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冰山一角

第七章 冰山一角

不到八点,市政府门前来了一群陌生人。不用问,看衣着打扮就能知道是来上访的。

保安有经验地关上铁门。

这群人不进院子,就在人行道上席地而坐。估计是还没有到"总攻"的时候。

上班的官员陆续从他们身边走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个熟视无睹。

是司空见惯。

是见怪不怪。

不是亲,不关心。别人不闻不问,吴山品就不能不闻不问,他是吃这碗饭的,赶紧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兆头就知道不是好事。

他微笑地上前,亲切地喊老乡。这是他的口头禅,什么人都称呼老乡;称老乡亲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没有人理他。

他显得有些可怜。

这是些先头部队,是小兵小卒,不敢乱讲。

难道他们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终于有人回答。

吴山品窃喜,好,只要肯说话就好办。

吴山品迎上前,赔着笑脸,讨好地说:"老乡,你们有什么事,说给我听,如果我能解决就立即答复你们,如果不能解决我好作安排。"

还是缄默不语。

他急得直想哭。群访这种事,早知道,早准备,早汇报,早处理,早主动,这是陈时宜对他们信访办提出的新要求。如果一问三不知,那就是失职。

他转过身,发现人越聚越多。经验告诉他,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领导的上访行动。

不能等闲视之,马上禀报。

刚刚迈步,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把他湮没。刚才还是缄默不语的人群,一下子变成发疯发狂的野牛群;刚才还是两手空空的男女,一下子人手一幅标语。

知道了,是长城典当行的储户。

狼真的来了。早就听说要来,一直没有来,还以为不来。半个月前,陈时宜就嘱咐了程诗兴,要引起重视,要有预案。为此,市政府为长城典当行召开了专门的市长办公会,把有关部门请到,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商量对策。讨论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没有找到好的办法,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办法不切实际,要财政拿钱。打财政的主意,是割程诗兴的肉。不是小数目,一个多亿。财政的钱都是按计划预算安排好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挖东墙补西墙。到哪里去找这笔额外资金?羊毛出在羊身上——清收。到哪里清收,怎么样收?会议没有明确意见。这是新情况新问题,程诗兴也是第一次碰到,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具体怎么操作由分管市长决定,散会。

一板打到分管财贸的副市长宫阳光身上。

来了一千多个储户,还有一千多储户第二批到。他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分期分批上访,今天这一批,明天那一批,循环往复,直到问题解决为止。

他们提出要见市长程诗兴。

程诗兴明确回答,不见。

吴山品不敢说实话,只得撒谎,说程市长不在家。

降格,副市长也行。反正不与他吴山品-唆。嫌他官小,说他是萝卜头。

吴山品只得上楼找宫阳光。

没有效果,跟程诗兴一样的架子——不见。

还得硬着头皮重复刚才的谎言。

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骗人。

群情激昂,开始撞门。

吴山品哀求地说:"老乡,有什么话跟我讲一样,我一定把大家的意思带给市长……"

谁在意他这个小萝卜头?不由分说将他抬走,没有打他就不错了。

"一……二……三……"大铁门被推倒。人群鱼贯而入。

兵分三路:一路把守大门,任何人只准进不准出;一路封锁政府办公楼大门,也是只准进不准出;剩下的人上楼,搜寻市长。

眼看就要露馅,程诗兴操起电话,命令宫阳光立即见群众。

官大一级压死人。宫阳光不敢违抗命令,悻悻地出门,正好与储户相遇。

"你们反了,想干什么?"宫阳光黑着脸喝道。

有人认出他是市长。

让他威风。

他以为是震住了。

这群人随他一起下楼。

来到大院,黑压压都是人。他开始演讲:"同志们,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们这种行为是不对的,是在给政府施压,是宪法和法律所不允许的。要知道,攻击政府是要判刑的……"

"我们不是攻击政府,我们只要血汗钱!"人群中有人喊道。

"是谁在那里鬼喊鬼叫?"宫阳光面露愠色地说,"谁叫你们到典当行去存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去闯。国家那么多银行你们不去存钱,偏偏要去那个不三不四的鬼地方,怪谁?怪你们自己。拿高息你们就没有想到政府,现在有了麻烦就想到政府。告诉你们,政府不是你们的菜园门茅厕门,想进就……"

他还要指责,被颤巍巍上台的老婆婆扬起拐棍吓退了。老婆婆指着他的鼻尖骂道:"狗官,我不但要攻击政府,我还要打你这个狗官。"

老婆婆的行为就像一根导火线,引爆了人群。愤怒、激动,一拥而上。须臾,宫阳光不仅衣衫不整,而且体无完肤。要不是保安出手快,真有一命呜呼的可能。

宫阳光被人架走。

储户没有走的意思。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找陈时宜。

立即得到响应。于是大队人马涌向市委大院。

市委大院与市政府大院有三里路之隔。

信访办主要人马放在市政府这边,市委大院只安排人值班。

有个共性,到市委上访的人少,到政府上访的人多。

吴山品马上打电话给值班的人员,让他们一是作好准备,二是通知陈书记回避。

"为什么要回避?"陈时宜问。

值班人员告诉他:"这是一伙刁民,刚才把宫市长打得不省人事。"

陈时宜严肃地予以更正:"怎么能把我们的人民说成是刁民?你下去,我知道了。"

陈时宜马上拨通洪政的电话,让洪政把市委大会议室打开,他要接见上访的群众,并通知雷中华和陈文翰一起接见。

陈文翰放下电话后对坐在一旁的周广学说:"周大记者,你的情况我基本清楚了,下午我就派人核实。现在我要去市委开紧急会议,把你的电话留下,我主动跟你联系。"

"不敢当,不敢当。"周广学一边写电话号码一边说:"陈书记,我发现市委的同志比过去好打交道了,对我们这些酸不啦叽的文化人也客气些。"

"你们不是酸不啦叽,而是无冕之王。谁不对你们礼貌三分?"陈文翰开玩笑地说。

走出门外,陈文翰说:"周大记者,今天我就不送你了。"

握手后,陈文翰钻进小车。

通往市委的路被上访的群众占道,不能通车。陈文翰只得下车步行。

没有人认识他。他已有三年没有上电视露面。

一路上,他和他们边走边聊。

"妈的,当官的没有一点损失,提前把存款取走,让我们老百姓来填这个亏空,谈都不谈?"

"那个祝贺平不是个东西,不知在哪里搞了一张省委书记的手迹挂在典当行的墙上,加之她老公是市委常委,我们把钱交给她没起半点疑心。"

"听说她也要跑。"

陈文翰插话:"跑不了。"

大伙停住脚步打量他,觉得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

通过牢狱洗礼,他身上没有一点官味,瘦长的体形加之苍白的脸色,不是营养不良就是下岗职工。

"你怎么知道她跑不了?"有人质问他。

他笑着说:"凭感觉。"

让人失望。

凭感觉?他们就是凭感觉上的当。

不能再凭感觉。

到了市委的院门。

洪政站在大门旁,见到他忙迎上前,说:"陈书记,时宜同志在五楼大会议室等你。"

吴山品拿着电喇叭喊道:"上访的同志请注意,市委陈时宜同志要接见大家,请选出代表随我一起去见陈书记。"

这么快就答应接见?

代表走了,储户躁动的心也静了。

来了十五个代表,按百分之一的比例产生的。

大会议室本来设有主席台。为制造平和的气氛,陈时宜让工作人员在观众席上摆成了一个圆桌,设了一百多个座位。

没想到只来了十五个人。

坐定后,陈时宜说:"大家要见我,我很高兴,证明大家时刻相信我们党、信任我这个市委书记。有困难找党和政府,这很正常,我们党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意和大家一道,努力解决大家的困难。我怕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所以请来了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雷中华同志和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陈文翰同志来助阵。现在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舒服。听他的话犹如六月喝冰水般舒服。

代表露出了笑脸。

有人发言。

事先有安排,谁唱主角谁当配角,谁唱黑脸谁唱红脸。分工明确。不要以为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就没有战斗力,共同的利益能把毫不相识的人结成同盟。这种同盟,有时还是坚不可摧。

不打无准备之仗,意见三点:一、公开长城典当行的财务,对每一笔收支进行核实,揭开亏空之谜。二、将当事人绳之以法,没收非法所得,拍卖典当行资产。三、保证储户利益,放弃高息所得,据实返还本金。不足部分由典当行的上级法人偿还。

没有要财政拿钱的意思?

这是陈时宜没有想到的,反馈的消息都是要财政拿钱。他们高估了储户的胃口。

陈时宜把他们的意见归纳为三句话:要求不高,作了让步,合情合理。

求本弃息,很不容易,这就是最大的让步。为吸收存款,长城典当行违规操作,擅自提高利率。人民银行核准他们的利率是国有商业银行的三倍,他们实际执行是三十到五十倍。普遍是三分息,到后来还有五分的息。有哪一家企业能有如此丰厚的资金回报率?利润能达到百分之十的企业就是好企业,找不到利润能达到百分之五十的企业。除非你是走私贩毒。

高利率运行犹如在玩滚雪球的游戏,新产生的利息很快便超过本金。利滚利,利息占资金构成的大头,本金反而成了小头。

"好!三点要求我全部答应。"陈时宜立马拍板表态。

不是盲目,而是有依据。雷中华带来一个好消息,长城典当行的老板黎明保在广州被抓获,正在押解回都宁的途中。

振奋人心,抓到黎明保就意味找到了下家。谁花典当行的钱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借债还钱。

不仅如此,陈文翰也带来了好消息,祝贺平被双规。

没想到市委早有安排,可以放心睡大觉。

应该满意。

陈时宜提出三点意见并请他们带给所有储户。第一,他家的大门和办公室的大门永远向大家敞开,随时随地欢迎大家上门指教、指责、提意见、提建议,希望不要进行过激行为,不要动辄上千人。人多不等于势众,有理不在嗓门。只有心平气和坐下来,才能真心实意地解决问题。过激的行为容易失去理智,容易伤和气。第二,请大家擦亮眼睛,凡事多问几个为什么。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下馅饼,不要占小便宜,否则会掉入陷阱。第三,解决问题有一个过程,希望大家少一点埋怨,多一点理解;少一点急躁,多一点耐心;少一点怀疑,多一点信任。

字字千钧,绵里藏针。

既厉害,也中听;既有否定,又有肯定。

耐人寻味。

话毕,他赢得了一片掌声。

陈文翰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

华容在看电视。

"文翰,你儿子回来了。"华容幸福地说。

"真的?"陈文翰放下提包兴奋地往楼上冲。一边走一边喊,"正言,正言……"

父子俩将近三年没有见面,心情当然迫切。

"你听我把话讲完,"华容说,"儿子到广州路过都宁,在家吃完中饭就走了。儿子也想见你,谁叫你不开机。他们一行人,他的老板,老板的女儿,他和司机,一共四个人。王老板答应了,返回北京时让正言在家住几天。"

原来是空欢喜一场,陈文翰失望地坐在沙发上。

遗憾。

何止是遗憾,简直是伤心。

在狱中,他做了无数次噩梦,梦见儿子跟他一样在坐牢,梦见儿子拉着他的手无助地呼喊:"爸爸,快救我……"那是令人难忘的一幕。醒来后,悲怆、孤独袭上心头,泪水湿透囚服,他只有喃喃自语:儿子,你一定要争气呀。

见他闷闷不乐,华容知道他想儿子。她说:"文翰,儿子高你一个头,身子比原来厚实。还有,那个王老板的女儿对他真好。正言喊我叫妈,她也喊我叫妈,你不知道我当时多高兴。那个女孩子长得真漂亮,肯定是正言的女朋友。分别时,正言亲了我一下,那个女孩也亲了我一下。你看,我脸上还留有她的口红。"

果然有口红。

陈文翰开心地问:"你没洗脸?"

"洗了。特地留下它让你高兴。"华容解释道。

他笑弯了腰,说:"没想到你还挺逗乐。"

华容不好意思了,她申辩道:"还不是为了你!"

电话铃响了。

陈文翰收起笑容拿起电话。

电话是市委办公室易兰打来的,他说有一份急件要传阅,人在楼下。

那就上来。

易兰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他。

不是什么急件,是一般的传阅件。

陈文翰看完后在传阅件上画一个圈。

易兰接过文件,露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

似乎有话要说。

"小易,还有什么事?"陈文翰问道。

"嗯,没有事。不,有事……"慌慌张张的样子一看就有事。

陈文翰看出了他有心事,便请他坐下。

陈文翰鼓励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只要我能解决,一定给你想办法解决。"

"我没有困难,我想跟您解释去福建的事。"易兰道出了本意,接着说,"上次雷书记找我谈话,我跟他说了假话,失去了改正错误的机会。虽然组织上只给我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但是我心不安,良心每天都在谴责我。特别是觉得对不起您,是我害了您,希望您能原谅我。"

易兰说出了真相。他去福建是蔡峰和朱建广合计的阴谋。朱建广是他屋场的叔叔。他财校毕业时正赶上市委办公室招通讯员,朱建广当时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他顺利地进了办公室当通讯员。正因为对他有恩,朱建广就想到他,认为他保险可靠。朱建广当时一心想当区委书记。事成后,蔡峰提议他当书记。没想到余国光、程诗兴两人都持反对意见,常委大多数人认为朱建广不适宜当书记,怀疑他的能力,一致认为他驾驭不了天子区的局势。蔡峰见这么多人反对他,顿发鬼火,"那好,宫阳光和朱建广两人对调。"宫阳光是举水县委书记,这次调整到市检察院任检察长。蔡峰的一句话,朱建广到检察院任检察长,因祸得福,成为副市级干部。宫阳光虽然是平调,但他也高兴。他瞧不起检察长的帽子,虽然也是副市级,但不正宗,开会不能坐主席台,要搞就搞副市长。

还真的搞到副市长。

事情败露后,朱建广把易兰请到家里,让他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不用怕,有他和蔡峰在背后为他说话。纪委找他时,他编出一个故事,说他父母生第三胎,是陈文翰带人拆了他家的房子,使他无家可归,所以他就恨他,要报复他。说得有板有眼,作案动机成立,让人信服。纪委问他,张胜保跟他去作何解释?他说蔡峰在省城开人大会,张胜保没事干,跟着去玩了一趟。

与张胜保的交代吻合。如果张胜保是同谋,那么纪委就会怀疑蔡峰是幕后策划者。张胜保这条线索断了,人们对蔡峰的怀疑也就没有了根据。

易兰讲完后望着陈文翰,希望得到他的谅解。

陈文翰没有气愤,这么长的时间哪里还有气愤?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站起来握着易兰的手说:"谢谢你,小易同志。我不但原谅你,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告诉我真相,这一辈子我只能在怀疑和猜测中度过。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年轻,无过,也是受害者。能把真相说出来,就证明你是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青年。你的路还很长,还有许多事要做,希望你把这件事当成经验和教训,不要当成包袱。吃一堑长一智,擦亮眼睛,明辨是非,跟党不跟人,永远不被人利用。"

"您真的原谅了我……"易兰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

陈文翰点点头。

这时门铃声短暂地响了两下。

又有人来。

易兰听到门铃声后,马上擦干眼泪,匆忙地告辞。

来人是一位女孩。

女孩自我介绍:"陈伯伯,我叫闵洁,是正言的好朋友。"

陈文翰望着她,对她没有印象。

一定有要事。陈文翰喊华容,让她来接待。

"我不找伯母,我找您。"女孩说。

华容穿着睡衣下楼。

闵洁又主动地自我介绍一遍。

华容立即在脑子里搜索,没有印象。

为证实没有说谎,女孩说:"正言今天路过都宁,约我见面,我因临时有任务没能赶回家,非常遗憾。"

如此说来不是一般的关系。

华容警觉地问:"你说你姓什么?"华容想起来了,儿子与公安局长闵得方的女儿在谈朋友。

女孩的回答证实了猜测没错。

谈起闵家她就有气。丈夫判刑后,她想为丈夫办保外就医,所有人都同意了,正准备放人时被闵得方发现,他不仅阻止了,而且还处分了一名医生。她找他求情,暗示儿女间的关系,他装糊涂,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儿子这几年东躲西藏也是他派人追杀。

"闵大小姐,你跟正言只是一般朋友吧?不然正言怎么不敢回都宁。"华容的口气明显不友好。

闵洁的脸涨得通红。她和正言的关系还没有到公开的一步,不便回答。只有选择性地回答:"伯母,我在父母的面前为正言求了很多情,父亲也有难言之隐。"

"好一个难言之隐。为了升官发财连女儿的幸福都不顾?"华容只想到发泄,没有想到女孩的感受。

闵洁沉默不言。

有谁知道她的心?

"告诉你闵大小姐,我家正言已经有了女朋友,今天就到我家来了,比你漂亮十倍。"华容越说气越大,居然把不该说的话都说了。

"不可能,正言是爱我的。"闵洁争辩地说。

华容还要说,被陈文翰制止了,"华容,跟孩子生什么气。不管怎么说,孩子无过。想想我们在困镜中,不也希望人家放过孩子,不要把大人的错牵扯到孩子的身上。想想正言这几年的遭遇,就是因为有人迁怒孩子。"

华容语塞了,气冲冲地上楼。要她不生气不是那么容易。

客厅只剩下陈文翰与女孩。

陈文翰这才发现女孩还站着,忙招呼她坐下。

没有人让她坐,她不敢坐。

"找我有什么事?"陈文翰和蔼地问道。

她不吱声,嘴巴抽搐着哭了起来。

委屈。

陈文翰以为她听信了正言有女朋友之事而伤心,忙解释道:"你伯母这个人有口无心,不要把她的话当真。你应该了解正言。"

"陈伯伯,请你相信我和正言是好朋友,但我不配做正言的朋友,在你们落难时我没有帮你们,我有愧。不是我不帮,而是我的力量太小。我多次在您家门前徘徊,想进去帮伯母做事,就是不做事跟伯母聊天也行。怪我顾虑太多,毕竟我跟正言的恋情没有公开,我怕伯母不接受我。我错了,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出来,现在无法弥补了。加之我父母太势利,我在他们的面前说不上话不说,他们还逼我与正言断绝来往。我没有听从父母的话,一直与正言书信往来。"

"好孩子,别说了,有这份心就行了。人在落难时是最能考验人的,难中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就凭你与正言一直保持书信往来这一点就不简单了。"陈文翰赞赏地说。

一个女孩能做到这一点真是不错。有多少自称是割颈之交的人又怎么样?躲得远远的,退避三舍的都是这些割颈之交的人。不说别的,他出狱后就没有多少人来看他,是在等待观望。听说他要当常委了,看望、慰问的人才络绎不绝。

人呀,为什么都喜欢搞锦上添花,都不愿意雪中送炭?

"找我有什么事?"陈文翰主动问。

"我,我有一点事。"闵洁吞吞吐吐地说,"我妈妈被双规了,不知她在什么地方,她还好吗?我想见我妈妈。"

陈文翰说:"你妈妈很好,住在宾馆里。你现在不宜看她,等过一段时间后我再给你安排。这样,明天我见到你妈妈的时候代你向你妈妈问好行不行?"

"陈伯伯,我还是想见见妈妈。"闵洁用乞求的语气说道。

"你有什么话要跟你妈讲?"陈文翰警觉地问。

"没有。"闵洁果断地回答。

没有是假。父亲让她想方设法见母亲一面,只说半句话十个字——不要乱说,我们在想办法……

"没有就好。"陈文翰表情严肃地说,"你陈伯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也不是不认亲情的人。我答应你,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见你母亲。"

闵洁放心了,她换了一个话题:"陈伯伯,你们不能为难我妈妈,更不能因为我爸爸为难了您就要报复我妈妈。"

怎么有这种想法?

不是孩子气,而是社会上流传陈文翰要报复曾经整过他的人。

她以为他会生气。

陈文翰哈哈大笑:"傻孩子,我理解,你是个孝顺女儿。陈伯伯向你保证,决不为难你妈妈。"

"那好,我放心了。对不起,打搅您休息,我走了。"闵洁起身告辞。

听到关门声,华容从卧室里出来。她没有睡觉,在偷听他俩的谈话。

"你怎么还没睡?"陈文翰关切地问。

华容避过话题,指责道:"你怎么对她这么客气,难道你忘记了他们是怎么样对你?"

他知道她没有那么大的度量。

讲大道理没用,不如打哈哈。他说:"这个女孩是你未来的儿媳妇。现在对她好点,以后会对咱俩好点。"

"我呸!正言打光棍都不要她这种人。"华容气愤地说。

陈文翰开心地笑起来。

"朱检,陈书记来了。"反贪局裴局长进门禀报。

朱建广从转椅上弹起来,用惊喜而略带责备的口气说:"怎么不早说?快!快去迎接!"

"不用了。"话音未落,人已进屋。

看清楚了,原来是小陈书记,陈文翰。

大陈书记指的是陈时宜。

多少有些扫兴。

不过,小的也不敢马虎。在他眼里,只要是常委就是爷们儿。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还想到人大搞一届副主任再退休,小陈书记还有一票的决定权。

"老搭档,"朱建广套近乎地说,"打个电话就行了,用不着亲自跑嘛!"

"什么意思?"陈文翰故作生气的样子,"是不欢迎我来,还是来得不是时候?"

朱建广一脸无奈地说:"你看,还是那个脾气。我说不赢你,我甘拜下风。"

这是事实,他俩搭档时,朱建广在他面前点头哈腰。

坐下后,陈文翰直截了当地说:"听说你们获得了长城典当行的账本,给我们纪委看一看,两天后还给你们。"

朱建广一愣,马上回过神来,说:"当然可以,只要您看中,要什么给什么。不过,我还不知道有这个事。"

耍滑头。

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他亲自下令封锁消息。不然,陈文翰不会亲自上门。

"裴局长,是不是有这个事?"朱建广随口问道。

意思明了,是想让部下配合。

裴局长左右为难,都得罪不起。说有,得罪了顶头上司;说没有,得罪的是市委领导。不能说没有,因为是他向纪委透露的消息。

不能给市委领导留下出尔反尔的印象,裴局长说有这个事。

朱建广火冒三丈,但不敢直接发作。换一种方式,他批评道:"你老裴是不是不想当这个局长了,胆子越来越大,纪委要的东西都不给,还要陈书记亲自来拿,你老实给我把资料送到纪委去。"

一看就明白——骂气。

"不用裴局长送,我自己去拿。"陈文翰斩钉截铁地说,"裴局长,到你办公室去。"

还用看脸色?

朱建广意识到厉害,忙赔笑道:"我陪同。"

没办法,不赔笑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人。不对,是平级,但人家有一票人事权。

资料装上车。

朱建广想表现自己,自豪地对陈文翰说:"陈书记,我到检察院两年多时间,检察院大变模样。这幢17层的大楼耗资3000多万,财政没有给一分钱,我一口气把它建起来,目前是都宁第一高楼。"

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哪来的钱?

贪官和准贪官"赞助"的。当然不是主动赞助,而是被动赞助。这年头,谁敢保证自己没有问题?既然不敢保证,那就破财免灾、息事宁人。

他以为陈文翰会夸他两句,没想到是警告他。

"建广,我得提醒你,社会上反映你们检察院问题不少,说你们检察院是-警笛一响,黄金万两-说你们是没钱花就乱抓人,抓了人就乱要钱,交了钱就乱放人。"陈文翰满脸严肃地说,"是不是这回事我现在还不敢肯定。"

"纯属造谣,是嫉妒,是诋毁我们检察院。"朱建广气愤地说,"是谁说的?我把他抓起来……"

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说漏了嘴,刚才还不承认乱抓人,这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陈文翰没有冤枉他,老百姓也没有说错。虽然他朱建广没有明着命令手下的人去抓人,但是安排给各个科室的创收任务就是号令。不抓人吃什么?经费差那么一大截到哪里去筹?财政不给,谁愿意从荷包里拿钱给检察院?各科室收的钱除了上缴检察院外,还要负担本科室工资以外的一切费用。差旅费、补助、工资的后四项、招待费、福利等都由科室自行解决,不搞外快寸步难行。

当然不是乱搞,原则是:得罪不起的人不惹,有头有面的人不惹,党政机关的头头不惹;眼睛盯牢、盯死几个有钱有油水的企事业单位。办法是:持着真真假假的举报信,一吓二诈三丢手。结果是:总有收获,从不空手。

怎么会空手呢?空手就显得太没水平。社会上的无业游民打检察院招牌都能讹到钱财,何况他们还是真李逵。

真牛!不是检察院牛,而是有人心虚。

"真是这样我就高兴。"陈文翰思忖片刻后接着说:"那好,我让纪委来查一查,还你一个清白。"

"这……"朱建广想反对,但不能反对,反对就显出心中有鬼。他立刻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说,"欢迎。我敢拍胸脯保证,绝对没事。"

"好,就这样定了。"陈文翰说完后上车。

望着车子远去,朱建广在心里骂道:什么东西?我检察院跟你纪委平级。你查我,我还要查你。看谁查谁?

他对裴小昌说:"裴局长,你把检举纪委的举报信送到我办公室来。"

"没有这类举报信。"裴小昌回答。

"怎么没有?前天我就看到一封举报纪委哪个干部收了当事人的四千块钱。"朱建广不满地说。

"那是个人,不是纪委。"裴小昌提醒道。

"管他是单位还是个人,只要是纪委的就行。"朱建广很不耐烦地说,"我在办公室等你。"

出检察院后,陈文翰直接回纪委。

一路上,陈文翰想,朱建广为什么不愿纪委看账本?难道纪委无权知道账本的内容?虽然黎明保的案子是检察院在办,但是,纪委也在查此案的关键人物祝贺平。难道说祝贺平与黎明保无关?

一定有鬼。

但军任在门口等他。

陈文翰说:"这两天你们纪检监察一室的同志就不要回家了,吃住就在办公室,加班加点把这些账本、账单、收据逐张、逐行地认真细致地核实一遍,发现疑点及时向我报告。"

布置完毕后,他直接到办公室。

刚坐下,电话铃响了。是儿子的。

"爸,没想到你因祸得福还升官了。这下好了,我可以放心在北京做事了。"儿子在电话里说。

"什么?不回了,工作不要了?你还是市委办公室的科长,好多人想吃财政饭都没有机会,你就不回了?"陈文翰不解地说。

"回来干什么?我这个人不适应在官场混。再说都宁地方那么小,天地那么窄,工资那么少,我才懒得回去。"儿子调侃地说。

他没有想到儿子变了,居然瞧不起生他养他的地方。他训斥道:"你必须老实地给我回来。现在你好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你说对了,我还真想出洋,到澳洲去。"儿子在电话里完全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出国,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在他的印象里,出国的人都是在国内混不下去的人。他说:"正言,我怕你不是出洋,而是出洋相。"

正言看到父亲动真格的了,笑着说:"爸爸,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现在还没有条件出国。"

"那你几时回?"陈文翰的确有些想儿子。

"我不是说了吗?广州的事一办完我就回家住几天。"正言说。

那就这样。回家再算账,陈文翰满意地搁下电话。

突然想起一件事,是闵洁托付的事,去看祝贺平。

是条件反射,要不是接到正言的电话,还真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车子从市区进入昆山公园,拐进一条土路上山,行驶十分钟到一片竹林前停下。

下车后,一幢小别墅出现在眼前。

这幢别墅是林业招待所,建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投资者看中这里的幽静,建成后红火了一两年。现在不行了,变化太快,没有几个人喜欢清静,加之公款消费减少,生意一落千丈。林业局断奶后,招待所就关门。现在招待所属吴山林场管辖,为与市场接轨,更名为"山人居宾馆"。虽说是宾馆,却没有宾馆的规模,已沦为旅馆。不再有单位团队上山开会住宿,入住的客人一般都是散客游人。

对纪委而言,这是个好地方。大山是天然的屏障,"双规"就需要这样的地方。

祝贺平被两名女检察官带到隔壁的临时办公室。

陈文翰坐在她跟前。

办案同志告诉他,祝贺平倚仗着丈夫是常委,态度傲慢,有恃无恐,不把办案人员放在眼里,不配合,不合作,摆夫人架子,刁难人,说话狂妄,张口喊冤。还说陈文翰是她的亲家,要办案人员小心点。

"祝贺平,在这里怎么样?"陈文翰问。

"能怎么样?明知故问。反正不是人住的地方。"祝贺平回答道,"他们不让我看电视,看报纸,不准我打电话,剥夺我人身自由。还不让我洗澡,吃不饱穿不暖。我犯了什么法?你说给我听。"

在诉苦,在喊冤,在告状。

"你就不觉得自己有愧吗?"陈文翰没有安慰她,而是反唇相讥道,"你没有看到储户的眼泪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有的储户孩子要上学拿不出钱来,只能让孩子辍学;有的人得了病取不出钱来,只能眼睁睁等死。到典当行存钱的大多是穷人,他们给典当行的是养命钱,是毕生的心血。恰恰是他们的钱取不出来,连本都没有了。而有头有面的人早已连本带息满载而归。你在这里喊冤,难道他们不冤?"

击中要害,祝贺平不再那么张狂。

"我劝你早说早主动,争取立功受奖,争取早日与孩子团聚。"陈文翰动情地说,"要知道,孩子在为你担忧。你女儿闵洁昨晚就找到我,她想你,想见你。难道你不想见她吗?她是个不错的孩子,我为你高兴。"

他夸女儿,意义不同。说明接受了女儿。

为证实判断的准确性,她试探地问:"我女儿还好吗?你家正言回家了没有?"

陈文翰知道她的心意,无非是想了解孩子们感情的进展情况。无可奉告,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不知内情。

"正言过两天可能要回家,他有两年多没有回都宁了,孩子是无辜的。"陈文翰说。

"陈书记,我有一事相求。我女儿闵洁与正言相恋多年,如果他俩不能结为夫妻,那么请你认她为女儿。想起正言漂泊流浪我就心寒,我担心闵洁以后会走正言这条路。"祝贺平一口气说出心中想说的话。

要知道,这些话她一直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她考虑得最多的就是女儿。

"没问题。闵洁这孩子有爱心、不势利,他们的爱情经历了时间和磨难的考验,我想,他俩成为夫妻的可能性很大。"陈文翰实话实说。

就在这时,喊声大作。

难道还有山大王不成?

工作人员禀报,外边来了一伙人,手持钢刀、木棒,限我们五分钟之内交出祝贺平,否则鸡犬不宁。

谁敢这样胆大妄为?

还有谁,一定是祝贺平的宝贝儿子闵元文。

"立即报警。"陈文翰边说边向楼梯口走去。

楼梯口已经锁上,院子里站着二三十人的队伍,一个个凶神恶煞。

"你们想干什么?"陈文翰站在窗前问道。

"你他妈的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为首的家伙扬着手中的片刀说,"打劫、杀人、放火,什么都干。"

气焰嚣张。

为首的家伙是光宗保安公司经理钱治本。这种"业务"归他"经营"。

"我已经报警了,请你们立即离开。"陈文翰警告地说。

"老哥,不要拿警察吓我。警察是什么东西,他有家伙我也有。"钱治本亮出手枪,说,"少废话,现在进入倒计时,10……9……"

看样子要动真格。

力量对比悬殊。

这是一群亡命之徒。

陈文翰立刻转身,上楼。不是逃避,而是请祝贺平出马。

解铃还须系铃人。

"老祝,如果你想立功的话,请你把这帮人赶走。"陈文翰严厉地说。

"我有个请求,正言回家后请他带闵洁一起来看我一次,就一次。"祝贺平说。

既是讲价钱又是乞求。

"我答应你。"陈文翰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时间犹豫。铁门已经被破开,大队人马已经上楼。

"站住!"祝贺平大喝一声,重现她女强人的气势,"小文,你给我出来。"

小文指闵元文。他没有来。

他怎么会来?他是"领导",拼杀这类的粗活轮不到他。

少抛头露面就少证据。

"伯母,文哥没有来,是我们兄弟自作主张。"钱治本恭敬地说。

意思清楚,与闵元文无关。

"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把我逼向绝路。我本来就没有事,这样一来我便有事了。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想到逃跑,我是不会跑的。"祝贺平一语双关,既是说给钱治本听,也是说给陈文翰听。

这伙人低头不语。

一物降一物。当然不是怕她,而是母随子贵。

"还不快滚。"祝贺平吼道。

又是一语双关。

无疑是提醒他们,不滚来不及了。

隐约听到了警笛的鸣叫声。

眨眼工夫,这伙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竹林就是天然的地洞。

警察只逮住了一名司机和一辆东风卡车。司机称自己是个体户,与这伙人素不相识,是租车和被租车的关系。

"说话得算话。"祝贺平冒出一句让警察听不懂的话。

还真的在乎这桩事。

陈文翰的桌上摆着一摞复印件,是长城典当行最后半年时间的取款明细账表。

为何选择这个阶段作为突破口?在这段时间储户取走人民币三千多万。黎明保不会没有保命的心肝,既然想撤退,那么就要作好撤退前的准备。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卷走资金。

账上没有出现大额的取款,甚至十万以上的取款都不多。纪委对十万以上的取款人作了调查,除一笔是私人取款外,其他都是企业的存款。

陈文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找不到突破口,祝贺平的案子就要陷入僵局。他开始听到一些谣言,说他在搞反攻倒算,要把整过他的人一个个赶尽杀绝,并且说出下一个目标是胡小娥。

他嗤之以鼻。

身正还怕影斜?

但也不能等闲视之,人言可畏。

华容提醒他,如果找不出祝贺平的问题,那么就是他的问题,肯定会有人说他是无中生有,挖空心思地整人。

别无选择,没有退路。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也为了自己,只能勇往直前。

"我就不相信这几千万的取款没有问题。"陈文翰在心底说。

查,坚决地查,一查到底。

既然大额的没有问题,那么就往下查。

小额的也可以不用查,小额存款都是普通储户。

两头排除,只剩中间,工作量一下子减少了一大截。小额取款户占所有取款户的86%,支走资金占21%。

数字进一步证明了陈文翰的判断是准确的。

陈文翰指示,剩下的百分之十几要一笔笔地核对,除了对账号,还要对笔迹。凡是笔迹相同相近相似的取款单,都集中存放在他的办公室,他要亲自甄别。

不信春风唤不回。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从笔迹来看,频繁取款的有五个人,涉及金额有2000多万。有一个人(一种笔迹),在三个月内取款1221万元,平均每天取款13万,最多的一天取款达9次。

兵分三路出击。

陈文翰直扑看守所。

他要与黎明保短兵相接。

在看守所里,黎明保没有交代半点问题。不要以为他没有读书就可以把他三下五除二,没有两斧头到不了这一步。他是杀猪卖肉出身,进银行工作是因为有个在银行当炊事员的父亲。那年头有顶职的政策,老父退休后他进银行。干什么呢?当然是子承父业,当炊事员。改革开放后,食堂也实行承包责任制,其他两名炊事员不敢承包,唯有他年轻气盛不怕鬼,包。三年下来他赚了一笔。领导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是个人才,行长把他从厨房里调出来,到刚刚成立的信托公司做生意。正值海南建省,他跑去圈了几亩地,大发了一笔。是个难得的人才,领导再派他去北海,如法炮制,又发了一笔。就在这时,海南办事处出现危机陷入僵局,需要能人去灭火。他作为"灭火队员"再次被派到海南,怎奈大势已去、回天无术,留下一座烂尾楼在海口城区。不是他的错,他是功臣,全公司唯他赚到钱。这时北海办事处又出现类似海南的情况。他振振有词地说,他开辟的江山让别人给毁了。言下之意——唯他是人才。行长的确也是这样认为,责骂其他人是一群饭桶,是败家子。

什么人才?只能说他胆子大、运气好。

没有人服气,并且孤立他,刁难他。都知道他没有读过多少书,是白字大王。滞纳金从他口里出来变成带纳金。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有人向他求教,问得最多的是滞纳金三个字。他不以为然,扬扬得意,以轻蔑的口吻说:"这个字怎么不认识?带纳金的-带-字都不认识。"

博得满堂喝彩。

次数多了便开始警觉。回家后问读财校的女儿,才知道读错了音。以后谁再问这个字他就急眼。

他决定不干了,停薪留职。

干什么?隔行如隔山。打银行的擦边球最稳妥,一来熟悉政策,二来赚钱容易。他发现典当行是个发财的好渠道。

这时祝贺平从营业部副主任升任信托老总。黎明保找到她,谈到自己想下海创办典当行的想法。一拍即合,达成协议:典当行挂靠信托公司,接受信托公司的领导,信托公司出资20万作为开办费,典当行每年向信托公司上交20万元的利润。

有信托当后台,有20万的铺底金,没有办不成的事。"长城典当行"五个大字横空出世,在闹市区黄金地段的上空耸立。

开业那天,各路神仙到场,鞭炮燃放近一个小时,看热闹的人、看稀奇的人把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新奇,只有旧社会才有的典当行如今在新社会死灰复燃。

人们奔走相告。

一时,典当行生意如日中天,人们排队去典当行存款。开始还设防,有戒备心,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你试他?他在试你。一年期满,本息一分不少。大家放心了,于是把所有"身家性命"都存了进去。奇迹不再发生,欲哭无泪。

"黎明保,在这里是不是很清闲?"陈文翰问。

"不清闲,度日如年。"黎明保回答。

陈文翰继续问:"想不想立功?"

黎明保说:"想。"

"我问你,"陈文翰说,"那1000多万是怎么回事?"

"哪个1000多万?"黎明保反问。

不是装蒜,而是概念模糊。

陈文翰也拿不准自己的判断,只能试探地问。

"三个月取款1000万的人是谁?"这一次说得清楚。

黎明保身子略闪了一下,脸上出现不安,他不知道天机是怎么泄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说话,在权衡。

不说话是好事,证明判断准确。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

陈文翰有的是耐心。

黎明保望着他,欲言又止。

反复几次,终于按捺不住。黎明保说:"是祝贺平。"

怎么不像祝贺平的手迹?

就信他这一次。

立即讯问祝贺平。

祝贺平对陈文翰讲:"黎明保是条疯狗,到处乱咬人。我是拿工资的人,哪来这么多钱?"

是啊,她哪来这么多钱?陈文翰也是这么想。

祝贺平见陈文翰不说话,以为他不相信,欲盖弥彰地说:"不信,你对我的笔迹。"

也许是太自信,她的手竟然在空中乱舞。

不是乱舞,而是做写字状。

"给她笔。"陈文翰命令道。

真的让她写。

有这个必要吗?双规期间她每天都有交代材料。

双规是双规,现在是现在。

祝贺平坐到凳子上,把材料纸捋平,拿起笔问陈文翰写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她开始下笔。

"用右手。"陈文翰命令道。

祝贺平乱了方寸。

自以为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在她用手乱舞时,无意间露出了马脚。她是左撇子,突然用右手,是一时兴起还是潜意识的作用?陈文翰决定试一试。

眼看就要露馅。

不要替她担心,她还有最后一招——撒泼。

"你这是刁难人……"话没有说完,她的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不写并不能掩盖罪恶,办法多的是。

痕迹鉴定出来,取款单上的字是她用右手所写。

看她如何狡辩。

她没有狡辩,而是选择招供。

胡小娥浮出水面,她是帮胡小娥取款。

真是胡小娥?与谣言不谋而合。

是巧合还是背后有小动作?

"看来早有动作,不然不会放出风声。"陈时宜说,"陈文翰你不要怕,诋毁你的人无非是想在精神上压垮你战胜你。是不是打击报复我最清楚,只要我们凭共产党人的良知办事,我们就无愧于天地。"

陈文翰接过话题说:"怕我倒不怕。我在想,现在有些东西完全反过来了,变得是非不分,甚至颠倒黑白。过去谁做了坏事马上有人检举揭发,现在是谁检举揭发马上有人报复;副职检举正职被说成是心术不正,想当一把手;干部检举领导被说成是泄私愤。我们马上要对胡小娥实行双规还不知要说什么。"

"管他说什么,只要我们按党的原则办事,站在祖国和人民一边,我们就襟怀坦白。"陈时宜说,"对胡小娥的双规宜早不宜迟,考虑到蔡峰有心脏病,最好在她的办公室进行。"

现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马上行动。

扑空了。胡小娥一般不来上班,高兴了才到单位打个照面。她是工会副主席,工会本身就没有多少事,何况还是副主席,坐不坐班无所谓。

必须让她到单位,陈文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冯行长。

理由多的是,关键是不能打草惊蛇。主意有了,前不久报她为副行级,现在以省行来人找她谈话的名义引她上钩。只有这个对她才有吸引力。为了当副行级,她与冯行长撕破了脸皮。

胡小娥兴高采烈地来到行长办公室。不见行长,只有三个陌生的男子。她以为是省行来人,忙伸出热情的手,并作自我介绍。

但军任问道:"你就是胡小娥?"

语气有点不对,连同志两个字都没有缀在后边。她不高兴地点头。

但军任宣布:"我们是都宁市纪委,现在对你实行双规。请你给予配合。"

"什么?什么?"胡小娥以为听错了,不停地问:"你们说什么?"

但军任又重复一遍。

她傻了眼,瘫坐在沙发上。

"走吧,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个地方。"但军任说。

"我不去。"她说。

不去不行!立即有人拉她。

"我给蔡书记打个电话。"她说。

不叫老蔡叫书记是有暗示。

没用。

"我跟行长说一声。"她站起来要去找冯行长。

冯行长和陈文翰就在隔壁会议室。

没有这个必要,唯一的通道就是跟他们走。

"冯连生,你给我滚出来。"她在喊行长的名字,"你为什么要骗老娘?"

何时吃过这个闷亏?

冯行长躲在会议室大气不敢出。他怕她,知道出门是送肉上砧板。

胡小娥边走边骂。

进了电梯后闭口不语。电梯里有她的同事,闭嘴是为了给自己留面子。

上车后又开始"广播"起来。

没有歇的意思,直到累了为止。

到了第三天,"广播"停止。

她开始找人讲话,试探住在一块儿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市委领导来过。

没有。

黯然神伤。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难道她还不如农家的一只母鸡?当知青时,房东丢了一只母鸡,全家人出动找了两日一夜。

越想越气,一生气就想"广播",怎奈没有新的内容,也就作罢。

但军任开始问情况,完全像审犯人似的,她受不了。

拒绝回答。

好,几时想通了几时回答。

一晃又是两天。

对她来说是两年,她在以秒计算时间,她要出去。

"来人哩!来人哩!"她大声高喊。

其实用不着这么大声,但军任就在隔壁房间看电视、打扑克。听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就苦她一个人,不公平。

"讲吧。"这一次的口气还要简单,连开场白都给省略了。

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她认为他是小人,过去哪一个见到她不是点头哈腰。

她问:"讲什么?"

"好吧,你的忘性太大,我提示一下。"但军任漫不经心地说,"你哪来那么多钱?长城典当行好像是为你家开的。"

真是这个问题。她猜了几天几夜,估计是这个事发作。就在祝贺平双规时她就有心里准备。

"炒股加多年的存款。"她非常轻松地说。

"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炒股没有赚钱反而赔钱。要不要我出示你的每一笔股票交易记录?"

没有料到他们事先进行了调查。的确炒股亏了一大笔,赚钱是自欺欺人,目的是为了洗钱。

为了标榜赚钱,她费尽心思,时不时请亲朋同事吃一餐或者买一点小礼品赠送。自言深圳有个大户在帮她,一切听从大户的安排。

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堪一击。

"你没有资格审讯我,叫陈文翰来。"胡小娥避开话题说。

什么意思?

是试探,一是想知道市委对她是什么态度,二是对陈文翰还抱有一线希望。

陈文翰来了。

"文翰,你就是这样报恩?"胡小娥先发制人。

毕竟有恩,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

陈文翰知道她会来这一手,真诚地说:"胡大姐,我没有忘记过去,更没有忘记你去狱中看我。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是冤假错案的受害者。我懂得冤假错案的危害性,深切痛恨制造冤假错案的人,决不会反过来制造冤假错案。你应该知道,你在都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你双规起码具备两点:第一,掌握了一定的证据,第二,不是我陈文翰一个人说了算。"

明白了,市委主要领导点了头。

"好吧,我不怪你。"她说,"这几天我都在想,还是知青点好,生活快乐,无忧无虑。一出知青点我们都变了,假了,复杂了,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大彻大悟?

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感慨,只有在难中才有的感慨。

"文翰,你蔡大哥已经老了,老糊涂了。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太争强好胜,凡事争个输赢。这个性格害了他,你不要与他计较。"胡小娥说,"我这次进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他相见。毕竟夫妻一场,请你代我向他问好,方便的时候让他来看我。"

低沉婉转,有几分悲凄。

"还有,让华容和吴美荣来看看我,我想她们。"胡小娥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昔日女强人的面孔荡然无存。

人在难中最渴望的是亲情。

不能善待亲情就得不到亲情。华容不愿见她,相反还幸灾乐祸。

"报应。"华容说。

陈文翰批评她心胸狭窄,说:"你不能只记恨不报恩。"

华容不服气,正要顶撞。蔡峰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空气一下子凝固。

他是步行来的,没有带秘书。

是兴师问罪还是套亲情?依蔡峰的性格,兴师问罪的可能性大。

"小容,倒杯茶。"蔡峰命令道,俨然像是在自己的家。

刚才还嘴硬的华容不敢违命。

说来也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华容就怕蔡峰,见到蔡峰话都不敢多说。

陈文翰坐在蔡峰的对面等候指示。

没办法,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不能因为地位发生了变化而把过去的规矩给改变。

"文翰,你心里越来越没有我,你把小娥给双规了,我不要求你事先向我通报,至少事后也应该告诉我一声。"蔡峰开门见山地说,"害得我到处打电话找她。"

"我……"陈文翰想解释。

"论职务我还是副书记,论年龄我是兄长。"蔡峰不容他解释,气愤地说,"我不该知道吗?我会目无组织而阻止吗?规不规胡小娥我没有意见,不告诉我我就有意见;陈时宜不告诉我我也没有意见,你不告诉我我就有意见。"

蔡峰接着说:"现在你就带我去见胡小娥,我要看她是死是活。"

说完就要走,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可以。"陈文翰果断地说。

蔡峰以为他不敢,没想到他会爽快地答应。

明显是无理要求,无非是想为难他。

让别人为难也是让自己为难。

要求见面可以,通风报信不行。

车子到达目的地,蔡峰改变主意了,不见。

有顾虑,也怕说不清楚。

不能让他扫兴,既然来了还是得见一面。

不能直接见,可以间接见。

陈文翰已经安排好了见面的方式。

胡小娥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她当然不知道蔡峰在车上。

足足看了五分钟。

够了,蔡峰无力地挥手,示意开车。

离开的一瞬间,蔡峰回头又望了一眼,目光正好与胡小娥相碰。

不禁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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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书记(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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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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