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早晨,尼布甲尼撒按照惯例接见了外国来朝进贡的使臣,可还没有到中午,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冬宫,直奔自己的寝室。
但,教他大失所望的是,宫室之内空空荡荡,四下寻找都觅不到房廷的踪迹,而派人去朝圣者之家又是同样的结果。
「为什么不看好他!」
因为寻不见人,尼布甲尼撒大为恼火,守卫的侍从们纷纷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自己的主人迁怒。
「啊……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就在这当口,适才失踪的房廷姗姗到来,见到他的回归,周围的卫士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此时房廷没有穿正式的迦勒底朝服,而是换了一身杏色的单肩长袍,从容地步入室内。
看到房廷未曾远离,尼布甲尼撒心头一阵松懈,但见他如若无人地越靠越近,又蹙起眉想要责问他去了哪里,鼻前忽然掠过一阵和自己相同的熏香气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来人便径直走进自己怀中,温驯地依偎在胸前……
尼布甲尼撒愣住了,低头确认了一番,那眉、那眼、那金色的耳轮……确实是房廷,可为什么不过才隔了一个晚上,他竟判若两人般,对自己主动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来?
犹豫着,尼布甲尼撒抚上房廷裸露的一条胳膊,这次,同样没有遭到抗拒或是躲避,怀中人异常乖顺地承受着,一脸的平和。
难道说……他是终于回心转意,愿意顺服于自己么?这么想着,尼布甲尼撒心中一阵狂喜。他大力地圈住房廷的肩膀,蛮横地亲吻起他的额头和面颊。
众仆见状,急急退避,留下他们两人继续温存。
一干人等退净,尼布甲尼撒的动作立刻放肆起来。他也不等白天过去,便心焦地扯开房廷轻便的袍子,看到不久之前自己留下的鲜艳痕迹,按捺不住地俯首亲吻那里……
「陛、陛下……」微微打着颤,房廷凑在尼布甲尼撒耳边声细如蚊地道了一句——只有对方才能听得到的痴言。
语罢,尼布甲尼撒更是喜不自胜,午后将至的重要仪式也遭尽数遗忘……
半晌贪欢。缠绵的时刻,仿佛世俗的一切烦恼都能被统统抛诸脑后。
房廷纵容尼布甲尼撒更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直到餍足,事毕,就在耳鬓厮磨的当口,他第一次对着男人要求道:「陛下……您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那座新塔呢?」
虽然房廷提出这种请求大出尼布甲尼撒的意料,可是他并没有想得太多,便欣然答应。
「那座塔本来就是为你所建,你想看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端起房廷的下巴,尼布甲尼撒更含笑着说,一边五指伸进他的鬓间,抚弄他的头发。
房廷却轻轻地拨开了他戏弄的手指,垂下眼睫,道:「那么我现在就想去,陛下……请您允准。」
虽然不明白房廷那么心急去那里是为了什么,不过,既然这是他的愿望,自己就乐得去满足。
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霍地起身,把房廷从榻上抱起,道:「我陪你一起去。」
因为房廷不喜欢前呼后拥,狂王仅让拉撒尼携了一小队近侍跟随,前往新塔的所在:杜拉。
自从金像事件发生以来,已经过了大半年,杜拉的金像被拆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即将拔地而起的高塔。
午间的杜拉,天气酷热难当。
为了营造这座奇迹之园,春祭之日,仍有数以千计的奴隶夜以继日辛苦地劳作,开凿连通大运河的灌溉河渠、搬运石料、修筑高塔……
如今工程进行了约莫四个月,初具规模——矩形的庞大基座上盘旋了两层螺旋状塔身,高达十余丈,房廷甚至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端的景致。
「督建的大臣说要七、八年才能建好这座塔,我命他三年之内完工。」
尼布甲尼撒这么说的时候,露出宠溺的表情,他把房廷的手攥进了掌心,房廷却皱了皱眉头,道:「陛下这么做,难道不嫌太过兴师动众、耗费国力么?我觉得……」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话还没说完,尼布甲尼撒便打断他,「只要你高兴就好。」
听闻,房廷心中一暖,可又有点哭笑不得。自己一个时空来客,何曾奢望拥有一座传说中的「空中花园」?不过现在男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懒得同他争辩。
登塔时,尼布甲尼撒下令让工匠们暂停了工程,也没教拉撒尼跟着,他径自拉着房廷上了台级。
最顶层一片砖石狼藉,不过稍一低头便能纵览瑰丽的风光:北边的伊斯塔尔,南面的冬宫,城市中央的通天塔……这塔要是建得再高,说不定都能望得见东方的日出之海。
「喜欢的话,等塔上花开的日子,我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躁动的热风,此时翻卷着两人的宽大衣袂,尼布甲尼撒这般脉脉地倾诉情语,连音调都变得温柔,回望和自己两手相握的那个人。他则微笑着没有应答。
一张素面,平凡如斯……可是在笑的瞬间,别样地明媚动人。
见状,尼布甲尼撒心念一动,不自觉地握紧房廷的手,拉他入怀。
可这一回,尼布甲尼撒却没有注意到,怀中人轻盈得,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随时消失在风中……
***
「陛下到底是娶了谁作王妃?米底公主还是伯提沙撒?」
「那个嬖臣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从春祭开始就变得目中无人!听说王还要在新塔上为他建花园——那个外国人!有什么资格!」
「上次在朝会上的妄言,足以让王废黜他了……唉,谁知道他又使了什么手段,把王迷得神魂颠倒……」
此时仍在新婚期间,狂王却已经完全抛开了小公主,执拗地与房廷如婚前般同卧同起。这种对新娘显而易见的冷淡与轻视,使得朝中之人再度生出流言蜚语。
一旁听着大臣们的抱怨,拉撒尼现在的感受,却唯有「无奈」而已——不知为何,伯提沙撒最近性情大变,王却越发宠他,婚礼完毕以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自己几次谏言都遭无视,而今天更是夸张,明明是春祭的最后一日了,王竟撇下众臣和王妃,一早携着伯提沙撒到城北近郊的夏宫避暑。
联想起沙利薛,被贬谪到偏僻的叙利亚戍边,而且是不得赦令永不还朝的那种重责;原因更是荒唐得可笑,他在王大婚的那晚,与伯提沙撒亲近,被王逮个正着!
念到这里,心中微微泛酸,拉撒尼叹了一口气,断绝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就在这时,无意中他的眼睛余光一扫,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从议事殿门口掠过——
是但以理……拉撒尼不禁疑惑,这孩子怎么不乖乖待在朝圣者之家,到处乱跑?
他好奇之下便离了诸人,悄悄跟在后面。
只见但以理一边疾行一边回头张望,颇为鬼祟的模样,拉撒尼瞧得越发古怪。
直到跟出了宫门,他看到一个外国使臣模样的男子在近旁与男孩交换了几句话,又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中。男孩迅速把东西藏进了袖子,还慌张地四下环视了一番,并无发觉有人跟着自己,这才将表情松懈下来。
他们想干什么?
拉撒尼满腹狐疑,眼看着但以理若无其事地按着原路折返,他决定一探究竟。
***
城北,鲁迦尔吉拉。
幼发拉底河畔驼铃轻响,芦草晃荡,椰枣飘香。
黄昏,巴比伦半边的天空都是耀眼的瑰红色。
微风卷着沙砾扑在颊上,尼布甲尼撒拥着房廷乘骆驼回城途中,正是无比的惬意。
今天是春祭的第十一天了,也是他抛开俗务,恣意陪伴房廷在巴比伦四处游乐的第十一天。
这十一天里,他们一同攀过通天塔,一同在大运河里洗濯身体,一同在幼发拉底河的支流荡舟……
尼布甲尼撒从来都不知道,他那一向沉默的爱人一旦打开了话匣子,竟是如此惊人!他对什么都好奇,看到任何新奇的风物都要问个明白;十一天里说过的话,竟比他们在一起大半年说得还要多。
而且,房廷的改变还不止这些。他俩的欢爱,也变得日益生动。
晚餐后,狂王总是贪婪地向他索求,在那具肉体上一遍又一遍烙上自己的痕迹,这般纵欲,房廷却从不抗拒,只要自己渴望,他便顺遂,任由左右摆布,直到自己心满意足,方才罢休。
如今,每每醒来,太阳都爬过了日中;而狂欢,不到临晨便不会停止……
过了今晚,十一天的盛会便要终结了,作为巴比伦之王,尼布甲尼撒不可能每天都像这十一天般肆意放纵,虽然恋恋不舍,但是他不得不选择回归到原先的轨道中去。
「明年的春祭……我们还像这样过,好么?」骆驼上,尼布甲尼撒一边紧紧拥着怀里的那人,以慵懒的声音垂询,一边俯首隔着面巾亲吻他的耳朵。
「好……」没有犹豫太久,房廷这回倒很干脆地回答,博得尼布甲尼撒会心一笑。
尼布甲尼撒满怀欢喜,对房廷的话深信不疑。却不查,就在他收紧臂弯的那一瞬间,一道伤心的神色袭上房廷苍白的面孔。
「明年」……多么遥远、多么令人向往的一个词!可是,他们之间还有「明年」吗?
承诺了相守的誓言,却不能够兑现。
这一回,房廷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两人回到冬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从寝宫的露台向城中眺望,普洛采西大道到通天塔,一串绵延的灯火辉煌。
最后一日,全城欢庆。
今晚,注定又是个无眠之夜。
几杯麦酒下肚,尼布甲尼撒有些微醺,眼睛迷离地去搜寻房廷的身影,发觉他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宫室内燃的香灯火芯。
细小的火舌舐着他的指尖,烛光映红了他白净的脸庞,远远地望……少年似的容颜,图腾般地冶艳。
就是这张面孔,教人百看不厌。
明明喝了那么多酒,尼布甲尼撒却忽然变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又望了望房廷,终于等不及地召唤:「过来……」
熟谙这求欢前的讯号,也没有抗拒,房廷乖乖上前。
男人坐着,他站着。
***
次日,朝会都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尼布甲尼撒却迟迟未醒。
直到中午,他才自一片混沌中渐渐恢复了知觉。
就算是宿醉,也从没体验过如此困顿的感受,仿佛整个身体都飘浮在云端,如此安逸又教人贪恋……好想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
尼布甲尼撒慵懒地翻身,探手出来在床上摸索。原先是想把躺在那里的人拨进怀中,可是他摸索了半天,伸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凉。
怎么回事!
猛地睁眼,发觉身边是空荡荡的,尼布甲尼撒一惊之下霍地起身,迅速在空旷的宫室内张望,可就是不见房廷的身影。虽然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可是今次似乎又同往次有些微妙的不同,说不出是哪里异样,但是不祥的预感已经占据了男人的心房。
「伯提沙撒去了哪里?」
抓来寝宫前巡视的卫士问询,都说没有看见,亲自跑到他最有可能去的朝圣者之家,同样毫无收获。
狂王急了,把拉撒尼唤来,在整座冬宫中不遗余力地寻人。直到傍晚,当那满头大汗的臣属气喘吁吁地近前,禀报说依旧没有房廷的下落时,一剎那,除了熊熊怒火,一股猛然从云端跌落的失落感更是充斥了他的胸臆。
「拉撒尼……关掉城门,挨家挨户地盘查……特别是外国的驿馆!如果他还在城里,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带回来!」
狂王恨恨地命令道。
就在昨夜,他还觉得要是日日如这十一天般度过,也不枉此生了,可谁知不过一觉醒来,枕边的爱人便不知所踪,教他好生懊恼。
难道,他这十一天里的唯命是从、百依百顺,全是为了教自己放松警惕么?难道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日每夜,他都在盘算着该如何离开自己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难道他不快乐?
那十一天……每天都瞧见的他的欢颜,难道仅仅是装模作样?
尼布甲尼撒不相信,两人的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房廷竟可以没有一丝留恋的决绝而去!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尼布甲尼撒颓然倒在床上,宫内熏香燃燃,此时的味道也与昨日的不同,怎么闻来都好似多了一份凄凉与寂寞。
午后还特意吩咐过女侍们不必进入清理,因为被衾上尚留存房廷的体味。翻了一个身,尼布甲尼撒把头埋进凌乱的枕间使劲吸气,味道确实还在,可是已经失去原来的温度。
「房廷……」
喃喃低呼昨夜欢好时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尼布甲尼撒摸索着,居然还在床上拾到了几根房廷的黑发,它们和自己的金发纠葛在一起,解也解不开,这教他越发怀念那十一天来的种种……
回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盘旋,良久良久,挥之不去……
忽然,手指碰到一个冰凉之物。
尼布甲尼撒跟着心里一凉,抓过它,蓦然发觉这正是房廷的耳轮,上面镌有的王家纹章,则是自己亲手对房廷加诸的烙印和束缚……
当时给他戴这个,是希望他能留在自己身边、永不背离,可现在……房廷居然连这小东西也摘下了,那是不是表明……他们之间,已经再无羁绊?
念及此,尼布甲尼撒一阵头晕目眩,使劲把金轮握进掌中——第一次,他体验了何谓「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