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怨分明
正月的长安,春寒料峭。
郑国公府内,一间狭小的耳房里,花颜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舀起汤药递送到娘亲唇边。
“颜儿,你快去东院那边……”话未说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花颜轻轻抚在娘亲的胸口,用帕子拭去她唇角的药汁,柔声安慰道,“我待会就去,您昨夜咳了一宿,再睡会。”
冷风呼啸而过,拂着破旧的窗扇砰砰作响。
这房间朝北,冬天很冷,冷得如冰窖般,花颜替娘亲盖好单薄的棉被,幽幽自语,“这被子太薄,无论如何,我也要弄点木炭来。”
娘亲微微晃了晃手臂,颤声道,“颜儿别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娘的脾气!”
大娘的脾气怎会不知,她是天底下最最恶毒的女人,尖酸刻薄,阴险毒辣!
寒冬腊月,她让娘亲下河破冰洗衣;炎热酷夏,她让娘亲围着热腾腾的火炉熬汤,一熬就是几个时辰……
她总是想尽一切方法折磨娘亲,以此为乐!
只因为她是郑国公的正房夫人,只因为她曾经有显赫的家世。
有人推门而入,悄悄地递进一个食盒,压低声音道,“小姐,听说三夫人又病了,老奴偷偷熬了些热汤。”
“谢谢您,王婶。”花颜含泪接过食盒,深深地俯身行礼。
“您这是做什么!”王婶重重地握了握花颜的手,低低一句,“小姐,您待人和善,老天一定会待您不薄。”
王婶是府中的老仆妇,除了她,上上下下几乎没人将娘亲当人看。
在那些势利之人眼中,娘亲只是低贱的舞姬,卑微如草芥一般。
东院的张管事匆匆而至,冷冰冰地说道,“夫人传你去正厅问话!”不敢多耽搁,恭顺地跟在管事身后,向东院走去。
侍女起锦帘,花颜躬身入内,一阵郁郁芬芳扑面而来,室内如春,暖意融融。
一妇人慵懒地斜倚榻上,漫不经心地品着香茶,肥硕的身子臃肿不堪,眼尾唇角的肌肤早已松弛,她就是郑国公的正室夫人——张氏翠云。
花颜垂手立在榻前,毕恭毕敬道,“不知大娘有何吩咐?”
张翠云斜眼一瞟,不紧不慢道,“听说秦蓁又病了,正好我这儿还有两件衣服,你拿去叫她洗了!”
这歹毒的妇人明知娘亲有病在身,还想方设法的难为她,真是可恶至极!
花颜不由地握紧双拳,咬着双唇道,“娘病了,我想领些木炭回屋生个火,希望大娘能……”
张翠云冷冷一笑,重重地搁了茶盏,“颜儿,你又不是不知府里的状况,现在世道差,老爷又病了,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你们就将就一下吧!”
听她说得冠冕堂皇,胸中怒火腾地燃起,花颜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有没有将我娘当人看?我真怀疑你是铁石心肠!”
“大胆!”张翠云拂袖将茶盏扫落地上,厉声笑道,“有什么样的娘,就会生出什么样的女儿,看你能张狂到几时,我给你指明了阳关道,你不走,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反正你已经落选,奉车都尉钱大人要买一房侍妾,我预备将你卖过去……”
“你不要妄想了!”花颜怒目圆瞪,欲转身离去。
张翠云拍案而起,扬手就是两下扇在花颜颊上,顿时颊间一片绯红。
那毒妇似乎还未解气,一把拽过花颜的长,用力将她拖出屋外,推倒在院中的积雪上,厉声大吼道,“你给我跪在这儿,没有跪满两个时辰,决不饶你,更不会饶过你娘那个贱妇!”
雪地上,花颜孤身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泪水不住滑落,温热的泪珠滴在雪里倏地晕染开,形成一个个细小的浅坑……
好冷,冷得无依无靠,自己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为何转生来到大唐,后悔为何选择来到杨家,后悔为何拒绝了太子殿下的一番美意……
花颜低垂眸地跪在院子中央的积雪上,已经半个时辰了,她如化石般纹丝不动。
冰雪透心的凉,北风刺骨的寒,从膝盖到心底都是僵冷的,她紧咬着双唇,强行抑住泪水,绝不能在那毒妇面前流下一滴眼泪,绝不能在那毒妇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
“你怎么跪在这儿?”耳畔响起清亮的男子语声,那声音分外好听,宛若石上淙淙淌过的清泉。
这是幻觉么,一定是自己太累太疲倦,又想起当年之事,当年那人——那年也是如此这般,在西苑得罪了许美人,罚跪雪地之上,那人一袭青衣撑着红绸伞飘然而至,一句轻柔细语瞬时温暖冰封多时的心房,那抹嫣红映着白皑皑的冰天雪地煞是好看。
神情恍惚不定,只觉得身子一暖,侧相望,一袭朱红双龙云锦风氅轻轻落在肩头,带来久违的温暖,这还是幻觉么,为何如此真真切切!
“快起来!”一双温热的大手将花颜小心翼翼地搀起,双腿已然麻木僵硬,脚步不稳,踉跄跌入炽热的怀中。
“太子殿下,您……”花颜蓦地回,惊得说不出话,痴痴凝眸深望,似认识,又仿佛不认识……
李隆基温柔凝视,低低一句,“她们在为选妃之事责罚你么?”
花颜跌跌撞撞地抽身而退,怯怯轻语,“不,没有。”
“那为何要你跪在雪地里?”他的语声略带伤感,眉宇间透着浓重的痛惜之色,昨夜担惊受怕一宿没睡,特地清早前来解救她,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都是因为自己的抉择,才会害得花颜挨骂受罚。
见李隆基慌慌张张地闯进府内,救起跪在雪地上的花颜,张管事带着三五名家丁持着长棍短棒围了上来,“大胆狂徒,胆敢硬闯郑国公的府邸,该当何罪?”
李隆基张开双臂将花颜护在身后,冷冷笑道,“就你们几个,我单手就能摆平,不信邪就来试试!”
一高个子家丁挥舞着短棒冲了上来,李隆基轻轻闪身,一拐肘撞向那人胸口,将那人撞得连连后退,紧接着一套干净利落的擒拿术扼住那人咽喉处;正当此时,斜后方又来了一持着长棍的瘦子,欲趁李隆基不备偷袭之,他不慌不忙地拽住瘦子的胳膊,肩头猛然力一顶,一个漂亮的单手过肩摔之后,那瘦子直挺挺地摔倒在雪地里,溅起晶莹的碎玉点点……
“怎么,还有人想过来试试么?”李隆基自信地勾唇一笑,暗暗心想——好歹练过几年柔道,要是搞不定他们几个,该多丢人啊!
见没有人再敢吱声,他回朝花颜一笑,不由分说地拉上她向院外而去,“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驾宫车早已在府外等候多时,高力士亲自驾车,一行人踏雪疾驰而去。
车驾之内,花颜静静地依着车壁而坐,拘束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久久愣,李隆基握了握她冰冷的手指,关切地询问,“冷么?”
见她默默无语,李隆基只得作罢,松开她的指尖,将一幅五彩羊毛织毯盖在她的身上。
行了很长一段路程,她依旧不吭一声,李隆基无奈地摇头,随手拿起一卷书,随意翻看。
翻了几页,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心思完全不在书上,思虑纷而杂乱——昨夜回宫之后,因选妃之事,与太平公主生了冲突。
李令月嚣张跋扈的模样,不可一世的态度,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索性这几日罢朝不上,私自出宫游逛一番,排解胸中烦闷之意。
沉默许久之后,花颜终于幽幽开口,“这是去向何处?”
李隆基微微一笑,“你想去的地方——东都洛阳!”
东都洛阳?!
花颜如同被惊雷击中般,怔怔地愣住了,目不转瞬地望向李隆基,自言自语道,“一晃过了很多年,从未想到竟有机会回到故土。”
洛阳,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地方,无数次出现在瑰丽的梦境之中——那巍峨宏伟的德阳殿高耸入云端,远在五十里外的偃师城都可望见;还有朱雀阙的天生桥,总会陪着那人立在桥上遥望苍穹,观明月,数星星……
“你是洛阳人氏?”李隆基清澈的眼中掠过一丝错愕之色,如果没记错的话,郑国公杨氏应该出自弘农华阴。
“我……”花颜有些支支唔唔,不知该如何圆谎,难道告诉他——自己压根就不是唐人,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历经了生死轮回,经过了几生几世。
“没关系,你可以选择保持沉默,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那些秘密不能与人分享。”李隆基拍了拍花颜的肩头,温柔地笑,“守住你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无论如何那些都是一段段美好的回忆!”
望向他深邃莫测的明眸,花颜嫣然一笑,那笑容如雪中红梅般秀美清丽,令人如痴如醉。
在花颜心目之中,李隆基很特别,不只因他是大唐的皇太子殿下。他给人的感觉很温暖,虽然他的话语都很简单,但字字句句透着深意,他似乎能够看透自己的内心,所说得每一句话,所做得每一件事,都恰到好处,深得人心。
刹那间,花颜面红耳赤,这是怎么了,为何脑海中闪现的全都是太子殿下的身影与笑颜。
仓惶的掩饰着自己的羞赧与尴尬,她低垂眸,不敢再看李隆基一眼,低声问道,“您去过洛阳么?”
去过,好似去过……
每年暑假,湄儿总会拉上自己四处寻访唐代遗迹,她对那个年代、那段历史最为着迷,她喜欢贞观之治,喜欢开元盛世,喜欢关于大唐一切的一切。
李隆基陷入逝去的记忆之中,喃喃轻语,“去过,那里很美,历史悠久的白马寺,巧夺天工的龙门石窟,还有国色天香的洛阳牡丹。”
“您去过原陵么?”
李隆基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原陵?”
花颜一时失神,撩起车帘望向窗外,沿途的景致飞快向后闪去,她的思绪不知飞往何处,魂不守舍的低低轻语,“只是想亲眼看看原陵,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儿……”
那是一场梦。
一卷绣有金龙的黄绫圣旨缓缓地飘落,白衣素服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跪满一地,沉重的地宫大门徐徐关闭,泪水模糊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在视野之中……
他说过会来救她,拼死也会来,可惜他却失言了,他没有来,他永远都不会来了。
耀眼的长明灯火渐渐熄灭,四周如死般寂静,呼吸越来越困难,身边的宫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她用尽全力缓缓爬向那扇描龙绘风的金漆大门,手中紧紧攥着他送她的那块玉珏……
那只是一场噩梦。
颊间一片冰凉,花颜已泪流满面,柔滑冰冷的丝绢轻轻滑过脸庞,他帮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徐缓轻微的动作让她的心头顿时一暖,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李隆基的怀中,痛哭失声,“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骗我,明明不会来救我,为什么还要让我心存希望……”
李隆基的肩头微微一颤,缓缓收紧双臂,将她揽在怀中。
她的身子那么冰冷,几乎不带一丝温度;她的身子那么瘦弱,好似孱弱的猫儿一般。
花颜,如花般美丽清新的女子,让人心思神往,令人珍爱怜惜。
车驾疾驰在官道之上,花颜倚在李隆基的怀中睡得很熟很香……
邙山又称北邙,横卧于洛阳北侧,为崤山支脉。
有诗云: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这日黄昏,李隆基一行人来到邙山之巅的翠云峰,拜访始建于高宗龙朔二年的道教圣地——上清宫。
老君殿内,长明灯火亮如白昼,帐幔旗幡依依垂曳。
注视着太上玄元皇帝的雕像,李隆基陷入久久的沉思,成百上千的疑问在脑海中沉浮。
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道教圣地,一直都是唯物主义者,但总觉得冥冥之中有种牵挂,一双无形之手牵引着自己来到这儿,或许在这圣地能够得到某种指示……
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花颜拽了拽他的衣袖,朱唇微启,微微一笑,“天下柔弱,莫过於水,而攻坚胜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
“你居然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李隆基扬眉一笑,愁容顿时舒展。
十指纤纤,玉指微露,在他掌心轻轻点画,“殿下所想之事,无非就是……”
一个‘月’字痕迹淡淡留在掌心,她的指尖很冰,冰如寒雪。
心头一紧,李隆基抬眸望向眼前这位聪慧过人的女子,仅是一字便正中心事。
原以为她是李令月的亲信,是李令月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如此看来她……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花颜莞尔一笑,明眸一转,“殿下是聪明人,不该不懂其中浅显的道理,您在注视老君,老君也在注视着您,想必心念已至,大计已成竹在胸。”
“你是谁?”李隆基痴痴地望向她,仿佛一瞬间就不认识了。
二八年华的佳人,竟有此般独特见地,真是钦佩至极。
“奴婢花颜。”见太子殿下两眼直勾勾地望向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低垂眸羞得面红耳热。
“你……”李隆基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咬了咬牙,还是幽幽道了句,“你站在哪一边?”
这晦涩的话语听在花颜耳中分外明朗,他在试探,怕自己会向着李令月。
会么?会向着李令月么?是保持中立,还是偏向任何一方……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都不愿参与政事纷争,可惜身不由己,一只脚已经踏在万丈悬崖的边缘,早已没有办法再回头。
来到这一世,已有两年,常常听人说起太子殿下李隆基——他德才兼备,有勇有谋,乃成大事之人,或许他能成为旷世之君,成就一代盛世伟业。
花颜轻挑蛾眉,似笑非笑地昵着他,狡黠地反问,“您觉得颜儿会站在哪一边?”
李隆基的目光伸向远方,淡然的浅笑如清风明月般令人陶醉,“我当然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
花颜轻言细语,简简单单六字却掷地有声,“定会如您所愿。”
他侧相望,心有不解,“为何?”
“因为殿下是好人!”
“仅此而已么?”李隆基目不转睛地凝望,眸中透着浓重的失落之色,还以为她会爱上自己……
花颜巧笑,略微颔,“虽为女流之辈,但也知晓恩怨分明,太子殿下对颜儿有恩,颜儿定当涌泉相报。”
这上清宫,背邙山之原,面伊洛之流,枕大川,朝少室,挟太行,跨函谷。
李隆基携着花颜步出大殿,立在高处,凭栏远眺,东都洛阳之胜,尽收眼底。
洛阳城内,万家灯火,如同天河之内的点点繁星,璀璨夺目。
花颜有感而,微微叹息,“一晃过了许多年,这还是当年的景——洛阳八景之邙山晚眺,可惜人早已不是当年之人,物是人非……”
李隆基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低一句,“明日去原陵,你去么?”
原陵?!花颜一怔,登时热泪盈眶——原陵,怎能不去,那是魂牵梦萦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