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夜三更,众人皆睡。
位于傅府最里处的酿酒居在这深夜时分突然传出细细的醉言醉语。
「呿!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果然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鞠华委屈至极地躲在酿酒居角落,摸黑又喝了口最心爱的秋月白。
这时,鞠华不得不打从心底为自已当下的际遇感到哀悼。
他好哀怨呀!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被困在「傅天云」的身分上,且为了守住这则秘密,居然连喝口酒都得偷偷摸摸的,像个小偷似的灯都不「能」点……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呢?
三分醉意中,鞠华不禁自问。
这么多年来,秋晴园内安安静静的生活有哪点不好!?他又是为了什么离开秋晴院?还惹上这些麻烦!?
怪来怪去,答案只有一个——
忍不住,他又喝了一口让他坠入这不幸命运的罪魁祸首——「秋月白」。
一开始,他只是株清心寡欲的菊,虽然活得比一颗千年老松还久,不过还是一株菊。
而身为一株菊,他只懂得年年时到九重便尽一尽义务,遵守本能绽放芳华。
日子或许平淡无奇,可他的性子本来就懒,每年时节到了就开一次花,其它时间便可懒懒地什么都不想只长叶、发芽,这样单纯的日子,让他生活得很快乐。
那时候,这个丢下一堆烂摊子的傅老头算啥,连建立傅府、秋晴园的传家第一代都还没有出现呢。
只是后来呢?
后来,来了傅家人,选中这块地建立府邸,并把他多年生长的土地,擅作主张地的划入私人内院。
当然啦,如果有人侵犯了你生长的空间,无论你本性再如何懒、再如何乖顺都不会就这样逆来顺受吧!
所以呢,为了自己的生存、将来的幸福,他当然有理由找那名入侵者好好地「谈一谈」,同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两方谈不拢,大不了一走了之就是了!总之一句话,以他懒惰的性子,他可不想白费力去做一些明知不可行的傻事!
重点是——他曾经为了自己的生存权夺斗过,而这样就够了!
但一株菊和人怎么谈!?
所以啦,他不得不拿出早就修得的能力却一直懒得用的能力幻化人形现身——而这也是他——菊——第一次以「鞠华」的身分出现在人面前。
谁知,在那古老的时代,傅府第一代掌权者——傅离居然非常明理、开通。
不但不欺他非同类,反而大方的将他生长的所在地送给他。
为了杜绝不相干之人,打扰了他平静自足的生活,傅离大方地建了一道高墙,将他生长之地方圆一里之内的土地围起来,划为傅府重地,并明令后世子孙不得擅入——而这就是秋晴园的由来!
之后的日子当然过得平顺而快乐啰。
傅离所留下的家规一直到第十代也没有子孙敢违犯。
当然,在这期间也有不少顽劣子孙因好奇而入院一探。
不过,因为院中确实什么都没有,所以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而时光就这样平顺地过。
他照样年年尽次开花的义务,而其它时间,则老老实实什么也不想地待在生根地——
即使,他早有幻化人身四处走动的能力,他也不想多事。
只是,为何幸福逍遥的日子又怎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想到这儿,鞠华不免又大大地灌了口「秋月白」,而眸光也越加哀怨自怜了三分……
想起来,一切全都是十五年前的错。
那一夜,他以一株菊花的姿态,老老实实地在正确的季节开花,尽他身为一株菊的天职。
谁知,祸……不,是「酒」,酒从天上来!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小鬼,半夜不睡偷了瓶酒淋他一身,害他平白无辜地醉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耶!
一开始,他当然怕死了这种让他的头既晕又痛、浑身不舒服的「祸害」,特别是在第三天他终于醒来时。
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对这「祸害」动了心,进而兴起好奇之念。
自此,他一改惰性,经常趁着夜半时分幻化人形,到外面「研究」祸害。
而研究的次数更是日益勤劳,从三个月一次、二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十天一次……
好嘛、好嘛,他承认,他「研究」祸害的方式是用喝的,但……这东西本来让是用来喝的,所以喝它几日研究有什么不对!?
然而,随着研究时间逐一进展,直到某一夜,他因为「研究」得太投入,喝掉藏酒坊大半藏酒秋月白,醉得来不及在清晨时离开,还倒霉地被傅老头活逮!
然后,事情就说开啦!
当时,傅府长子、次子已离家求取功名,而仅剩的三子却是滴酒不沾。
寂寞之余,傅老头也不管他是不是人,反而是很高兴找到一名可以陪他一同品酒、论酒、酿酒的酒痴,而他,也不必再偷偷摸摸的趁夜偷人藏酒坊「研究」,这样的结果可说是皆大欢喜。
而这样的幸福快乐的时光却在半年前因一件意外结束,也让他掉入目前这进退两难的困境……
「唉……为了『你』,我真是牺牲良多呀!」
看着手中那瓶剩不到几口的秋月白,已有七分醉意的鞠华摇头又晃脑。
「牺牲什么?」
突然有人接话,吓得鞠华七分酒意只剩二分。
他眼睛睁得大大地,难以置信的望着藏酒坊那扇被开启的门——在那,衬着背后的秋夜弦月,鞠华清清楚楚地看清来人容貌!
傅天霁!他一心只想避不见面的人,也是他现在心头大患!
月光自门扉透入,银亮的光辉毫不吝蔷地照亮藏酒坊内每一处幽暗角落,也照亮躲在角落阴暗处的鞠华!
诡谲的死寂中,鞠华与传天霁再次碰面,两人皆清清楚楚的看到对方!
***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一个人躲在这干什么,云弟!?」横在门中央,傅天雾问道。
直到「云弟」这二字穿过鞠华的知觉,他这才忆起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身分。
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好运感十二万分地庆幸。
庆幸,现在的他依旧挂着「傅天云」的表相,而非自己鞠华本来的臭皮囊,不然,深夜被傅天霁发现的他,只怕难逃被当成擅入戏酒坊的窃贼,成为被人追打的可怜过街老鼠……
「……呃……呃……」
恢复知觉,鞠华眼神左移右飘,就是不敢对上傅天霁的眼。「我在这干什么?在这……」
鞠华的眼神对上自己手中的酒瓶,脑中灵光一闪,宛若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紧紧抓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到藏酒坊当然是找酒喝啰……」
闻言,傅天霁眸中掠过一道寒芒,然随即消逝。
傅天云辞官前乃当今皇上深深倚重的重臣。
当然,他能深受重用,一方面是因为本身极俱长才,但人言道:伴君如伴虎,除了能力之外,能在官场立足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心思必然不能以一般人肚量,否则又如可在的瞬息万变的官场中求胜!?
「爹刚过逝,明天尚有许多事待处理,而你居然有心情躲到这喝酒!?」
傅天霁敛眉,心机沉着的他虽疑心大作,却仍神色不动地佯装不察。
当然,在傅天霁有心掩饰下,生性懒散、心思单纯的鞠华,又哪是傅天霁的对手!?
鞠华不疑有他,在脑袋瓜内努力的翻箱倒柜找借口。.
「呃……呃……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想爹……呜……呜……」
干哭个二声,察觉缺乏泪水的哭泣没有半点说服力,鞠华赶紧以指沾酒,偷偷地弹到脸上充当泪水……
「想爹!?」傅天霁扬眉,将鞠华一切假动作看在眼中的他,压根不相信鞠华的说词。
「嗯。」鞠华用力一点头,欣喜的就题发挥。「我想爹,而爹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品酒、酿酒,结果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来到这藏酒坊了……」
「而且还不知不觉喝掉好几瓶秋月白。」傅天霁接话,意指零星散落在鞠华身旁的空酒瓶。
「呃……」
自己贪杯却被活逮,鞠华尴尬不已。
傅肖康刚过逝,以他现在身为「人子」的身分,这行为有确实不宜,该怎么解释才能瞒得过精明的传天霁呢?
鞠华根本不是做骗子的料!恰似明白写上「惨了」二个大字的脸色,让人想不看见他的心思都不行。
他的心思太过单纯、太过透明,不论外型如何肖似傅天云,如此将所思所想坦白呈现的他,根本骗不过任何人!
看着鞠华脸上太过浅白的心思,傅天霁困惑了。
第一次见面,他凭直觉察查这位「傅天云」有些地方不对!
而「傅天云」得知父亲过逝时的反应,更加深了他的疑惑。
然后是现在!散落四周的空酒瓶,一身酒气、七分醉意的人——他已能断定,眼前之人绝非自己的亲兄弟傅天云!
那么他是谁!?
真正的传天云又在那?
爹当真是因病重药石罔顾而死?
他以假乱真混入傅府又有何目的?
傅天霁一眼看穿鞠华无能作假的天性。
也因此,他更加怀疑这名不懂得假扮、破绽重重的假傅天云如何瞒骗过傅府诸多老人的眼睛?
是谁在帮他?
无数疑问掠过傅天霁心头。
傅天霁默然无语,目光灼灼的他以似乎想将鞠华一眼看穿、看透的锐利眼光来回打量着鞠华,看得鞠华浑身发颤。
「……呃……夜深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吗?」鞠华请求道。
因为傅天霁高大的身形就挡在门口,如非逼不得已,他哪会主动开口。
他战战兢兢地等候傅天霁的答案,然而傅天霁沉默依旧,只是略微将身子侧向一旁让开一条通路,然犀利冷然的眼光仍一径胶着在鞠华身上。
「谢谢!」鞠华致谢。
顾不得背后的傅天霁对他的行为将作何感想,鞠华再次落荒而逃,亡命地逃回自己的寝居。
***
在那夜之后,傅天霁陷入忙碌中。
傅府主人傅肖康过逝是件大事。
一方面,因傅府乃当地乡绅。
每年雨季开仓赈粮已是必然的事。而每遇荒年,他们更是免收佃租、不遗余力的散财救人,也因此,历代傅府之主总能赢得傅家庄方圆百里庄民、佃农的真心爱戴。
另一方面,因傅氏兄弟傅天宇、傅天霁在京城任高官之事众所皆知。不少人是抱持着趋炎近利的心态而来。
丧事加上各路前来悼要的名流,让傅府上下一片忙乱。
本应负起衷主之责的长子傅天宇,因公而不能返家,而三子发生事故后一直未完全恢复,一切责任全落在已辞官返乡的次子傅天云身上!
就这样诸事齐来,让傅天霁无暇顾及鞠华,也让鞠华幸运地偷得一段不大不小的喘息时间。
头七刚过。深夜时分,鞠华一人在自己的寝居逍遥轩望月悲叹。
「唔……夜凉如水,月色迷蒙,此时、此景让人好想喝一杯……」
因为曾被傅天云活逮的经验,自那次尴尬经验后,鞠华已近十天滴酒不沾。
他忍得好痛苦!尤其在这秋凉的月夜,他腹内的酒虫越是闹得厉害。
「唉……我又是为了什么接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呢?」
鞠华在心底暗暗埋怨陷自己于这等困境的傅肖康。
「秋天了,又到了每年酿制秋月白的时节。可今年傅老头已死,没人酿制……怎么办!?」
虽说人死恨消怨不究,更不是鞠华无情无义,向一名已死之人追讨。但生死一事,对已然存在千百年的鞠华而言,早已看破、看淡。
死亡,是现世的结束,却也是来生的开启,所以也没什么好悲伤的——对鞠华而言,生死的观念就是这般淡薄。
故对鞠华而言,傅肖康的过逝,还不及今年无人酿制秋月白这一件事,来得重要、让他挂心。
「不行,我得和傅天霁好好谈谈!」
禁不得酒虫再三喧闹,对秋月白的需求,大过被傅天霁看透真面目的担忧,双手握拳,鞠华表现一副慷慨赴义状。
念动,身动。
趁自己的意志尚未软化前,鞠华立即推开房门,迈向邻院傅天霁的寝居——端砚轩。
***
端砚轩——自传天霁回府后,偃然已成为傅府内最晚熄灯的一角。
「二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不待守在门外的书僮明镜入内请示,鞠华仗着自己只有偶而才会记起的传家老三身分,径自推开书房大门。
乍见来人,傅天霁眼神一沉,不悦地扬起一道剑眉。
他放下手中狼毫笔,不着痕迹地移动桌上多宝格的位置,遮住这封墨渍未干,正拟派人送予兄长的书信。
当他再次抬头之时,脸上神色早已恢复平静。
「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
傅天霁神色不动地问。
这些天来,虽他心有所疑,然在证据未明之前,傅天霁对待鞠华的态度,始终维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
他沉静地看着夜闯书房的鞠华,沉默背后,深沉的心思正仔细研究着鞠华的来意。
然而,粗心的鞠华哪有傅天霁那般复杂心机。
不懂傅天霁的沈默有何目的,他老实的将所思、所想说出。
「你想接手酿酒?」
听完鞠华的说明,傅天霁不由得再次确认道。
「嗯。」
「为什么?」
「因为酿酒是爹爹生前的最爱。」
这是来之前便已想好的答案,所以鞠华答得理直气壮十分顺口。
他当然不会老实地说出「想借机光明正大喝酒」,又或「为确保年年有酒喝」等实话。
虽然「当人」的时间不长,而以他的「聪明智能」,也学不会世人尔虞我诈的高级技巧,但他还不致于单蠢得连什么说可说、该说都不知道。
「爹刚过世,我知道不应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可再不提,就要错过今年酿酒的时辰……」
越说,鞠华越觉得理由充分,而他的声音亦在不知不觉中大了起来。
「……所以自明天起,我希望能接下酿酒的工作,立即开始运作,继承爹爹未了的心愿,告慰爹爹在天之灵。」
傅天霁静静的注视着宛若背书般,逐一陈述理由的鞠华。
他一面听着鞠华的理由,心思却不由自主的越飘越远。
这些时日以来,这名处处处心机虑躲他、避他的「傅天云」,鼓起勇气夜阑端砚轩的理由,居然只为了酿酒一事!
他只求一间微不足道的小酿酒坊,没有其它更大的要求!
越是与鞠华接触,他越是不了解这名假冒者的目的。
「如果你想要承继爹酿酒的兴趣,大可自行决定,无需特地向我报告。」
审视眸光收敛地半合,傅天霁意义不明地道:
「毕竟,你也是爹的儿子、傅府三少,目前傅府的主人之一,所以,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深夜闯进书房的真正原因?」
「唔……」
经人提点,鞠华一时词穷,清秀的脸上更是一片空白的痴呆。
傅天霁不说,他还真差点忘了自己目前身为传家三少爷的身分!
而他更粗心地忘了,在这家大业大却人丁稀少的传府里,他这傅府三少爷名正这顺地拥有傅府三分之一的裁策权。
唉!谁叫他散漫惯了呢?
想想自己松散的日子,鞠华不由得苦笑。
这半年来,他一直谨遵对傅肖康的诺言。
但除了幻化成「傅天云」的皮相,安抚傅肖康因丧子而失神的发妻卓氏外,闲暇之余,他只会喝酒,也只懂得躲入傅肖康的酿酒坊里研究如何酿酒!
以「傅天云」的身分在这傅府度过三季,他从来不曾费心想过,自己现下的身分在傅府内的义意,更不曾想过要利用「傅天云」的身分去做任何事!
「……我没想过……」
低头反省许久,鞠华呢喃,老实说出心声。
「没想过!?」
傅天霁怎么地想不到会得到这么个答复,他蓦地重复道,却引来鞠华肯定的再重复。
「对,没想过。」
没有心机的鞠华,老实点头承认,心头因傅天霁的答案松了口气。
一想到自己目前的身分大可以理所当然的使用酿酒坊,鞠华不由得打从心底泛起笑意。
事前,傅天霁曾对鞠华的理由作过多方臆测,然鞠的答案,还是大大地出乎傅天霁的预料外,让他越加看不透鞠华的用心,而疑心也越重。
「没有想过……没有想过……」
傅天霁忘情低喃。
意外的答案打破了傅天霁虚假的假面。
「不行。」傅天霁直接否定。
「咦!?为什么?」
闻言鞠华忘了自己假扮的身分,激动得冲到书案前找傅天霁理论。
「你不是说我可以自行作主?」
风随身动,随着鞠华身形掠近,周遭气息带起一阵清雅淡泊的醉人香氛,傅天霁心弦一颤,眼底闪过一道不可言喻的锋芒。
忘了伪装的假相、忘了一惯的欺敌原则,露出心机深沈、精明厉害的一面,词锋尖锐道:
「没错,酿酒坊只是傅府众多产业之一,身为傅府三少爷,你当然有权处置,只是……」
语气一顿,傅天霁意加重语气有所指地道:
「只是今夜你问的是我的意见,而我的看法是,守丧期间一切从简。在这三年丧期内傅府上下诸事不宜,包括饮酒、酿酒等事,这是我的意见,你听见了吗,『云弟』!」
傅天霁藉一句「云弟」刺探鞠华,只可惜,粗心的鞠华半点也听不出傅天霁话里的试探。
得不到傅天霁的首肯而满心烦恼的他,根本无暇理会傅天霁话中是否有陷阱,还是坑洞。
但正因为鞠华不明白,所以也不懂得畏惧,傅天霁的用心自是落得一场空。
「三年!?」那还不如杀了他比较快!
压抑不住的失望让鞠华神情沮丧。
低着头,想到傅天霁一年之内不得沾酒的禁令,失望至极的他,连句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全然无视身后傅天霁别有用心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