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傍晚逼近,日薄西山。
巴比伦四月的晴空与城中遍布的椰枣林,统统被晚霞染得嫣红。而热闹的普洛采西大道正在此时,迎接是年春祭的第一个高潮。
按照仪式的程序,尼布甲尼撒头顶着神祇角龙的额冠,乘上金色的战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游行经过巴比伦的九道城门。
万民在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视作马度克重生般顶礼膜拜时,却无人知晓,他们引以为傲、威震小亚细亚的国王,在举行这神圣仪式时,整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
此时的狂王,满脑子都是午后房廷推开自己时,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探究仔细,现在却惦记着,使得他胸中郁结,恨不得马上跑回冬宫问个明白。
一点都不懂……房廷所谓「真正的伴侣」,到底指的是什么?
至于提到安美依迪丝——那女孩,自己可是毫不在乎的,那他为何还要在乎?
而且为什么一大婚,就必须同他疏离?难道这场婚姻不单单是政治的交易么?
于战车之上,尼布甲尼撒观望着灯火燃燃、人潮涌动的普洛采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想这一年来的所为,发现从耶路撒冷之围到如今,自认识伯提沙撒以来,尼波神的太子早已从容不再。
明明是些微不足道的问题,却始终对其耿耿于怀。而积攒的愁绪一齐纠葛在腹内,更教他苦闷难当。
「陛下,可以登塔了……」
身边的拉撒尼这么说道,提醒他到了该下车的时候,方才拉回了神思。尼布甲尼撒仰头望了望伫立在他面前耸直的通天塔,以及顶端再熟悉不过的马度克神殿,迈开第一步的时候,眼前猛地袭来一阵晕眩,差点就要站不稳。
「陛下?」
拉撒尼急忙上前欲扶住他,尼布甲尼撒却一把将其推开,道:「我没事。」
看着狂王紧锁的眉头,拉撒尼忧心不已,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
长梯,石阶,悬挂的天堂。
箜篌,丝竹,盛装的新娘。
春祭首日的夜里,金碧辉煌的马度克神殿灯火通明。由恩吉、淑吉图列成的两排长队,一直蜿蜒至殿门口,恭迎从普洛采西回归的巴比伦之王。
婚礼之前,尼布甲尼撒要亲自向神祇献祭,接着由大神官念春祭祷词。
这场一年一度的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表面上看来一切如旧,只是有些微的异样,很少有人察觉到。
「为什么陛下……都不看我一眼呢?」依迪丝嘟囔着小嘴抱怨道,作为今天婚礼的主角她已经准备了很久,可是直到狂王莅临神殿,她却沮丧地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来过。
近旁的沙利薛听到这话,循着狂王的视线看了看。如意料之中的,自己的主人正望着自己先前凝视的那人——伯提沙撒!
王和他的关系,不消说,宫廷中自是人尽皆知,不过大家心照不宣,婚礼之前都没有人同小公主提及。但纸包不住火,恐怕迟早有一天,她还是会知道,那时,这二代王妃的心情怕是同自己无二致了吧。
这么想着,心中一酸,沙利薛慢慢收敛了目光,却不慎撞上了撒西金的。那向来冷硬的同僚便冲他瞇了瞇眼睛,意喻不明。
沙利薛狠狠瞪了他一眼,直接把头扭向了一边。
「好奇怪……为什么伯提沙撒大人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女孩陡然一句,惹得沙利薛猛地回过头,果然,一张苍白的面孔立时跃进眼帘——
为什么自己要为所爱的人主持婚礼?
为什么自己,注定要扮演,如此暧昧的一个角色?
此时的房廷脑中一片混沌。
他眼睁睁地看着狂王挽过依迪丝,然后在自己的引导下于马度克和伊斯塔尔主神像前盟誓,许久许久……无法平复波动的心绪。
早就知道,空中花园、旷古传奇……并不是为自己营造……
早就知道,那自作多情的妄念,说出来一定会被一笑置之……
早就知道,今晚的婚礼过后,狂王与自己不再有羁绊……
所以,他期待一个「奇迹」发生——
让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让他穿越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忘了这个时代的一切!回到加沙!回到千年之后!这种回归的渴望比在耶路撒冷、比在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加强烈!
可是……奇迹并没有如房廷所愿地发生。他的脚依旧踏在马度克神殿的大理石铺面上,他的眼前正举行着一场盛世的婚礼。
周遭一片喧嚣欢腾,而房廷心中的世界却在同时……悄悄地、无声地……
崩塌了。
所谓的「痛彻心扉」,原来就是这种感觉么?
***
馥郁的熏香萦萦冉冉,如云的女侍恭敬伏拜。
婚礼仪式结束之后,依迪丝顺理成章地被引至冬宫尼布甲尼撒的寝室。
哺育女官一边摘下三重冠,替小公主梳理着长长的乌发,一边细声教导她接下来所要承受的私密之事,女孩听得满面通红,娇羞不已。
接近午夜,春祭的盛会暂告一段落,料想狂王不时将至,众女禀退,虚掩帏幕,让依迪丝一人留在室内,等待召幸。
等候的时刻,依迪丝感觉胸中就像揣了一只小兔子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忽而凝眉,忽而窃笑,忽而又嫌自己的胸脯太小,便把衣襟往下拉了拉,后又觉得此般不够矜持,遂将那儿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沉沉的脚步声传来,一声一声,如同叩在依迪丝的心尖。
是她的丈夫莅临了!
她慌乱地整了整仪容,可还没等她躬身去迎,男人已径自入内。
依迪丝惶惶地仰头观看,一张微醺的俊脸进入视线,此时没有表情,却不怒自威。对着这样的男人,她忽然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么一来,便跌坐在了精心布置过的婚床之上。
依迪丝心怀忐忑地看着男人慢慢逼近,满心期待,又有些畏惧。终于高大的身躯遮住了跳跃的烛火光芒,她的心脏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
「依迪丝。」
男人唤着自己的名字,教依迪丝吞了一记口水,她抖瑟着合上了双眼;可是等待良久,都没有等来料想中的亲昵动作。
感觉头顶蓦地一沉,女孩疑惑的睁开眼睛,发现原来是狂王把手按在了那里。
「妳还小,我会等妳长大的。」
他用低低的音调这样说,听得依迪丝一怔。就这样,她眼睁睁看着狂王转过身,缓缓步出宫门。
渐行渐远,可依迪丝的视线仍胶着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移开。
「说什么嘛……我都已经十四岁了耶。」喃喃自语,脸烧得滚烫。可心中甜甜的,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依迪丝独自扑倒在婚床上。
此时的灯火摇曳,裙裾上的金玫瑰散了一床……
***
作为米底使者,已经是第三回来到巴比伦观礼的居鲁士,在亲眼目睹了狂王与公主安美依迪丝的婚礼大典之后,今次的使命算是圆满达成了。
「王子,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动身回去?」米丽安这般询问的时候,蓝眼睛的少年并没有立刻作答。
米丽安疑惑地抬头一看,自己的主子一脸出神,根本就没在听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觉他正愣愣地盯着上座主持婚礼的司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米丽安。」居鲁士唤道,米丽安应声,少年把视线拉回来望着她,问:「妳看那大神官……是不是伯提沙撒?」
米丽安回头确认了一下,答道:「正是他。」
听罢,一抹笑容旋即浮上了唇角,居鲁士霍地起身,把米丽安吓了一跳。
「王子?」
「我去去就来。」
眼看着那个身着白色祭司服,渐渐隐于柱后的寂寞背影,居鲁士未加细想,便疾步赶了上去。
时隔一月,事过境迁。
房廷再次看到居鲁士,发觉他的胸前正如狂王所言,大大方方地挂着自己那枚蓝玻璃的滚印。不过,他已无力责问少年为何要这样做的理由。
「当时没有去爱克巴坦那是正确的……大人的谏言果真教我受用。」
居鲁士提及当时在安善的故事,房廷只是敷衍地应诺,没有生气的脸庞此时安静地低垂,任谁看了都知道他此时一点都不快活。
居鲁士察言观色,知道他现在的心思,所以说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回到巴比伦之后还是这副表情?早知道他那么不懂珍惜,我就不把你还给他了。」
房廷没有吱声,双手却不由得握紧。
这般,居鲁士还以为他是又动摇了,便道:「只要你有心……我便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无论多久我都会在波斯等你……」
近似情话的言语从居鲁士的唇齿间蹦出,房廷却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只是抬起了头,刚想婉拒,一记冷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除了这里,他哪都不会去!」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沙利薛的声音。
房廷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蓦地一下抓过了手腕。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为什么还要背着王和这种家伙见面!」
沙利薛牵着房廷使劲将其拽到自己的身侧,狠狠地教训道,然后他用敌意的眼光瞪了居鲁士一眼,说:「你走吧!如果下一回被我发现,你还敢打伯提沙撒的主意,我一定会杀了你!」
眼看着居鲁士离开后,沙利薛粗鲁地拉着房廷,下了通天塔,又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回冬宫。
可是在接近狂王的寝宫时,房廷站住了脚步,用几乎挣脱他这个武夫的力道抗拒起来——说什么都不肯迈近半步。
沙利薛正要发作,可是一转过头,看到他面若死灰的憔悴模样,心中一凛,想起今天是王的新婚初夜,小公主此时应该就在寝宫里等待召幸,方才了然。
循规蹈矩地完成了整个仪式,到最后还要忍耐这种事情……也真难为他了。
望着房廷惨淡的容颜,念及此,没由来地一阵心疼。沙利薛松开了紧扼的手掌,改而抚上了他的脸颊。
我在做什么?
忽然意识到自己僭越的行为,沙利薛浑身一僵,赶紧收回自己的手,却发现被自己抚摸的人却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他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个被抽去生气的木头人,就连黑曜石的眼睛也失去了以往的光泽,看上去一片空洞。
「喂!怎么了?」
沙利薛担心地摇着房廷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教他回过神,谁知他又用一脸茫然的表情望着自己,沙利薛拧紧了眉头,沉声道:「你……好像快要哭了。」
听他这么讲,房廷浑身一震,还想努力地扯出一抹微笑,却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难过成这样。
这无意间的流露,教沙利薛手足无措起来,此时他好想就这样抱着他、抚慰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沙利薛猛地一下把房廷从自己身前推开,房廷没有防备,跌坐于地,却又一声都不叫唤。
可恶!这个笨蛋又在自己折磨自己!教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沙利薛急了,把房廷从地上拉起,这次也没多想便直接搂进怀里——「你这个样子,还不如哭出来的好!」
使劲地揉了揉房廷的黑发,直到把那里揉得乱七八糟,感觉胸前细微的颤抖,沙利薛忽然觉得,就算这一刻狂王突然出现,自己也不愿松开他了。
半晌。
怀里没了动静,沙利薛借着微弱的月光把房廷的脑袋拨离一些,看到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昏睡。眼角衔着未干的两条水渍,自己的胸襟前则湿了一小块。
笨蛋……还是那么不坦率,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他可爱。
沙利薛自嘲地笑了笑,刚想摇醒房廷送他回朝圣者之家,可当他瞥见了那微启的嘴唇,忽然再度心猿意马起来。
还记得两个月前,就在帕苏斯山区的雪夜里,他吻过那两瓣月樱色的柔软……当时的情境一片混乱,也没有好好品尝,如今回想起来,莫名地口干舌燥。沙利薛舔了舔嘴唇,盯着房廷的……心潮难平。
他是属于王的人,自己不该存有染指的念头。可是,如果只是在他没有知觉的时候,轻轻地吻一下的话,应该不要紧吧……
犹豫了一会儿,沙利薛咽了咽口液,俯首轻轻地啄了一记。
真的好软……
沙利薛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又嫌不过瘾地吻了两下,接着,就在不知不觉间,最初的浅尝辄止变成了绵绵密密的舌吻,而房廷在恍惚中不适的呻吟声更让他心火难熄。
恨不得……恨不得就这样把他生生吞下肚里!
亢奋不已的沙利薛一时忘记了收势,揽着房廷背脊的双手也在放肆地上下摩挲、探索……直到——「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惊怒的暴喝凌空炸响,沙利薛猛地回魂!可是为时已晚……
狂王的琥珀眼瞠得浑圆——他已经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一瞬间,沙利薛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他的臂弯里还拥着房廷,口腔里还满是方才吮吻的滋味……
可就在这种无比尴尬的时刻,突然直接面对自己的主人,却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
「陛下……我……」
沙利薛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惨白,而房廷也因为狂王的那声怒吼惊醒。
「你——还不放开他!」
才刚睁开眼睛,又一记厉声斥责,两人均是被唬得一颤,房廷惶惶地看了看狂王,又看了看身侧的美男子,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所为何事。
刚从依迪丝处出来,尼布甲尼撒原本还不知何去何从。自从那日朝会释梦,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同房廷温存过了,一到晚间就有点欲求不满,去其它嫔妃那里又完全提不起兴致。然后,在潜意识中脚步便冲着朝圣者之家迈进。
虽然还记得午间房廷拒绝的姿态,可是一路上尼布甲尼撒已经打算好了——不管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见了面,自己就要立刻占有他。
既然不明白房廷复杂的心思,那么就不必去明白了,自己会用行动来告诉房廷——他是王!是马度克的宠儿!任何人都必须顺从他的意志,哪怕是「伯提沙撒」也不例外!
可是到达朝圣者之家后,只看到但以理和三友,却不见房廷的踪影,尼布甲尼撒正有些扫兴,接着便听今晚在宫中当值的三甲尼波禀报说,婚礼结束后,他亲眼看着沙利薛送房廷回冬宫的。
尼布甲尼撒听闻,忽地心生古怪——
偌大的一个冬宫,可房廷从不会在自己的寝宫和朝圣者之家以外的宫室逗留,那么晚了,他不回住处,还有哪里好去?虽然宫中守卫森严,又有沙利薛在旁守护着,可春祭期间,王都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尼布甲尼撒担心房廷的安危,当下命三甲尼波去寻,后又担心这憨头憨脑的臣属不会办事,叫他唤撒西金和拉撒尼近前……
谁知,好不容易寻着了人,却是在这种情境下。
自己最信赖、器重的四将之一,居然背着自己同房廷在这无人之境,此般亲热!
尼布甲尼撒气得浑身发抖!他一个箭步上前,使劲分开了两人,然后抡起一拳重重地挥向了沙利薛!
丝毫没有躲闪,沙利薛的面上生生挨了这一拳,遂朝后方踉跄了几步。
好不容易站定,沙利薛微微抬起头望了望自己的主人,欲言又止。他的嘴角挂着血丝,罕有的惊惶与伤感同时出现在这张高傲的面孔上,容颜惨淡。
可这狼狈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平息狂王的怒火,尼布甲尼撒把手伸向沙利薛的腰间,「刷」地一下拔出无鞘剑来!
剑扬了起来,眼看下一刻就要挥向沙利薛,一个人影于身前迅速一晃,挡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鹰骑将军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对他?」
房廷把沙利薛护于身后,冲着狂王大声道,虽然不知道适才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不会眼睁睁看着狂王在自己面前伤人而无动于衷。
「让开!这混蛋居然敢吻你——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他!」
听到尼布甲尼撒这般怒吼,房廷又是一惊。他没想到经历帕苏斯那晚,沙利薛还会对他……更出乎意料是,原本以为对自己不再在乎的尼布甲尼撒,在撞见那一幕后,居然会风度尽失。
简直像个醋劲大发的妒夫……
难道,尼布甲尼撒的反应如此激烈,是因为心中还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么?抑或者,这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房廷自嘲地苦笑,断绝了胡思乱想。毕竟,今晚在亲自主持了那么神圣的婚礼仪式之后,他是无法再任由尼布甲尼撒拥抱了,想得再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
「请陛下息怒……原谅鹰骑将军,或许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无心的……」
「哈!」听闻房廷拙劣的辩护,尼布甲尼撒怒极反笑,「你说他是无心的?那就是你有心的咯?三更半夜不回朝圣者之家,倒要在这里鬼混么?」
听到尼布甲尼撒侮蔑的言语,心脏就像被冰镐狠狠锥了一记,房廷霎时白了脸。一整天都饱受精神催折的他,此时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房廷感觉头晕目眩快站不稳了,忽然身后的沙利薛开口道:「陛下,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伯提沙撒无关,请您处罚我吧。」
美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坚决,教房廷心中一颤,回过头去,看到他已经跪下了——即便看不见脸孔,房廷却依然能够想见他此时的表情,一定是绝望而又无可奈何的。
「够了!」
「锵——」尼布甲尼撒把剑丢到了地上,不耐地将房廷一把抓到自己的身侧,然后居高临下对着双膝着地的沙利薛命道:「尼甲沙利薛!我要你立即动身去叙利亚,而且没有我的命令,永远都不得踏进王都半步!」
尼布甲尼撒驱逐的命令下得如此不尽人情,可沙利薛却没有一点抗拒。他乖乖地俯首领命,连剑都不拾,便黯然退下。
一度,房廷曾想出言央求尼布甲尼撒收回成命,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尼布甲尼撒盛怒的表情,教房廷担心……担心他又变得如过去那般冷酷,而此时自己若是不慎触动他的暴戾,只会火上浇油。
此般念道,房廷沉默了,想着日后若有回旋的余地,不妨再旧事重提,但愿那个时候尼布甲尼撒能听自己的话,将沙利薛重新召回……
心里才刚这么盘算,右边的胳膊忽然一紧——是尼布甲尼撒的大手攥着那里。
他一语不发拉着房廷,大步流星地沿着暗廊走向深宫。房廷跌跌撞撞地跟随,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他却连头都不回一下。
房廷不敢忤逆,直到遥遥瞥见了狂王的寝宫殿门微敞,里面烛火幽幽的光景,他一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蒙上心头。
「陛下……陛下!您要带我去哪里?」
房廷颤颤地问道,尼布甲尼撒并不回答,只是径自走着,去向似乎就是他的寝宫。
眼看越走越近,房廷终于确认了——他就是要将自己拉进那里。意识到这点,他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
「不要!陛下——我不能……我不能去那里!」
「……为什么不能?」听到这话,尼布甲尼撒站定,转过头来反问,只见房廷惊惶地看着自己,一脸的无法置信。
「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啊!我……我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不能理解房廷为何会露出这么害怕的表情,他继续追问。
房廷咬了咬下唇,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您忘了……依迪丝公主在等您……她才是您的伴侣啊!」
「原来,你是在乎这种事情么?」
尼布甲尼撒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蛮横地把房廷拨进了怀里。
「那么,让她离开不就行了?」
「哎?」房廷听不懂他指的是什么,正纳闷,身子突然被横抱了起来。
「如果你是女人,我便不会娶她。我只想要你一个人——所以你根本不必在意谁是我的王妃。」
直到他吐露这番话时,房廷浑身一僵,方才意识到,长久以来是自己忘记了,在这个时代,作为统治者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将道德与伦理的束缚放在心上。
说什么「只想要你一个人」,这也是王者的任性吧!男人不懂「尊重」与「爱」,自己根本就无法与其沟通,又如何能奢望他施予认真的感情呢?
就因为他是「狂王尼布甲尼撒」,疆土、权柄、威名全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他可以恣意地执掌生死,玩弄感情!神圣的婚姻在他眼里只是政治的筹码,大婚之夜甚至还想将自己押进寝宫……
房廷无法想象,他连这种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还能在乎什么?
长久的顺从,并不代表自己能忍受这种践踏。
无论如何,至少在今晚、在这种场合,他不想再与狂王有肌肤之亲!
这么想着,房廷拼命挣扎起来,企图摆脱男人的怀抱,可他单薄的力量又岂能同戎装半生的武夫抗衡?尼布甲尼撒轻松地将其制伏,抱他进入宫室。
当房廷一看到室内留守的小公主,此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自己和狂王,除了羞愧难当,更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悲恸盈满了胸间。
「陛下,还有伯提沙撒大人……你们是怎么啦?」依迪丝乍一见到两人进入时的诡异姿态,完全摸不着头脑,吶吶地开口问询。
之前她听到宫室外的骚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一会儿,离开没多久的狂王重又折返,还把房廷抱了进来……
这是要干什么?依迪丝一脸茫然。
「出去!」看到依迪丝挡在面前,尼布甲尼撒不耐地命令。
依迪丝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正想确认一下,男人紧接着厉声道:「没听到吗?我叫妳出去!」
依迪丝呆立当场。
她被吓坏了——因为她无法想象,就在分别之际还对自己和颜悦色的男人,不过是转眼的工夫,为何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还用这种恐怖的语调吼她……
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依迪丝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遭如此对待。
对于依迪丝的万般委屈,尼布甲尼撒漠不关心,见她不肯让开,便径直绕过她,将怀中人放到了婚床之上。
狂王拉扯伯提沙撒的围巾衣,一边还很性急地解着自己的腰带;伯提沙撒不断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哀鸣告饶,很不情愿的模样……
尚在懵懂之中的依迪丝不明白他们这是在干什么,直到狂王粗鲁地将伯提沙撒压倒,以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激烈方式吻他时,有如醍醐灌顶般——她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男的和男的……却做着比夫妻更亲密的事!
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最信赖、敬如兄长般的男子——他们俩竟然……竟然是这种关系!
觉得自己就像被欺骗了一般,依迪丝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渐渐地,初见的震惊化作了无比的恶心。她的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当场呕吐出来。
我可是新娘啊……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回想起在婚礼上这两人的异样,现在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咸涩的液体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依迪丝捂着涕泪纵横的小脸,就这样赤脚跑出了宫室……
眼看依迪丝一脸羞愤地奔离,房廷知道,今晚的见闻将会给她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而自己却什么都无力挽回。他撼恨地嘶吼,低哑的声音混杂着悲恸的情绪,格外凄惨。
尼布甲尼撒一震,停下了动作,拨开身下人乱覆的刘海——发现,房廷苍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湿湿的径流,而他那不知是第几次露出的幽怨神情,再度将自己的胸口蛰得生疼!
「不许哭!」
尼布甲尼撒懊恼地大声命道,房廷被唬得战栗了一记,却没有止住泪水。那晶莹的液体迅速湿漉了两鬓,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
尼布甲尼撒急了,胡乱地用手抹着他的眼泪,后来干脆俯身吻上他的眼皮,一边降下音调,抚慰道:「不哭,你不想要的话,那就算了……」
为什么……明明每次都是想好好疼爱他的,可到最后反而会弄巧成拙?尼布甲尼撒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怀中人每每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小心翼翼地撑离房廷,他原本想继续搂着他的,可是房廷却蜷成一团,以拒绝的姿态不让他碰触。
这模样教他想起了一年前,初识房廷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抵触自己的亲近,将自己拒于千里之外。
虽然之后用强迫的手段占有了他,却始终无法开启那道紧闭的心扉,时值今日更是如此。
房廷宁愿独自承担,也不愿吐露心声。他们俩,也从没有一刻真正的坦诚相对过。
「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无论有多困难,我都会为你去取得。」尼布甲尼撒努力压抑着自己勃发的热情,用难得的温柔语调诱哄地说道。
他伸手捉起房廷漫至后脊的乌发送到鼻下嗅闻,仪式上用过的特殊熏香尚未褪去,明明是熟悉得不得了的味道,经由这具教他迷恋的躯体传递,竟是出乎意料地动人心魄。
过去,从没有人给他这种感觉,也从没有人能教他如此挂心……
如今,总算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却无所适从起来。
「我要的东西……陛下给不了我。」
沉默了一会,房廷抬起头悠悠地说,听得尼布甲尼撒眉头紧锁,正要说些什么,房廷又接道:「所以请您放过我吧,无论是迦南还是叙利亚,我都愿意去……」
「你说什么?」
宁愿去荒芜战乱的远方,也不愿留在自己身边吗?
米底之行结束以来,尼布甲尼撒就曾发誓,日后绝不会再教房廷离开自己半步,可谁知今次房廷本人竟提出要离开自己的愿望!这种要求……他怎么可能答应!
「我不准!」火冒三丈地打断房廷的话,尼布甲尼撒未及细想,便欺身第二次将其按倒在榻上。
「你休想离开我——离开巴比伦!」
尼布甲尼撒激动不已地咆哮,一边使劲勒着房廷的双肩。
亚麻的布帛很快便被大力地撕开,露出白皙平坦的胸前,那里被抚得生疼,可这一回任是由房廷如何抗拒、哀求,尼布甲尼撒都不会停止的了……
单方面的索取,一场没有愉悦的欢爱。
灯烛燃尽,尼布甲尼撒折磨他到天亮。
起身的时刻,一床的金玫瑰映着霞光熠熠闪亮,房廷睁着眼睛,异常清醒地迎来了黎明,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尼布甲尼撒从他体内缓缓退出,方才小声地呻吟了一记。
此时尼布甲尼撒的怒气已经淡去,不过看到房廷失神落魄的模样,他忽然对自己的粗暴行径感到有些后悔,想要说些弥补的话来,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开口。
踌躇了一会儿,尼布甲尼撒伸出手欲去拨弄自己最钟爱的耳朵,动作间,耳上的金轮晃动着,上面的纹饰纤毫毕现,看得他一阵失神。
就在这时,房廷侧开了头躲避他的爱抚,耳轮晃得更厉害了。摇曳的金色光辉在一瞬间迷离了男人的眼睛,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房廷隐遁了身迹,在渐渐地消失……心里一慌,急忙抓住他,却发现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房廷……」唤了一下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响应,尼布甲尼撒无趣地闭上了嘴,却在心里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
***
四月,巴比伦的清晨伴着微寒。
春祭的第二天。
经过了首日的喧嚣,今朝热闹不减。从高高的山岳台向着城中俯瞰,便能看到椰枣树掩映下的忙碌身影,为了准备第二个狂欢之夜,淑吉图们也早早地去到神殿祈福,继续前一日的仪式。
冬宫。
狂王离开之后,女侍们进入寝室,发觉躺在婚床上的并非新娘,不禁面面相觑。
虽然早该习惯了她们这种神情,房廷还是十分难堪,等待女侍们识趣地自动退下。可未及宫门,就听到鄙夷的嗤笑,当下脸上骚热异常。
草草地洗漱,套上之前被撕开半边的围巾衣,原本是想趁着早晨的巡视松懈溜回朝圣者之家,但还没有踏出宫门,房廷便撞见了此时最不想面对的人——
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
披散的头发,红肿不堪的双眼……看得出她一夜未眠。昨日缀有金玫瑰的华丽连身裙挂在女孩身上,却满是皱褶,她狼狈的模样,全然不似一国王妃应有的仪容。
她是那么爱慕狂王,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在新婚之夜蒙受奇耻大辱,房廷歉疚不已。
「公主殿下……」他心虚地轻声呼唤,试图挽回什么,可才张口便遭一记凌厉的瞪视。
「骗子。」
依迪丝恨恨地说道,控诉一般的声音扎在房廷的心尖,听得他浑身一震。
「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消失?如果没有你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对我!」
一句话说到最后,眼泪伴着不甘,扑簌簌地滚落。
虽然早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房廷还是心疼不已。此时,他还想象过去那样,抚着女孩的头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可才刚伸出手来便被无情打落。
「别碰我!这种时候还要假惺惺么?我才不稀罕你的同情!」依迪丝用几乎算是歇斯底里的音调怒喝道,语罢,她扭身就跑。
眼看着飘动的乌发、舞动的长裙渐渐淡出视线,怅然若失的情绪迅速漫过了房廷的胸膛。
良久良久,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