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刀笔文人

第九章 刀笔文人

周广学拿着一个大茶杯不紧不慢地向社长办公室走去。

社长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不在一个楼层,同层次才能同楼层。副社长、社长是一个层次,因此在同一个楼层,并且是居中楼层,这样可以承前启后。

周广学没有敲门的习惯,推门直入。

见社长要进两道门。第一道门是会客室,四周摆满真皮沙发;第二道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长办公室。

两道门都虚掩着。马达明社长正在与罗列总编谈心。两个一把手面对面各驻桌子的一方,桌子就是楚河汉界。样子不像在谈心,更像在博弈。

看样子谈得还投机,不时笑声朗朗。

假的。在周广学的印象中,历任社长与总编总是碰碰磕磕,总是面和心不和。这一任也不例外,前一阵子还闹得不可开交,各恃权力向对方发难。社长掌握人权、财权,总编手握发稿权,都有权,互不买账。一般来讲,总编搞不赢社长,人权、财权比什么权都重要。不过,总编也不是好惹的,在斗争中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抗衡办法。党组成员中,总编和副总编有五人,社长和副社长只有三票,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原则。因此,互相之间还得礼让三分。

见没人理睬,周广学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真皮沙发上,大有坐山观虎斗的味道。

有一个人横在他们中间,说话不大方便。不能让第三者"插足"。眼前的这个第三者不是一般的第三者,是瘌痢头上的刺——摸不得。社长总编都领教过他的厉害,报社的新房盖起后,正社级两间办公室,副社级一间办公室,每个部一间办公室。他是记者部主任,是大部,有八个人。按照香港人摆办公桌的方法,八个人的桌子正好可以摆下。他偏说摆不下,要求增加办公室。不答应。他写了一篇杂文,在省委机关报上发表,题目是:八个人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人两间办公室,结尾是:领导的屁股大些。文章登出后引起市委的重视,为了息事宁人,社长给他增加了一间办公室。这样,他也享受了副社级待遇——一个人一间办公室。

"周主任,你到隔壁坐一会儿。"马达明客气地说。

显然是要他回避。

周广学有些不悦。

不悦归不悦,还得服从。周广学起身,突然又转了回来。干什么?向社长讨要秋龙井,泡茶。

马达明不情愿地拿出茶叶盒递给他。

挖一次是一次,一盒秋龙井被他倒走了一半,倒得马达明心痛。

只能怪他的杯子太大。

酒茶一起走,喝酒人也爱喝茶。不喝茶不行,口干难受。当然不喝酒更难受。酒要钱,茶要钱,哪来这么多钱?打混,混一次算一次。占点小便宜。

没办法,现在是英雄末路。

何时这样窝囊过?过去他不缺钱花,每月几乎是双倍工资——工资加稿费。现在很长时间没有动笔,当然就谈不上稿费。靠一点死工资,既要支付女儿的生活费,还要喝酒,就没有钱喝茶。

为什么封笔?

成也手中笔,败也手中笔。

靠一支秃笔起家。人家高中毕业可以安排工作,他只能务农。他想找父亲,但只知父亲的姓不知父亲的名。父亲的小名他知道,叫狗婆。贵人起贱名。他想从母亲口中了解父亲的去向,招来母亲的一顿臭骂。母亲说,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找父亲这种不认前妻的陈世美帮忙,是没有骨气的表现。从小他就失去父爱,虽然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但是见到父亲的日子跟过年一样——一年一次。以后根本就见不着。长大后懂事了,他才知道什么叫离婚。他当面向母亲发过誓,永世不认禽兽不如的父亲。有一年,父亲的吉普车开到家门口。小朋友们自豪家乡出了大官,围着小车不愿回家吃饭。他放学路过,见到吉普车感到新奇。小朋友们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回来了。母亲喊他回家,说父亲想见他。母命不敢违。父亲摸着他的头,问了十几分钟的话,他拒绝回答。父亲给他苹果吃,他把它扔到门外,并抢过两个弟弟嘴里的苹果一起扔掉。他跑了出去,捧了一堆牛屎抹在吉普车的玻璃上。父亲黯然走了,从此再也没出现,就是爷爷奶奶去世都没有回家。

做人要有骨气。他牢记母亲的话,决定开创一片自己的天空。白天忙农活,晚上挑灯夜战写通讯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公社和县广播站开始播他的文章。大队支书认为他是人才,让他当民办教师。不久,他考上师范学校,读了两年书。毕业后通过继父的关系分到都宁的一所农村小学教书。这时候,他开始写杂文,有一篇杂文让他一炮走红,成为都宁地区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的第一人。这还了得,都宁日报社视他为人才,收编麾下。他的杂文越写越好,越写越精。名气大,麻烦多,有人开始对号入座。报社领导找他谈话,要他集中精力搞好本职工作,言下之意说他不务正业。

既然杂文不能写那就改写小说。从短篇到中篇到长篇,用了十年的时间逐一突破。小说虽然没有杂文那样火辣,但还是有人对号入座。都宁地方小,写小说的人不多,能卖钱的小说更是凤毛麟角。小说虽然是创作,但离不开生活,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有些人把来源于生活的东西看成是生活中真实的东西,对其横加指责。悲剧从这时开始。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为他带来了牢狱之灾。小说完稿后,他寄到本省的一家文艺出版社。很快就通过一审、复审、终审,出版社通知他去省城签订出版合同。回家后,他高兴地邀请几个文友小酌。谈笑间,他透露了小说的内容。小说的题目叫《目击众生》,主人翁是一名正义感十足的青年记者。

文友们要先睹为快。盛情难却,他拿出底稿。文友们很快从中找到了都宁的影子。不足为怪。他在都宁工作,当然有都宁的影子,没有都宁的影子才怪。只有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才有读者。他的一个文友,写了三十年小说,稿子装满了三大箱,就是没有一篇发表。为了文学,这位文友丢了工作,丢了老婆,一贫如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想上岸,找一个工作岗位安度晚年,谈何容易?这年头想吃财政饭比当副县级干部还难。没人答应。

天无绝人之路,邀功请赏的机会来了。这位文友跑到蔡峰的办公室,被张保胜挡了驾,谎称蔡书记不在。他说有急事有重要事禀报,张保胜怕误了大事,放行。见面后,他说,有人丑化蔡书记。蔡峰知道他有点神经兮兮,不以为然。他接着说,有人把蔡书记写成腐败分子,书都快要出来了。谁?谁敢这样胆大包天。他不说,卖关子,一口一个不能出卖朋友。蔡峰知道他的花脚乌龟,无非想安排工作。蔡峰讨厌别人跟他谈条件,让张保胜送客。眼看"阴谋"不能得逞,立功的机会泡汤,他急了,连声说:"我讲,我讲……"和盘托出。

蔡峰擂桌一掌,这还了得,不想活了。"小张,把宣传部梅部长、报社马达明、新闻出版局花局长给我叫来。"

不一会儿,几员大将到齐。蔡峰指示,给你们一个政治任务,不惜一切代价把书给我封死。

一言九鼎,谁敢反抗?出发。

临出发时梅雨林变卦,谎称有一个会要开,让他们先去。梅雨林清醒,此行是去做违法的买卖,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东窗事发,到时候是吃不了兜着走。

部长不去,花局长便成为主角。他不是糊涂人,知道利害,主犯和从犯量刑不同,这个头出不得。他装病,不去。

一级吃一级,花局长让黄副局长去。总不能让科长去,黄副局长无法推卸,只得硬着头皮到省新闻出版局。局长知道来意,训了黄副局长一顿。局长反问他,封一本签了合同的书是什么概念?是犯法。新闻出版局局长干这类事是知法犯法,民间有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之说。碰钉子后,黄副局长打电话给花局长,花局长打电话给梅部长,梅部长禀报蔡峰。蔡峰火了,我不管,这点小事办不到位你们统统让贤。不是说得好玩,谁都知道他说话算话。虽然说不管,还得管。蔡峰打电话给省新闻出版局,找到了一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跟他私交甚好,他一口答应。随即打电话给文艺出版社社长,让他接待都宁来人。黄副局长出现在社长办公室,说明来意。社长打电话给分管的副社长,副社长打电话给编辑室主任,编辑室主任找到了责编。得知不让出书,责编气得瘫坐在沙发上。

为什么?责编要理由。没有理由,上级不让出就不让出。他还要申辩,社长说,你还想不想在出版社混?没办法,退下。社长要出版局给出一个书面意见,他好跟作者解释。"你怎么这样不会办事?我们还准备让你出任省出版集团副总。如果这件事不能就地解决,证明你的能力有问题,我们将考虑对你重新安排。"这位省局副局长拿乌纱帽要挟他。没办法,只得照办。既要赔偿作者的损失,还要当恶人王。这个恶人王当不得,他向周广学大吐苦水。

竟有这种事,还有没有公理王法?告!不相信这个天下是蔡峰的天下。

听说周广学在告他,蔡峰慌了神。嘴巴封不住就封人,只有把人控制了才能控制嘴巴。先下手为强,蔡峰抓起电话,命令闵得方随便找一个罪名把周广学关起来。

这还不容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闵得方以诽谤罪、诬陷罪将周广学收监。

书没有出成,还失去了自由。羊肉没吃得还惹一身膻。一腔热血化作一盆冰水,周广学想不通,心不甘,只有借酒浇愁。

哐当,门开了。罗列总编喜洋洋地出门。

一定收获颇丰,不然,不会这么高兴。

马达明坚持要送他出第二道门。

客气?

越客气越不正常。周广学露出鄙夷的目光。

送走了罗列,马达明坐到周广学身旁,亲切地问:"周主任,最近有什么大作?"

听语气就知道不是正题。

在会客室谈话,说明涉及的问题不重要。

"托你的洪福,什么也不敢写。"他说。

马达明感觉到语气不对。怎么能这样说话?

"周主任,"马达明仍然唤他官称,"我什么时候不准你写东西?"

"你多次教导我不要乱写。我不知道什么是乱写,因此不敢写。"仍然是那种揶揄的口气。

"我是为你好。算了,不扯了,言归正传。"马达明摆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说,"你给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写信,总署已派人作了调查,情况基本属实,《目击苍生》一书可以出版。不过我奉劝你还是不出,何必得罪人?"

"我得罪谁?是他们拼命往里钻。只能说他们心中有鬼。"周广学反驳道。

马达明露出无奈的神情说:"如果你这样认为我也没有办法。当然你有你的言论出版自由,任何人不能干涉。但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有些人得罪不起。"他是受人之托,充当说客。受谁之托?梅雨林。当然梅雨林也是受人之托。"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不敢站出来是什么英雄好汉!鲁迅说,威胁和恫吓不是战斗。既然我已经为这本书付出了牺牲,那我就决不会退缩。我坚信真理必胜,正义必胜。"周广学理直气壮地说。

马达明笑了起来。是嘲笑,笑他幼稚,不谙世事,书生意气。笑他中邪了,听信了书本的说教。在马达明看来,书本是骗人的,书上的一套与实际生活是两码事,甚至大相径庭。正义能战胜邪恶?现实最能说服人。岳飞、彭德怀等英雄好汉不得好死,秦桧、康生之流寿终正寝。虽然后人评说岳飞、彭德怀是好人,大骂秦桧、康生是坏蛋,有什么用?生前不能享受荣华富贵,死后流芳百世最不划算,徒有虚名。人死了还要那个虚名干什么?死了就完了,一死百了。

当然,只能这样想不能这样说,该道貌岸然时就道貌岸然,该正人君子时就正人君子。很多肺腑之言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即使要传,也只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好吧,你走吧。"他说,"我欣赏你,但我还是要告诫你,有能力的人都有性格,有性格的人都要吃亏。这是我送给你的一句话。"

"谢谢你的告诫。"周广学说,"不假,你的话是至理名言,我不怀疑。《增广贤文》也说了:人情练达皆学问,世事洞明乃文章。但我不想这样做,我就是要做一名热血男儿。如果我们这个社会都是大彻大悟之人,那么谁来当先驱者和改革家?一个不图进取、只求明哲保身的社会,是一潭死水的社会,只会走向衰退和灭亡……"

放肆,居然教训领导。这样的话应该由社长来讲,什么时候轮到了周广学?马达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走!快走!"

周广学今儿高兴,声音也洪亮,"娘,晚上不用做饭,菜我买回来了。"

他将白色塑料袋子放到餐桌上。

母亲从厨房出来,惊诧地问:"你说什么,菜买回来了?"

是啊,不仅买了,而且不用炒,是熟菜。

母亲打量着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仍然从东边出,儿子还是那个儿子,只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母亲打开塑料袋,马上不悦。取出的第一件物品就是酒,而且是五粮液酒。"广学,你疯了,这种酒是我们这种人家喝的?我劝你不要喝酒,你不但不听,还喝起高档酒来。"母亲生气地说。

周广学扶着母亲的肩膀,嬉笑地说:"娘,今天我高兴。喝了这瓶酒之后,我决定戒酒。"

"真的?"母亲喜形于色,"如果是这样,为娘的今晚陪你喝一杯。"

母亲知道,儿子只要戒酒,绝对是一条好汉。这个该死的酒把儿子害得妻离子散。她多次劝儿子戒酒,儿子总是不听,或者是阳奉阴违。办法用尽,甚至以老命要挟,他都无动于衷。这一次是主动提出,应该有效。

不会是开玩笑吧?

"广学,这是你说的,没人强迫你,你要说到做到,别放空炮。如果你这次说话不算话,你就给我搬走。你大伯身体不好,不要惹他生气。"母亲说。

大伯就是继父。当地人称继父不称继父或爸爸,但以爸爸的年龄为准绳,比爸爸大的称伯,比爸爸小的称叔。

"争取吧。"他答。

"什么,争取?"母亲生气了。

见母亲生气,他赶紧立正敬礼,说:"请母亲大人放心,儿子周广学喝了这瓶五粮液后坚决戒酒。"

母亲满意地笑起来。

为什么突然提出戒酒?是好玩还是心血来潮?

是心情舒畅。

没有理由不高兴。其一,纪委为他正名,并处分了把他抓进看守所的办案人员。当然,这些办案人员是无辜者,是替人受过。但是,这些人甘心受罚,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别人,拒不交代幕后指挥。之所以这样做,不是讲义气,而是不讲原则,不讲党性,关键是私下里有交易、有利益。不处分这些人,不能正党纪平民愤。其二,耗时两年、用心血铸成的长篇小说《目击苍生》可以出版了。出狱后,他就为《目击苍生》找婆家。东边不亮西边亮,本省出版社你能干涉,外省你还能干涉?吃一堑长一智,吸取上次泄密的教训,这次是秘密行动。他偷偷摸摸地就像做贼一样到邮局,环顾四周无人,这才把信件投进邮箱。收信方是北京一家带"中国"两字的出版社。你有能耐,你能影响"中国"?回家后,他呆坐在凳子上,心里特别难受。他不明白,为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却要鬼鬼祟祟去办。悲哀,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哀,而且是整个都宁的悲哀。半个月后,他收到了出版社的电子邮件:一审通过,进入二审。一个月后,又有消息:进入三审。三审即终审,通过就能出书。两个月后,一审责编来信,寄来出版合同。就在这时,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图书出版司打来电话,核实他的投诉。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类事全国还是首次,也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条文,加之出版社不敢"招供",总署责成省新闻出版局妥善处理。总署当然不知道省局个别领导也是当事人。

此路到头,另辟蹊径,周广学决定向法院起诉。

省局图书出版处的一名负责人对他说,起诉没有用。不是劝他,不是威胁他,而是基于现实。这位负责人知道内情,但不能将内幕说得太明白,点到为止。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话中有话。他们已经订立了攻守同盟,法院找不到干涉言论出版自由的证据,无非是判出版社违约。不打官司也是这个结果,出版社愿意赔钱,承担违约责任。钱不钱无所谓,关键是要讨回公道;看来这个要求无法达到。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也没有这个精力,加之北京的"中国"出版社终审通过,能出书就能宽容一切,放过本省文艺出版社,保留对蔡峰等人的起诉权利。他相信,现在搞不倒他并不等于永远搞不倒他,总有一日新账老账一起算。

人无顾虑一身轻。他要开始新的生活,找回往日的激情。

何功林进门闻到香味。看到桌上的酒菜,他说:"嗬,今天是什么日子值得庆贺?"

他已经"官"复原职。不过,不再是千万富翁,而是负债累累的老板。尽管如此,他还是心满意足。他是在病榻上听到消息,说市委书记陈时宜点名道姓要恢复他职务,顿时病好了一半。宣布他重新接管绿荫帅印时,他的病完全好了。奇迹。有人怀疑,说他以前的病是装出来的。怀疑有道理,但怀疑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心病是身病之源。心情好,吃饭香,睡觉甜。有了这三样,还能有病?

"大伯,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周广学故意不说完整。

何功林不解地望着他,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好日子?坐牢、离婚、酗酒,接二连三都是坏日子。

周母接着话头说:"广学喝完今晚这瓶酒就戒酒。"

更加糊涂。要戒酒的人还喝酒?戒就戒,何必用喝酒这种仪式宣布戒酒。不可信。"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戒酒,我戒饭。"何功林说。显然对他失去了信心。

周广学不仅不生气,反而笑起来,说:"大伯,酒我戒定了,饭您不能戒。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心发慌。我现在没有烦恼,我还喝酒干什么?"

何功林没有回话,听他把话讲完。

"大伯、娘,我写的书没有问题,强加在我头上的诽谤罪、诬陷罪纯属子虚乌有。我的书马上就要出版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啦。"周广学激动地说。

"好!我为你高兴。"何功林拿起酒杯,"来,干杯。"

父子俩开始推杯换盏。

两个最倒霉的人现在成了最快乐的人。

父不是子的对手,何功林喝了三两退席,周广学开始自斟自饮。母亲坐在一旁吃饭。一瓶酒很快见底,依酒量的确不过瘾。母亲故意问他还喝不喝,家里还有酒。真想喝两盅,不行,有言在先。言必信,行必果。不喝。

忍住了。母亲一阵窃喜,不过,现在高兴太早,还得看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就是睡觉之前。

家中的酒都被母亲藏了起来,按计划分配,由母亲定量供应。不这样不行,不限制,一箱酒喝不到两天。母亲规定他一天两斤酒,喝四次,每次半斤。不少了,但对他来说远远不够。不够也够,母命不能违。

按约定,母亲临睡之前将一瓶酒放在他的床头上。不是说戒酒,还给什么酒?给不给是她的事,喝不喝是他的事。革命靠自觉。

第二天,母亲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漱口洗脸,而是蹑手蹑脚地打开儿子的房门,见那瓶酒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

离开酒,他没有睡意。几乎是彻夜难眠,他见到了母亲的泪花。此时他正在遭受炼狱般的痛苦,酒瘾已经发作,口干涩,心发慌,浑身发抖,皮肤上有千军万马的蚂蚁在爬行。难受。他知道,床头的酒不是酒,而是药。只要喝上两口,痛苦马上消失。不能喝,就是死也不能喝。坚持,挺住。他对自己说。也许叫出声来好受些,他忍住了,不让嘴巴发出半点声音。不能叫,他知道,叫出声来自己好受,母亲难受。快忍不住了,他突然大叫一声。母亲赶紧来到他的床头。他望着母亲,咬紧牙关。母亲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不敢回答,只要一松口,就可能会大喊大叫。母亲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正在与病魔搏斗。他的双手开始在身上乱抓,母亲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停地痉挛。母亲害怕了,唤来了老伴。何功林知道这是酒瘾发作的表现,只有以毒攻毒,让他喝酒。母亲妥协了,与其这么难受还不如不戒酒。瓶盖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抢过去。母亲转过身,不愿看到儿子自我毁灭。她知道,儿子不是在喝酒,而是在自虐。母亲转身的一瞬间,空气凝固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能让母亲伤心?他读懂了母爱的伟大,松开握着酒瓶的双手。玻璃瓶破碎声唤回了母亲惊愕的面孔,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他抱着母亲无所顾忌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他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

马达明打电话通知周广学,让他立即去市委宣传部,梅雨林部长有请。

请,这么客气。上级对下级客气不是好事,称兄道弟才是好事。不过,请字的前面还有立即两个字,这是命令的意思,必须服从并且不能耽误。

说话有水平。恩威并施,让你无法拒绝。

去。

"你的长篇小说马上就要出版了是不是?我祝贺你。"梅雨林开门见山地说。

祝贺?听话音就不像是真祝贺。真祝贺不是这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口气。是兔死狐悲,还是无可奈何?要不是他们背后搞鬼,这本书早就与读者见面了。都是些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家伙。

"是的,你们是不是还想找出版社捣鬼?可惜你们袖长手短。"他不卑不亢地说。

"你……"梅雨林没想到一个小记者居然不把市委常委放在眼里,竟然指责市委领导。他拍桌一掌,指着周广学的鼻子说,"你说话得有依据!有什么了不起,不要以为能写一部破小说就是人才!告诉你,都宁写小说的人比看小说的人都多。"

说的是句真话。

"找我来就是为了发泄是不是?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周广学说完后摔门而去。

怎么弄成这个结果?

梅雨林自己都不明白,更不清楚周广学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如果不是老领导蔡峰委托,他可以一百年不找周广学。主动找一个下级干什么?从来都是下级找上级。蔡峰第一次找他,他没有答应,因为他知道周广学属于那种桀骜不驯、宁折不弯、不识抬举的家伙。第二次上门,他不好意思拒绝,毕竟蔡峰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他在宣传部是排在最末的一位副部长。老部长退休时,几位副部长为了当部长你妒我忌,只差没有骂娘。他不动声色,拐了七个弯八个转,居然与蔡峰攀上亲戚关系,加之他任都宁一中校长时,为蔡峰发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他不当部长谁当?谁也没想到是他。不服。告状,告他任校长期间换了七部车、拆了七栋房子、搞了七个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蔡峰在常委会发火了,说这是陈年烂账,说当副部长时就派人查了,没有这回事。一板拍定。

蔡峰救了他的命,如果不是蔡峰力排众议,就没有他的今日。滴泉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蔡峰对他不是滴水之恩,而是涌泉之恩。现在到了报恩的时候。报不了大恩,报点小恩也是这个意思。如果这点小事再不答应,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他先是让马达明跟周广学谈,谈崩了。只有亲自出马,他以为周广学会买账。他在整个宣教界是绝对的权威,不买账的人还没有生出来。看惯了唯唯诺诺的人,还以为手下的人都是这样,没想到周广学是另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得回话。他想好了,不能说周广学不买账,那样多没面子。电话通了,他说周广学答应考虑,但是已经签约,中止合同要承担违约责任,关键是出版社不会答应。

冠冕堂皇,说者和听者都舒服。什么叫水平?这就叫水平。

梅雨林哼起了小调。

蔡峰无力地放下电话。

他不明白,不如意的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选在他失势时发生。兵败如山倒,古人的话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真理。

人在走下坡路的时候,少有晴日,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就像身体虚弱的时候疾病乘虚而入一样,让你雪上加霜。蔡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力交瘁过。回忆过去走过的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的不说,仅凭提拔培养干部这一项,功不可没。都宁现有的副县级以上干部,哪一个不是他培养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过去跟他套近乎恨不得喊他做爹的人再也不来跟他汇报思想,个别人来看他是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生怕碰到了熟人。我蔡峰又不是瘟神,怎么都怕见我?我还在台上,还没有坐牢打板。要是坐牢打板,恐怕连鬼毛都见不到。世态炎凉,官场险恶。如果让他重新掌权,他要撤换一大批人,首先撤掉那些不讲义气的人,再把那些吹牛拍马的人一个个换下来。可惜没有如果。

好汉莫提当年勇。现在不是撤人家的问题,而是自身难保的问题。自从妻子被抓后,连商量的人都没有了。检察院抄家那天,他在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虎病,威风在,有他坐镇,抄家的检察官显得畏首畏尾。他的东西谁也不敢碰。怎样区分?全凭他一句话。搜查每一件物品之前,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他不吱声,代表可以抄。他说这是我的东西,就没有人敢动。来抄家的是几个年轻人,有的刚参加工作不久。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有牛不怕虎的?谁敢抄领导的家?并且是赫赫有名的人大常委会主任蔡峰的家,而不是犯罪嫌疑人胡小娥的家。人大的职责是监督一府二院,正管他们的乌纱帽。聪明的老奸巨猾的就知道惹不起躲得起。

朱建广就不敢来抄家。当然,他是领导,可以不用事必躬亲,他指令裴小昌带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裴小昌称病让副局长带队,副局长找说辞说不去。推去推来没有人敢接手,朱建广发火了,谁不去就处分谁。裴小昌一句话把他顶到墙壁上——你是领导,你带头,你去我就去。着实将了一军。折中,都不去,让一群学生伢去。大中专毕业生出校门不久,有热情,对腐败分子深恶痛绝,让他们去一定能胜任。

仅有热情没有经验如何能胜任?只能说是应付差事。结果可想而知,抄出了一名廉政模范。现金不到两千元,存折不到两万块,这样的干部不当廉洁的模范谁当廉洁的模范?蔡峰在常委会上理直气壮地讲:"我的屁股比有些人的脸还干净。"

这个牛让他吹了。

自己吹自己有什么用?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上了年纪的人、功成名就的人在乎口碑。风风火火几十年,最后落得一个骂名有什么意思?这时他又想起了周广学,想起那本还没有问世的小说。要是小说面市,他就成了都宁的靶心,不仅现在的人看不起他,而且还要遗臭万年。不行,必须想方设法阻止该书的出版。

有什么办法?办法用尽,这个周广学软硬不吃。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招——亮出父子关系。能不能奏效,还是个未知数。

他决定找前妻,让她先做儿子的工作。关键是前妻肯不肯出面。

这时才发现手头没有资料,既不知道前妻家住何方,又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只能干着急。

正在这时,蔡剑回家,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

进门后,儿子跟老子介绍:"爸,这是我的女朋友,叫洪云,在律师事务所工作。"

蔡峰望着儿子的女朋友连声说好。现在他走下坡路,不会挑剔人家,只要儿子满意就行了。过去不是这样,过去是管得宽、管得严。不过,他管得少些,主要是妻子瞎张罗。胡小娥对未来的儿媳妇精挑细选。她说:"种不好庄稼一年穷,找不好老婆一世穷。"未来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准。起初,她有一个标准。蔡峰要依据,她答不上来。蔡峰笑她是一家之言,妇人之见。婚姻大事怎能凭个人的喜恶定夺?姻缘前世定。她明白了,请高人指点。高人在哪里?在名山名川。她怀揣儿子的生辰八字,三山五岳遍访高人隐士。高人开了一张清单,等于画一张未来儿媳妇的肖像。有了这张肖像便好办——不像就不要。祝贺平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蔡家不接受闵洁的真正原因,真实的原因是闵洁小蔡剑两岁,肖像上的年龄差是三岁或者六岁抑或九岁……祝贺平蒙在鼓里。蔡剑不知道母亲为他的女朋友画了一张肖像,只知道母亲喜欢评头论足,先后拆散了他三次姻缘。什么样的女孩才能讨母亲喜欢?他不知道,一片茫然。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人干涉他的恋爱自由了。

"爸,洪云的爸爸就是市委秘书长洪政。"儿子进一步介绍。

什么?是洪政的女儿,有几分像。他没有想到,会与洪政这个老夫子做亲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就应该让洪政进班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他又开始叫好,不过这次解释清楚了,"你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个老实人,我了解。"

他瞧不起洪政,那是工作上瞧不起,当儿女亲家求之不得。这样的人家实在,这样的家庭教育出来的后代一定不错。

越看越爱,越想越喜欢。

"小剑,你要好好珍惜。我与洪政是多年的朋友,到你们这一代我们两家就是世交,不能欺负洪云。"蔡峰教育儿子,同时也是说给洪云听。他清楚,这个家不比过去,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大家不行了,他希望儿子有个温馨的小家,这样他才能放心。

"蔡伯伯,我和小剑会珍惜的,请您放心。"洪云甜甜地说。

"好,好。你们去看电视。"蔡峰满意地点头称是。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说,"小剑,你给我打听一下《都宁日报》周广学的电话。"

儿子正要去打电话,他觉得不妥,还是自己来。径直到书房,关上门,拨通了电话。

"是马达明吗?我是蔡峰。"他说,"你把周广学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要号码做什么?他不说,对方也不敢问。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张嘴。慎言,以免别人看他的笑话。

马达明绕了几道坎才找到周广学现在的家庭电话号码。

蔡峰按图索骥。

电话通了,是前妻的声音。由于紧张,一时语塞,平静后他报出家门。

"什么事?"前妻冷淡地问。

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他知道,冷淡的背后是一颗善良的心。虽然冷淡,但决不会发火。他道出了原委。

"这样的事你最好跟他本人讲。"她淡淡地说,"儿大不由娘,我的话不是圣旨,他不一定会听。他不再是小时候百依百顺的学儿。"

沉吟片刻,他说:"大姐,虽然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四人,但是你们不能记仇太深。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难道时间还不能冲淡你们的仇恨?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念夫妻感情也要念我还是孩儿的父亲。"他知道前妻心软,不会见死不救。

前妻驳斥他:"蔡峰,你听着,我们情已绝,义已断,我不欠你的,只有你欠我的。孩子写一本书关你什么事?没点你的名,没道你的姓,你怕什么?你的心太狠了,把自己的儿子整得够苦的,现在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说是他的父亲。你不配做父亲,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他心中的确只有自己。如果心中装有一点别人,有一点良心,就决不会抛弃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是……是……"他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只要能达到目的,赔礼道歉算什么?就是喊她姑奶奶也值得。

她说累了,气也发完了,不想再-唆。她要挂电话,蔡峰求道:"大姐,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严重?不说严重点打动不了大姐的心。

大姐放下电话,颓丧地坐在凳子上。不是累了,而是替蔡峰难过。

她这个人就爱替别人着想,尽管这个别人曾经极大地伤害了她的心,还差一点将她送上不归路,如今他来求她,她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动了恻隐之心。

没办法,善良是她的本性,她觉得不帮一下蔡峰心里过意不去。

儿子回家了。这次不是一个人回家,而是全家人。

孙女的嘴巴抹了蜜,说话甜死人。

看阵势就明白,儿子与儿媳已和好如初。

小兰说话算话,只要广学戒酒就复婚,真的复婚了。

喜得她老人家合不拢嘴。

"广学,你的书是不是不出版了?"她试探地问儿子。

怎么啦?周广学不明白母亲突然问起这个不相干的话题。他问:"娘,出了什么事?"

"没事。"娘说,"如果可以不出就不要出了,这本书已经把你害得够苦了,何必再惹事。"

周广学断定母亲一定另有隐情。

"娘,有什么事你跟我明说,我听你的。"周广学说。

"你不知道,蔡峰他……他……"母亲说不下去,她不愿说蔡峰是你的爹。

"他威胁您是不是?"周广学气愤地说,"这个蔡鬼火,一定不得好死……"

"不能这样说你的父亲。"她再也控制不住,终于道出了心中的秘密。

空气凝固了。

他以为母亲说错了。

"蔡峰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们是他的亲生儿子。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们兄弟三人,不是怕你们撇下我不管,而是怕你们不争气,不努力。怕你们知道有一个当官的父亲就产生依赖心理。"

这一次听得真切。

突然,太突然了。蔡峰怎能是我的父亲?周广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学儿,让你坐牢的人是蔡书记,放你出来的是蔡父亲。他不知道你是他的儿子,是我找上门他才知道的。"母亲说。

"娘,你怎么能求他这种人?我们兄弟发誓不认这个父亲。"周广学说。

"孩子,你们不懂。"娘说,"等你们老了就明白了。过去我跟你们一样,恨你的父亲,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上了岁数了,见得多了,才知道有发不完的狂,掉不尽的底。什么都不怪,只能怪自己的命。命该如此。我原谅了你们的父亲,还会待他像客人,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母亲能宽恕父亲不是因为她心胸宽广,而是认命。认命是一种无奈的宽容。在分不清谁对谁错的时候,认命何尝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难道认命不是心胸宽广的表现?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他不会认命,他有是非标准。

"学儿,"娘说,"你父亲刚才打电话来求我,让你不要出他的丑。我想过,既然他这么在乎一本书,说明他心中有鬼。善恶有报,我们母子既不沾他的善,也不报他的恶。如果他认为是你的书引发对他的报应,那你是不孝之子。子不嫌母丑,子不记父仇,我不希望你们父子成为仇人。"

"娘,我的书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即使有他的影子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我不明白,他是书读少了还是心太虚。"周广学说。

"不扯了,"娘说,"明摆着是心虚。你看着办。有一点我提醒你,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血浓于水。

周广学陷入了两难选择。

周广学又闯祸了。

这一次得罪的人是市长程诗兴。

怎么专门得罪大人物?

找死。不是找死,是良心驱使。周广学写了一篇杂文,题目是《中美市长的慷慨和吝啬》,发表在省委组织部的机关刊物《领导论坛》上。这是一篇有感而发的文章,没有点名,只是就事论事。文章围绕中美两位市长的电视对话而展开,节目进行到最后,美方市长邀请中方市长访问他的城市,中方市长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并与对方约定年内访美。作为回报,中方市长客气地邀请美方市长访问。没想到,美方市长在接受邀请之余面露难色,说没有钱。中方市长立即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为美方市长及随行报销访问中方城市的车旅费、住宿费、伙食费等全部费用,并赠送衣服礼品。文章将中美双方的城市进行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中方城市落后美方城市五十年,中方市长的年收入不及美方市长年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拿什么慷慨?无非是公款。有钱人为什么吝啬?因为美方财政没有访问中方城市的预算。就是这么一篇文章,程诗兴有意见。因为他是这次对话的中方市长。周广学的文章没有出来之前,他看了对话录像,对自己在电视上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说,他扬了国威,让国人扬眉吐气,让美国人无地自容。他没想到,周广学不以为荣,反以为耻,指责他慷国家之慨,慷人民之慨。

匹夫之勇,妇人之见。他大声地嚷道。

有人献媚道,周广学是都宁人。

"哎,是都宁人,把他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驳斥他。"程诗兴兴奋起来。他以为能稳操胜券,所以来了精神。

"这个人刁钻古怪,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旁边有人劝道。

是的,与这种人辩驳是抬举了他。

可以不辩驳,但不能放过他。程诗兴说:"把马达明给我叫来。"

干什么?质问他是如何教育属下的。

市长召见谁敢马虎?马达明火急火燎地赶到市长办公室。程诗兴劈头盖脸地说:"周广学是什么人?他竟敢写文章含沙射影鄙视我,谁给的胆?你给我查查,看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马达明不知是什么事惹恼了市长,小心翼翼地拿起市长桌上的杂志,粗略地浏览一遍,明白了。他说:"周广学是我们报社记者部主任,有名的-二杆子。这个人有点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屡屡惹是生非。出狱后不知反悔,不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像个二百五,不该说的话偏要说,不该写的文章偏敢写,谁也不在他的眼里,我行我素,独来独往。"

这不是火上添油?

对了,就是要火上添油。马达明就想借程诗兴之手搞走周广学。

"上次坐牢的就是他?"程诗兴惊讶地问。

"就是这个人。"马达明说,"我们打报告,要把他调离报社,梅部长答应了,要提拔他到社科联去当副主席,他不领情不说,还跑到陈书记那里告我们的刁状,说我们排除异己。陈书记把我和梅部长都训了一顿,说我们不爱惜人才,说周广学是-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兵-,说报社任何人都可以调走,周广学不能走。说周广学要走可以,必须两个条件同时具备:一是周广学自己要求走,二是必须他陈时宜同意。"

真的是他!

久闻大名。程诗兴知道周广学坐牢的原因。他曾私下里赞扬周广学有才华、有正义感,没想到这个周广学现在把矛头指向他。

在一旁幸灾乐祸可以,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就不行。

的确有正义感,连市长都敢批评。

在他眼里,没有市长只有同志。

不过,程诗兴还是第一次听说陈时宜与周广学关系很好。马达明的意思是,陈时宜是周广学的后台老板。

"陈时宜与周广学是什么关系?"他问。

"听说十几年前周广学写了一篇吹捧陈时宜的文章,促成陈时宜走上政坛。"马达明说。

原来如此。

关系微妙。

既然有这一层关系,那就不必多说了,说了也没有用,言多必失。

"好吧。今天到此为止。你也不必找周广学,装着不知道就行了。"程诗兴交代完毕后站了起来,意思清楚,送客。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到此为止,有人不答应。谁?媒体。连日来,全国各大媒体连篇累牍地转载周广学这篇文章,并且都是头版头条。程诗兴成了新闻人物,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人们更多的是气愤。

程诗兴受不了。但不思悔改,仍然坚信自己没有错。他要辩护,要与周广学对簿公堂。始作俑者,周广学也。不给周广学一个处分,无颜见江东父老。

他手持周广学的那篇文章,直闯书记办公室。

陈时宜见他脸色不对,开玩笑道:"老程,是不是江大姐又不准你上床?"

程诗兴有个习惯,不喜欢洗脚。理由是,临睡前洗脚容易兴奋而失眠。一天不洗脚还过得去,几天不洗便污染环境。臭气即毒气,妻子经常半夜被臭气熏醒;没办法,只得端来洗脚水为他洗脚。一而再,再而三,程诗兴产生了依赖感。妻子受不了,准备了两个塑料袋,让他临睡前套在脚上。他嫌麻烦,根本不套。妻子一脚将他踢下床,以后不洗脚就不准上床。一日,开电视电话会议。进会议室要套鞋套,他突然发现鞋套比塑料袋方便,多要了几个。人家问他干什么?他不打自招,道出了原委。自此传开。

"我来告状,告你的嫡系周广学。"他的脸上写满严肃。

有嫡系就有非嫡系。意思是说他陈时宜拉帮结派。共产党人搞五湖四海,不搞嫡系。陈时宜顺着他的话讲:"难道说你不是我的嫡系?"

"这……这……"不承认不好,承认也不好,只得改口。他说:"陈书记,你看了这篇文章没有?"他将杂志递过去。

陈时宜瞟了一眼,说看了。

"怎么样?"他追问。

"好,写得好。"陈时宜肯定地回答。

没想到陈时宜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还当面叫好。他生气地说:"怎么个好法?"

陈时宜反问道:"怎么不好?"

"当然不好。"他理直气壮地说,"他周广学晓得个头,在国际交往中,要注意策略,有时要打肿脸充胖子。不这样不行,这是形象问题。你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国家是不是很穷,还不是要打肿脸充胖子,不吃不喝也要支援朝鲜?现在我们的日子好了,给友好人士报销差旅费岂不是小巫见大巫?他周广学有什么资格在一旁说三道四,我看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周广学这个人是魏延,有反骨,历来不与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喜欢对领导评头论足,他不是批评我这个市长,而是对我们市政府不满。"

言重了。

上纲上线了。

他这一级的干部,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不能苟同。陈时宜态度明确地告诉他:"你的观点是错误的。周广学有他的言论自由,老百姓可以批评政府。老百姓愿意将一部分自由交给政府,向政府纳税,目的是要求政府为他们提供一个安全、稳定、发展的庇护所。如果我们政府做得不好,不能让老百姓满意,那么老百姓不仅可以批评政府,而且还可以起诉政府。必须弄清楚,批评政府不是反政府,而是关心爱护政府;批评市委领导不是反党反市委,而是我们党要求其成员接受人民的监督。作为公众人物,市委市政府领导要时刻接受人民群众、人民团体、社会各界的监督。公众人物比普通人享有更大的社会关注度,其言谈举止对于整个国家的安全或整个社会道德风范的形成都有着比一般人更大的影响,所以,理所当然地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监督、委屈甚至是无端的指责。随着国民素质的提高,民主意识和法治意识的增强,我们这些人越来越不能当官做老爷了,越来越没有太平官给你做,越来越感觉到当官不自在。只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才有紧迫感和压力,才不敢松懈,才知道手中权力的沉重。不想受人指责谩骂,不如回家含饴弄孙。"

言之有理。

程诗兴知道这些道理,但他不愿听。道理是讲给老百姓听的,他是讲理的人,不是听理的人。讲和做是两码事,谁按讲的一套在做?

他望着陈时宜,感到有些陌生。陈时宜居然给他讲起大道理来?他十分不悦,十分不爽。

他说:"大道理你不必讲了,我只知道周广学把我搞得很被动。我的权力受到了挑战。一个小萝卜头敢讽刺市长,我怎么做工作?不处分周广学,我这个市长当不下去了。"

说完,程诗兴气冲冲地出门。

"老程……"

陈时宜没有喊住他。

真是冤家路窄,程诗兴进电梯,周广学出电梯。四目相对,擦肩而过。

进书记办公室,周广学仍然不敲门。

陈时宜在思考问题,对周广学的到来毫无察觉。

想什么?不能不想,程诗兴要辞职。

周广学不敢打搅陈时宜,坐在一旁默不做声。

陈时宜发现了他,笑着说:"你来得正好。你真行,把人家逼得要辞职。"

周广学摸不到头脑,问:"谁要辞职?"

不能告诉他。陈时宜岔开了话题,问:"最近在忙什么?书出来了没有?给你换一个岗位怎么样?"

周广学只对最后一个问题感兴趣,忙问:"到哪里?"

"到我身边来怎么样?"陈时宜试探地问。

"可以呀,不过要看干什么!"他答。

"当副秘书长怎么样?"陈时宜说。

"我干不了,"周广学直截了当地回答,"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过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受不得约束,当不了官。我这个性格,不适宜当官,如果当了官,三日就要下课。官场那一套我不会搞,也不愿搞。还是让我干老本行。"

还有人不愿当官?

"真的?"陈时宜严肃地问。

"我从来不说假话,只有你们官场的人才喜欢说假话。"周广学说。

这个臭性格,不领情不说,还揶揄人。

"不想当官,说明你的良心没有泯灭。就凭这一点,我就要你当官。只怕你当官就变,变成了贪官昏官。"陈时宜故意拿话激他。

"真的让我当官?"周广学吃惊不小,"不过有言在先,我不当有权的官,我怕自己没有拒腐防变的免疫力,辜负了你一片好意,更怕与人民为敌。"

新鲜,居然有人不愿当有职有权的官。

这种人难找。

"我考虑好了,你还是留在报社当副社长这个职务比较适合。我还准备让一个人与你配班,这个人就是陈正言,让他当副总编。不过,这还只是我一家之言,常委能不能通过还是未知数。另外,陈正言还在犹豫,还不想回家,还想在北京发展。所以现在不能说,说出去为时过早。与你通气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陈时宜和盘托出想法。

让两个有争议的人担任《都宁日报》重要职务?

不怕引起争议。陈时宜考虑了很久,都宁不缺四平八稳的人,缺的是有争议的人。周广学与陈正言之所以有争议,无非是不知道保护自己,敢说真话,敢说实话,敢得罪人。如果没有热情,没有良心,没有正义感,谁敢这样做?

周广学开始点头。

证明他想当官。

陈时宜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原来你也是凡夫俗子。"

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走,去逛书市,听说引进了一部大书叫《学习的革命》。"陈时宜提议道。

怎么突然对一本书感兴趣?

谁都会感兴趣。最近几天,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大张旗鼓地宣传该书,形象代言人是著名导演谢晋。

说是大书,其实不大,与一般书一样大。为什么叫大书?因为有大片之说,才有大书之称。引进的电影可以称之为大片,引进的图书理所当然地称之为大书。

此书的出版商夸下海口,要在中国市场销售一千万册。

是什么概念?

能销售两万册的图书便称之为畅销书。

仅凭这个数字就有魅力。

果真如此,书市上人头攒动,购书的人是平日的一百倍。

一定是该书上市了,他俩加快脚步。

错了,不是《学习的革命》上市,而是周广学的长篇小说《目击苍生》上市。

反应如此强烈?

周广学没有想到,《目击苍生》使他一夜成名,都宁及全国各地读者争相购买,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读者急,出版社喜,两周内加印10万册投放市场,仍不能满足需要。不法书商瞅住机会,在第一时间内推出盗版图书。

与此同时,《目击众生》、《点击苍生》等相同相似的图书跟风而上。

周广学出名了。

是福是祸还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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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书记(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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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刀笔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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