台，我也不会为你落一滴眼泪。”

不知为何几天前的话，到现在居然还萦绕在耳边，很奇怪的，自己心中居然一片麻木，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

艾瑞轻轻地放下手，全身蜷在一起，缩在墙角，地牢里很冷，没有一丝光，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父亲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家乡。

艾瑞微微地皱起眉，又想起父亲了。然后，又轻轻笑了一声，除了父亲和遥远家乡的姐姐和母亲，她的生命乏善可陈，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打开的声音很是刺耳。忽然射进牢房的强烈阳光，极是刺眼。

艾瑞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等到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才往铁门处望过去。

金发的小女孩，眨着琉璃般美丽的眼睛站在牢门外。充满温暖的阳光化做温柔的水，流淌在她的周围。

她微笑着伸出手，美丽得如同天使。

“艾瑞，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艾瑞十七岁，在御前演武的试炼场闯下大祸，被驱逐出雷昂家，剥夺贵族身份。

因为伊莉沙白公主的求情，国王赦免了她的死罪，以罪人的身份留在公主身边，任职侍卫。

以后的三年，对艾瑞来说，是无比悲惨的岁月。

她是公主的侍卫，可是工作却从来不是战斗，而是陪公主下棋、玩牌、喝酒、猜谜、躲猫猫，而且，从来只输不赢，和她以前的战无不胜，正好成反比。

“艾瑞，这是绢之国传来的美人妆，我给你化妆好不好？”

“艾瑞，这是绢之国最尊贵的公主穿的裙子，我帮你穿上试试好不好？”

“艾瑞，我编的花环。为什么你的总是不肯戴？快来戴上。”

“艾瑞，帮我教我的小鹦鹉，天天说一遍，我爱公主殿下。”

“艾瑞，给我的小雪球洗澡。”

“艾瑞……”

整整三年，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天翻地覆的一切让只会战斗，从来没有女性自觉的艾瑞措手不及。

帮小狗洗澡、替小猫理毛、喂公主心爱的鸽子，闲了之后，还要供献身体，随便公主怎么打扮。

成了随从、仆人兼大娃娃。

听到公主清脆悦耳的声音，可怜的勇士比少年时，听到父亲的喝斥还要心惊肉跳。

不过，无论公主如何努力，艾瑞始终无法适应在后宫中的穿衣打扮、抱着小猫小狗、说说笑笑打发时光的生活。

她依然只是穿着普通的侍卫服装，带着剑，守护在公主身旁。比普通人还要高大的身材，过于棱角分明的脸型和浓眉大眼，不知情的人，完全不会把她当做女性来看待。

“艾瑞……”

清清悦悦的声音传过来，艾瑞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次又是什么事？

希望不是绢之国又有什么漂亮的衣裳、好看的首饰和新奇的美人妆传到了王国。

自从小狗和小猫相继莫名其妙地死掉之后，公主就把她所养的一切小动物全部放掉了，目前应该暂时没什么事要叫她出头辛苦的。

可是为什么，这不怀好意的声音，叫人如此害怕。

但愿公主不是突发奇想，又想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主意。

“艾瑞啊艾瑞，为什么你其实是艾瑞儿而不是真的艾瑞，如果你是真正的艾瑞，我就可以嫁给你了。”琉璃的身体直冲进怀里，像只赖皮猴儿，巴住她不放手。

艾瑞忍住想骂人的冲动，用力把琉璃不规矩紧抓在自己身上的手扯下来，“琉璃……”

从开始恭敬地呼唤公主，到后来在单独相处时，不客气地直呼琉璃，其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三个月内，艾瑞已经深刻地了解到，这位任性的公主是多么可怕的人，并且深深地惊奇自己，当初居然会误以为她美好如天使。

琉璃美丽的眼睛充满笑意，“艾瑞，这次不要骂我，我有好礼物要送给你。”说着轻轻拍拍手，马蹄声响起，一名侍从牵着一匹通体全黑、异常神骏的马走了过来。

“陛下的逐风？”艾瑞急忙说，“这是王国最快的骏马，不能偷偷拿来玩的。”

“谁说我玩了？”琉璃大是委屈，狠狠瞪她一眼，“我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让父王答应送给我的，现在我送给你了，你快回家去吧。”

“琉璃！”艾瑞一向木讷地连表露感情都有些困难的脸上，有了微微的震动。

“别忘了，我可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琉璃公主，这几天，你脸板得像块冰，不就是为了家乡来的信使送来的坏消息吗？我打听过了，雷昂伯爵夫人重病了，你还不快快回家去。”

“琉璃，我不能离开你，陛下也不会同意的。”艾瑞皱眉摇头。

以前总认为，公主是最高贵幸福的女人。真正在公主身边的三年，明刺暗杀、阴谋攻击不知遇上了多少，连一只无辜的小狗，只要和公主亲近都会无故死掉。这个每天胡闹、玩笑的公主，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危机中。当初，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所以国王才会允许身犯大罪，但身手过人的自己留在公主身旁护卫吧。

琉璃把脸一板，用力把她扯到逐风身旁，用平生最凶的语气说：“快去快去，快去看你的母亲，我从小就没了母亲，想见都见不到，你有母亲，连她生病了你都不去，你这个坏孩子。”

琉璃边说边很是凶狠地瞪着她，“还不走，再不走，我就把我新做的那条花裙子给你穿在身上，而且不许你脱下来。”

这样的威胁的确非常有效，艾瑞略一迟疑后，终于还是上了马，在马上弯腰，想和琉璃说什么，却又想不出什么可以叮咛，只好闷闷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琉璃耸耸肩，“真是没创意的告别词啊。”用力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逐风立刻放蹄奔跑，转眼远去。

艾瑞只来得及半回过身子大叫：“琉璃……”

琉璃高高兴兴地挥着手，“再见，艾瑞，不用为我担心，别忘了我可是天下最高明的魔法师、当代最聪明的智者啊，我一点儿事也不会有的。”

自称智者的公主殿下没有料到，就在当天夜晚，她就出事了。

夜最深的时候，外面慌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声把琉璃从美梦中惊醒。

“琉璃在哪里？”

“琉璃在哪里？”

威严而洪亮的声音，似乎响彻了整个天地。

琉璃想也没想，跳起来就往外冲。

外面早已一片混乱，空中有一条无比庞大的巨龙在不断地盘旋，越飞越低，强风扑面，树倒屋塌，桌子椅子各色东西满天乱飞。

侍从们尖声乱叫，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而巨龙威严的声音越来越洪亮，越来越骇人。

“琉璃在哪里？”

“琉璃在哪里？”

琉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挣开身后一个侍从的拉扯，飞快地向巨龙跑过去，口中大喊：“不许你捣乱，我在这里。”在下一刻，她的双脚忽然离开地面，地上纷纷乱乱跑来跑去的卫兵们，一个个小得都像蚂蚁，半空中的风吹得她全身发冷，她惊异地抬起头，才发觉自己正被抓在这条无比巨大的神龙的爪子下面，在万丈高空中飞行。

琉璃一阵头晕目眩，心跳加速，不假思索地抓住挂在胸口的翠绿色琉璃，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三年来一直守护着她的那个人的名字：“艾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