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元灯会
东宫书房内,李隆基呆坐书案前,提着紫毫笔,久久踌躇……
宣州薄纸上,淡淡的墨迹勾勒出她的倩影,脉脉秋水般的明眸,娇艳欲滴的樱唇,还有那嫣红似血的额上朱砂。
她是那么美,美得令人心醉,美得令人心碎。
本来可以与她再续前缘,仅是一念之差,随意将鸳鸯扣塞给他人,娶了不知姓甚名谁的陌生女子,心中满是懊悔之意,可惜一切皆晚,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微微颤抖,一滴浓墨溅落,瞬时晕染开,纸上一片狼藉。
李隆基惋惜地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惜,可惜了绝世佳人。”
重重地搁了笔,仰面靠在铺有锦褥的椅背上,剑眉紧蹙,思来想去,心中暗暗琢磨:有缘千里来相会,如若真为有情人,不管相隔多远也会再次相见。
窗外日头西下,纷纷扬扬的大雪早已停驻多时,李隆基负手立在殿外廊下,望着柳梢头一轮寒月,轻声叹道,“月上柳梢头,不知是否有人相约黄昏后。”
高力士悄然立在身后,听到太子殿下的叹息声,无奈地摇头。今日,芙蓉阁内一幕,由始至终看在眼里,知道李隆基万分不舍那花容月貌的女子,可惜那人姓杨……
还是应当宽慰几句,缓步来到身畔,躬身低语,“今夜,东市有花灯会,殿下不去瞧瞧么?”
“上元灯会?”李隆基沉吟着,心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淡然说道,“去看看吧。”
换了一身青云素锦袍,银白玉带束腰,不曾着冠,只是用碧玉簪松松绾……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李隆基微微浅笑,自己略微换装,摇身一变成了风流倜傥的读书郎。
长安城中轴对称布局,城内街道纵横交错棋盘般,共有九纵十二横,划分出一百零八座坊。
与高力士驾马出了望仙门,绕过永兴坊、崇仁坊便是东市。
还未抵达东市,街上已是人流如织,只有弃马徒步游逛,李隆基仰遥遥望去,只见远处——人山人海,行人接踵摩肩;花海似潮,郁郁满城飘香;灯市如昼,璀璨映亮天际……
全长安城的百姓们倾城出动,上街观赏久违的上元花灯会。
漫步东市街头,街市繁华,店铺林立,酒肆茶寮,花楼香坊,应有尽有。
一阵轻快的鼓点飘入耳中,侧目相望,竟有花楼将舞台摆在街畔,吸引无数人的灼灼目光。
舞台之上,二三名身着华丽艳服,轻纱遮面的舞娘飞快的旋舞,薄纱下露出金色的卷。
公元712年的大唐长安城,居然还有来自远方的国际友人,看来长安已经成为世界的中心,不亚于二十一世纪的纽约,巴黎……
见李隆基望着舞娘出神,高力士讪讪而笑,轻声道,“那是波斯胡姬,善舞,宫中教坊也有数人。”
李隆基不动声色地点头,继续朝人群中走去。
忽而一抹粉紫色跳入眼底,那服色,那身姿,那会是她么?
疾步跟了上去,悄然立在她身后,抬手搭在她单薄的肩头,低低柔语,“姑娘——”
花颜蓦地回,璀璨耀眼的光华映在他青云素锦袍服上,她懵懵地睁了睁双眼,久久地愣住。
那是他么——一身青衣,飘逸潇洒,清雅如天上皓洁的明月,淡定如山间清澈的深泓。
他在对自己笑,久违的笑容,曾经最爱他的笑,温柔的眼神,微扬的唇角,总是那样云淡风轻,却如暮春四月温煦柔和的暖阳,映着人心顿时暖意融融。
果然是她,芳名如人,颜如花般娇俏妖娆。
李隆基见她失神,含笑轻声唤道,“花颜姑娘。”
花颜一怔,缓缓抬眸,终于看清眼前此人的容貌——他是大唐的太子殿下李隆基。
一袭青衣依旧,温润如玉的笑颜依旧,可惜他不是他,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人。
四目凝望,短短一日好似过了几生几世。
花颜微微躬身,屈膝行礼,低眉浅笑,“奴婢见过太……”
话音未落,修长白皙的指尖抵上涂有嫣红唇脂的樱桃小口,瘦削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芙蓉面羞得绯红,眸光流转,不敢抬看他一眼。
指尖流连处,那双唇柔软滑腻,透着淡淡的芬芳,宛若含着露珠的玫瑰花瓣,漾着迷人的光泽……
见此尴尬的情景,一旁的高力士不禁轻声咳嗽,李隆基一惊,慌忙抽回手指,不好意思的讪讪而笑,“人生何处不相逢,这长安城太小了。”
花颜笑而不答,只是以袖掩口,羞赧地点头。
人群中,相望良久,时光瞬时停滞不前,无尽的思念穿越了时空之门,两个人再次相遇,在这熙熙攘攘的长安东市街头。
行人如潮水般涌来,高力士附耳低语几句之后,引着李隆基与花颜向路边的‘醉天香’走去。
二楼雅座,李隆基与花颜倚窗而坐,一壶杏花美酒,一双小巧如意杯,三四碟精致小菜。
持着如意杯,凝视着眼前这位差点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子,花颜再三踌躇,终究低低一句,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奴婢敬您一杯。”
李隆基握住那柔滑娇嫩的纤纤玉手,饮尽她杯中的芳香美酒,柔声轻语,“我不是什么太子殿下,请你叫我龙一。”
她侧,怔怔失神,望穿秋水的明眸伸向遥远的天际,恍惚地开口,“您相信前世今生么,为何奴婢总将您幻作他的模样?”
李隆基哀声叹息,“深有同感,不由自主将你幻作离我远去的故人。”
花颜怅然一笑,笑容中透着凄楚,“不谈也罢,难得良辰不能太煞风景。”
“怨我么?”亲自持了酒壶往如意杯中注酒,目不转瞬地望定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如花女子。
“不怨!”花颜忍住满心的苦涩,勉强地笑了笑,“奴婢不能选择自己的姓氏,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奴婢可以选择今后要走的路……”
花颜,善解人意的聪慧女子,如杨湄儿一般。
李隆基委婉地探问,“你是郑国公的女儿,家中还有何人?”
一提到家人,花颜的神色登时黯淡。
已经记不清是如何来到杨家,只记得一觉醒来即成了郑国公杨知庆的小女儿,父亲对自己尚好,只是大娘有些刻薄……
这也是最担心的事情,如若大娘得知自己落选,还不知会怎样难为娘亲……
花颜心中忐忑不安,不由地蹙了蹙柳叶弯眉,匆匆起身,低低道了句,“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就走么?”李隆基伸手握了握她的纤手,挺秀眉锋略微一抬,“方才还说如此良辰不能太煞风景,怎么就急着走呢?”
他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透着美酒的馥郁芬芳,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如若此时回去,定难逃大娘的一顿毒骂,索性待夜深人静再回去也不迟。
见花颜久久蹙眉,李隆基寻思深虑,暗自揣测——眼前绝代倾国的女子为何总是愁眉不展,难道还在怨自己,没有选择她么?
他徐徐起身,倚窗远眺,望着那横贯天际的朗朗天河及无数闪烁光芒的耀眼星辰,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蛾眉紧蹙的样子很美,美得让人心痛……”
“我……”花颜张口结舌,不清楚他为何突兀一句,欲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隆基浅浅地笑,笑得畅快愉悦,“这就对了!不要总是奴婢奴婢的,众生平等,其实我也只是平凡之人,只不过有个高贵的姓氏罢了!”
一句略带自嘲的话语,顿时缓和了气氛,她紧蹙的蛾眉舒展开,温婉娇媚地笑了。
“我们去逛逛,好么?”
花颜默不做声,只是娇羞地笑。
东市街头,花灯高悬,绚丽多彩,仙女灯、荷花灯、龙凤灯……应有尽有,将夜空耀得五彩斑斓。
漫步在街头,徜徉在灯海花潮中,花颜幽幽地开口,“如幻如梦,已分辨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当年在洛阳也是这般,我做梦都想再回那里看看。”
“东都洛阳?”李隆基牵过她柔滑白嫩的手指,低声柔语,“你会去的,我答应你!”
“丝绢,绣帕,香囊,鸳鸯扣……”街边的小商贩高声吆喝着,兜售着,拽住李隆基的胳膊,笑得甜如蜜糖,“公子,买一个吧,送给心上人……”
鸳鸯扣!李隆基眼前一亮,将那只垂着朱红流苏的鸳鸯扣紧紧攥在掌心,略微抬手示意之后,转身就走。
高力士随即掏出钱袋,将一锭银子轻轻搁在小贩手中,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你小子还真会做买卖,贴心啊!”
夜深沉,明月当空。
远处,皇宫内苑在如墨的黑夜里显得深沉庄重;近处,东市街头的热闹气氛渐渐消散……
临别时,李隆基取出怀中所揣鸳鸯扣,小心翼翼地置于花颜掌心,“我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把它早些交给你?”
花颜愣了愣,笑靥如花,重重握住带有他体温的鸳鸯扣,没有一丝半缕的犹豫,转身就走。
转身的刹那间,低低一句,“只恨相识太晚……”
目送花颜离去,一种若有似无的疼痛在李隆基心底缓缓漫延——深深地怨恨自己,竟那样放手,再次眼睁睁地望着她消失在人群之中。
明明喜欢她,却……
心底最深处,一个声音在久久呐喊:无论是大唐太子李隆基,还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李龙一,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应当奋勇前行啊!
“下次,或许下次还有机会!”李隆基喃喃自语,方才她一直蹙着眉,似乎很不开心,只是不想在她最难过时,表达自己的心意,不能勉强任何人,毕竟两情相悦才最重要。
思绪飞散,不知去向何方——记得大四那年,第一次送湄儿回家,小巷幽暗的拐角处,第一次牵过她的纤手,她那柔滑细腻的手指被牢牢地攥在掌心,那种温温的感觉让人全身一颤,一股暖流瞬时贯通全身……从那时起,自己就暗暗誓,一辈子都要握住这双纤手,永远不再放开……可惜命运难违,时空之力难以抗拒……
一个念头在心上不停反复,李隆基暗自思量,或许遇见花颜是命运之神的安排,命中注定自己能够不再放开那双纤细无骨的玉手。
见他一时失神,高力士低声唤道,“殿下,夜深人静,该回宫去了。”
“去郑国公府上,我要看着她平安到家。”心中隐着一团火焰,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为何会如此这般?
飞马踏雪,卷起碎玉点点,两骑一前一后,直奔郑国公府。
大门上所绘黑漆已斑驳脱落,‘郑国公府’的牌匾上蒙着厚厚的尘埃,不大的院落,没有想象中的奢华,相反透着几许衰败凋敝。
李隆基难以相信眼前此景,“是这儿么,怎么如此……”
想象之中,武氏母族该是何等荣耀威风,高旷深广的宅院,锦服华衣的贵戚……
忽而大门缓缓开启一条细缝,一位持着灯笼的妇人闪身而出,李隆基远远地躲开,不想惊动任何人。
那妇人一身单薄长衣,立在雪地里,不禁瑟瑟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隐隐约约,见有人踏雪而归,那妇人低声唤道,“颜儿——”
“娘亲,您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大娘又难为您了!”花颜疾步而至,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娘亲冻得通红的双手。
“落选之事,夫人已经知晓,大雷霆吵闹了半宿,你明日一早,一定要去向她请罪……”
“我是不会去的,这不是我的错!”花颜倔强地摇头,“选妃之事,原本就不是我的意愿,只怪大娘财迷心窍,一心想巴结长公主……”
“颜儿,只当为娘求你,你父亲的身体不好……”
“娘亲,您……”花颜无奈地点头,默默无言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