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台阶

第六回 台阶

当日曹仁和臧霸追出梵清寺后,寻不见蓟子训和徐福的踪迹,想来未到相见时,二人便从守在寺外的高顺处取刀取马,冒雨出了霸城。驰至蓝田,此间天空密布阴霾,雨犹未下。

“子孝,天色已晚,不如入城小饮几盅?”

“老早就知道你是个酒鬼,还说啥‘小饮几盅’,矫情!喝酒,就得一坛一坛的喝,那才叫个痛快!”

曹仁此刻神态,让臧霸恍如重见陈登,不由心头一热,脱口应道:“好啊!许多年没大碗喝酒了,今个就喝他个痛快,看看谁的酒量大?”

曹仁怪笑道:“可是你说的,武功不如你,喝酒怎地也不能输你!……可是,”随即又不无遗憾的道:“我有军令在身,得尽快过去襄阳会合史畴,今次我只能喝一坛,多了不行。”

臧霸略一思量,便道:“那就一人一坛。”打马率先进城,不寻酒家,却找了家客栈。见臧霸要了间二楼上房,还吩咐整一席酒菜到房里,曹仁便猜到臧霸可能会在此逗留,遂道:“不用搞那么多菜,来五斤黄牛肉,两坛上好酒,炒两个小菜就可以了。”又命忙腿的把爪黄飞电牵去马厩喂七分饱食。

入房在大桌边分坐下。臧霸对店小二道:“把茶放下。你去催催,让菜上快些。”“是,二位军爷稍待。”店小二唱声喏,便欲离去。“站住。回来!”曹仁扒拢手指,道:“甚么二位军爷军爷的,你说谁呀?”店小二脸色一变,畏缩着不肯挪步,道:“小的看那位爷的坐骑打着有军号,所以才一时口快——”

“你这厮眼神却贼利!”臧霸笑着挥挥手,“下去吧。”说着拿起茶壶斟了两杯热茶,推一杯过去道:“先喝口水。”到曹仁手中时,蒸蒸热汽已化缕消弭。曹仁一口饮干,道:“嗯,正好不烫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知臧霸绝非卖弄内功精湛,纯粹一番好意。臧霸一怔,旋即笑道:“无心所为,贻笑大方了。”稍一沉吟便道:“子孝何必匆忙赶行夜路?我那坐骑草原就在这城里,赶明大早出城,正好竞较驶速,风驰电掣不亦快哉?”

曹仁摇摇头,道:“襄阳大战近日便可见分晓,我怕去迟了错过精彩场面,岂不可惜?”

“孟德认为这场仗会很快结束?”臧霸若有所思,这也正是他的判断,遂饵话道:“襄阳襄阳四面环水,城池高厚,粮足岁余,易守难攻,可不好攻破,……而孙坚其人刚猛不屈,轻不言弃。我看这仗没个三四个月难见真章。”

“嗨,问题不在这!我在大哥那里看过襄阳地图。”曹仁说着拿着茶具摆出襄阳地理,指点道:“你要知道孙坚从鲁阳来,他可是没有水军的。那么城西的鸭湖和西南向的襄阳湖,还有这边,东面汉水里的蔡洲、鱼梁洲和东南下的洄湖将会牢牢掌握在荆州水军手里。你再看鸭湖东出三水入汉江,加之连通襄阳湖和洄湖的鱼池水,这几条水线,将三湖一江环接,在茶壶(襄阳城)的南北分别形成两道护河屏障,这样留给孙坚围城大军的宿营地便窄之又窄了。消息说孙坚在樊邓之间大破黄祖的步军,已然包围襄阳。汉江北岸的樊城易攻难守,孙坚肯定会分出至少一万兵力驻守,以确保宛城粮道的畅通。而襄阳城北临着汉水,不过百十丈,根本无法驻军,孙坚的攻城主力只能驻扎在城南,这——在襄水和鱼池水之间的夹岸上。而此间,约城南七里外,又有座岘山,所以我觉得孙坚军的营建分散而且单薄,毕竟他只有三万兵马而已。他若一味攻强,定会吃大亏。”【文中襄阳地理出自于《水经注》】

“刘表步兵虽弱,但荆州水军名震天下,楼船箭雨,非步骑可敌。守住襄阳绰绰有余。”臧霸沉吟着道:“孙坚无水军助阵,强攻襄阳的条件的确不成熟。”

曹仁续道:“而另一方面,荆州豪强蒯蔡最大,而又以蒯镜奇马首是瞻。他是可以左右荆襄豪强的,孙坚欲取荆州,定要与他谈妥才行。但蒯镜奇既已接受刘表,许蔡家女为之续弦,便不会再选他人。”

“不错,蒯镜奇这人说一不二,不会轻易改弦更张。”

“没有荆襄世家的支持,即便孙坚在南荆州深孚名望,也难以在荆州站稳脚跟。民心不附,实乃持久战之大忌。即便孙坚想回去长沙进而分治荆州,可没有南阳粮草供应,数万大军在地方豪强的不断游击下,根本也到不了长沙。我大哥和文若讨论后觉得孙坚攻襄阳当是另有企图:他九成是想摆脱袁术控制,借道回江东。只要刘表能想通这点,令其水军清江让路,让出洄湖一线,这场战争当会很快结束,绝不会旷日持久。”

“孟德如何断定孙坚想去江东发展?”臧霸身子一震,道:“愿闻其详!”

“袁术心胸狭小,岂容得下孙坚这样的人物?”曹仁一哂,道:“孙坚也不是傻子,难道会看不出来?经过鲁阳大半年的募兵整军,如今他已手握三万雄兵,借攻襄阳为名,挥师江南那还不势如破竹?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去年孙坚应陶谦请求命朱治率一千步骑赴徐州打黄巾,如今这支部队正在广陵附近配合赵昱部队作战。”

臧霸大吃一惊:“君理在广陵?”

“哟,敢情陶谦连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你,他对你可是不太信任呀!?”曹仁同样一怔。

“这件事……也许是在我北上泰山之后发生的。在此之后,我便领军西去,一直未和他再碰面。”

“你说孙坚没事帮陶谦干嘛?而且派出的还是部下中官衔最高智谋最深的朱治去?还不是为打扬州作准备!”

“朱治和陶使君是同乡,应该是有些交情的,但要他转投陶使君可能性很小。孙坚既然肯给兵与他,就表明他们宾主融洽互相信任。”臧霸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朱治此行意在江东!”这才坦言相告:“孙坚对我说过,如不能彻底打败董卓,他会考虑领军回乡,保全江东一隅。让江东成为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他对袁术早已失望。”

“呵呵,真让大哥说对了。”曹仁用笑声掩饰住内心的惊奇,道,“回扬州,一是走陆路,和汝南徐璆、陈国刘宠、九江李通、徐州陶谦打交道,这些人个个不好缠,且沿途肯卖粮、有粮卖的地方绝少,孙坚不会走这条道;二是回长沙,再经由豫章去江东,此一路山岭绵延,又有苗夷恃险为寇,关键是土地贫瘠,根本保证不了粮草供给,孙坚也不会走这条道;三是沿汉水入江下江南,此一路虽然看似最为凶险,但仔细分析下来却最为可行。刘表实际辖区……状似一个大三角,汉水以西,江水以北,荆山以东。二水在夏口相汇。”曹仁蘸水画出汉水和江水两道水线,“从襄阳到夏口,汉水东面各县如今都掌握在当地豪强手中,私兵皆不过千,怎敌得过孙坚?”

曹操对天下局势真可谓是了如指掌啊!臧霸不禁暗自叹服。

曹仁接着道:“而且这些地方受战乱影响极小,土地又肥沃,粮草供应不成问题。如果刘表能把朱治去徐州和孙坚虚围襄阳二事合起来想,就会明白孙坚并不是来夺荆州的。”

臧霸笑了起来,道:“即便刘表看不出来,惠言也会说给他听的。”

曹仁点头称是:“史畴见的是蔡瑁,德珪和我大哥年少便有交情。他是刘表的大舅子和靠山,他的话刘表定会慎重考虑的。我大哥说其实刘表的心腹大患不是返回江东的孙坚,而是宛城的袁术和江州的刘焉!孙坚这一走,南阳的袁术便不足为惧,刘表再来收拾他绰绰有余。占领战略要地宛城,收编袁术十万后军,如此赚头摆在面前刘表八成会答应。蔡瑁能否最终说动刘表,还有两成变数,因为这会伤害到江沔大姓黄家的利益。不过听说黄承彦是德珪的姐夫,刘表的连襟,都是一家人,也不是商量不过来。”

“不对,袁术他乱政南阳,民众光流亡徐州便数以四十万计,刘表打败他是迟早的事。刘表是否看好孙坚有能力夺取扬州,才是最大的变数。看好之,则刘表和孙坚最后必会在豫章附近爆发大战,如果今时有机会灭掉孙坚,刘表当然不会听其东归。而且,如今刘焉已经巩固了他在益州的统治,下一步当会扩张势力,“先北后东”,不想他日腹背受敌,刘表也会选择在刘焉东向之前解决掉孙坚。”

曹仁不服气的道:“荆州步军十万,骑八千,水军三万,其中步骑泰半新旅,已被孙坚打得士气低落,想要消灭孙坚三万大军,刘表付出的代价将不下五万。陪上一半家底去打一个本不情愿跟你打的人,除非刘表是个傻子,否则他不会跟孙坚玩下去。留着本钱去收拾袁术,不好一些?”

“我若是刘表,便不会去硬碰硬。孙坚的队伍是靠他的个人威信建立起来紧抱成团的,孙坚一死,其卒必散。而要对付孙坚一人,只要蒯镜奇出手便成!按行程,蒯镜奇应该回到了襄阳。”

“你说颜良和赵云会不会劝说蒯镜奇杀孙坚?”曹仁还是想弄清楚他三人联袂南下所为何事?而据他察言观色,此事臧霸应该知道。

“袁绍的心思可不好猜。或许他认为孙坚是虎,袁术是虫,不能养虎遗患……?”臧霸随口应付了一句,“我想北面的公孙瓒难以打败袁绍,一旦袁绍从河北腾出手来,肯定会南取中原。袁家兄弟之间就会大打出手,能剪裁其羽翼,当然最好。”

“嘿嘿,先把孙坚干掉,留下袁术就好对付了。”曹仁盯着陷入沉思的臧霸,心里嘀咕道:你这家伙心够深的,这也能想到,大哥看来是低估你了。

臧霸亦飞了曹仁一眼,暗忖:想不到区区一个谯国的江湖老大,其城府竟不下宦海老奸。如果曹操不能赶在袁绍打败公孙瓒之前独立,那么袁绍南征的先锋非他莫属。因周昂累败于孙坚之手,故而曹操对能否战胜孙坚心里不一定有底,所以才会令史畴赶去拜见蔡瑁,劝其放虎归山。唉,孟德其实你大可不必煞费苦心,蒯镜奇他是不会放过孙坚的。他肯定得不到传国玉玺,玉玺很可能已被朱治带去了徐州就近交给孙策。若是蒯镜奇老羞成怒要害孙坚性命,刘表自然也不会反对。这是曹操所不知的。正因为这个原因,臧霸才会觉得襄阳战役将很快结束,他去荆州不过是尽人事。

恰好店小二叩门,送酒菜进来,曹仁便自斟酒一碗,端起碗又放下,给臧霸也斟上一碗。

“啊,谢了。”臧霸捕捉到了曹仁的异样,道:“子孝,我敬你。”说完端碗一敬,一口喝干。

曹仁回了一礼,咕噜喝下一大口,失惊道:“好酒!是果子酒!”

店小二道:“这位爷真是识货,这酒是用秦岭山间的软枣子⑴酿制而成的,清澈酸爽,还可延年益寿,是一等一的好酒呢!”臧霸道:“方圆数百里内,就数他家酿的‘碧莹秋’最正宗最出色。”曹仁这才明白臧霸带他来此的原由,展颜笑道:“都说泰山人内热面冷,重行轻言,难免古怪,我算领教一回了。”

“我对你好,还说我古怪?”臧霸哈哈大笑:“此酒养肝益气,可助你贯通九窍十二经。对我等修行武道,大有裨益啊!”

“这位爷真是位行家。”店小二忙不迭的称道:“我家的‘碧莹秋’能清热解毒,去腹邪,补体不足。这从前来过一个活神仙,没什么疑难重症可以难得住他,后来他说要走那天,城里的人都不许他走,一定要他留下包治百病的灵方。这位活神仙呢,实在拗不过,就在径自走到咱家门口,伸出一根指头在墙上写下了‘每日一壶酒,活到九十九’十个大字。大伙看那每个字都入墙三分,真神啦,就都来光顾小店了。”

曹仁奇道:“门口哪有什么‘每日一壶酒,活到九十九’?分明是你们故意编来骗酒钱的。”

“这个故事是真的。后来城里城外的人家纷纷仿酿,据说在五十多年前的一天夜里,其他酒家雇人把这十个字铲掉了。”臧霸看了看碧澈澈的酒液,道:“渐渐的,这正宗的碧莹秋就给埋没了。不过,别家的碧莹秋我也曾喝过,皆不及此间爽性、有药效。”

店小二得意的道:“这就是小店的秘密了,传子不传女,只有店东家知道,旁人都是不知道的。”

“行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臧霸递了角银子给他,“不是官家查铺,你不用过来。”

“谢谢大老爷赏赐,小人这就下去,一定不让人过来打扰。”

“收到银子,小的变小人了。滚吧!”曹仁笑骂着赶走店小二。听其已到楼下,又问道:“宣高,那活神仙是不是你师傅张真人?不然你怎知道这多?”

“你可知我师傅是如何救人的?他把病人的病气吸入体内,再输玄门真气过去,那还有治不好的病?不过这也成就了师傅的内功和功德!”

“天下之大,人口之丰,他能救多少病人?张真人空有一身绝学,可惜啦!”

臧霸一怔,微愠道:“这你有所不知,我师傅为解百姓疾苦,一生奔波,更为阻止张角作乱而魂归霄渺。他在临死之前还不忘叮嘱我寻访四大之人……”

“何谓四大之人?”曹仁紧跟一句。

“一个能让天下太平国运昌盛的大人物。”

“找到没有?”曹仁释然,原来这就是你的抱负——访贤君辅佐之。真正怪哉!天下草草,稍有点势力和才干的,哪个不想问鼎中原?你臧霸要么大伪,要么大傻。

臧霸并不知道曹仁脑袋里在转悠什么,他看着曹仁,微微一笑:“你说此人会不会是孟德?”

“这——”曹仁的心咯嘣一跳到嗓门,“你怎会想到我大哥身上?他可从没动过这个**头,怎会是他呢?”

“你说的**头,是什么**头?呵呵……是他又如何?”臧霸表情复杂移目窗外,暮色沉沉。

看到臧霸若有所失的一笑,曹仁忽地想起曹操近来常看的《太公六韬》,灵机一动,道:“能让天下太平国家昌盛的人,不一定就得是皇帝嘛,做个姜子牙也可以啊!”

“姜尚他是岁月不饶人,若其不惑之年便已出掌国兵,谁敢说他不会巧取豪夺周家江山?”既然曹仁不说真话,臧霸便“不说这个了……”,而是回到中断的话题上来,“话说回来,孙坚此番不去陈留助阵,而去攻打襄阳,看来他已彻底放弃讨伐董卓的想法,转而经营他自己的势力了。连孙坚这样的讨逆英雄最终都不免类同袁绍,实在让人心灰啊。”

曹仁却不想继续谈论孙坚,他斜头看着臧霸,又把话往回牵:“莫不成宣高有所不甘,在此逗留几天之后还要去行刺董卓?”

“我很清楚内心所想,董卓,我非杀不可!”

“你……”

“董卓一日不除,山东诸子侥幸之心一日不死。董卓之恶行不被阻止,必会群起仿效。庙堂不正,其野亦非。当权者作恶如不受惩罚,不义之举便会在民间泛滥。大道崩溃将无可避免。秉政嚚邪,奸臣当道,官场蔽暗,小人逞奸,民风败坏,盗贼横行,一脉跟生这是古来必然。除去首恶,有何不妥?”

“这……”曹仁梗脖少停,便道:“你说的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么?”

“可以这么说。子孝,我来问你,这世上何物转播最快?”

“瘟疫?流言?”

“是恶!”臧霸断然挥手,道:“这正是我在东海之滨静思所得。正因为道义是如此脆弱,所以对败坏国家的元凶首恶,决不能姑息,非杀不可。贪婪刚暴者可不可以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你容不容得?”

曹仁毫不犹豫的道:“当然不容。”

“贪婪刚暴者不可,……”臧霸凝视曹仁,“心术不正者,更加不可!”

曹仁疑惑的重复道:“心术不正者更加不可……你指的是他?”

臧霸重重的点一下头,道:“此番西行,虽是空奔波一场,但也有收获,看清了他的禀性,无疑卸下了我心里一个大包袱。”

曹仁哗哗哗给臧霸倒了碗酒,道:“看清了又如何,他毕竟是皇上。”

“所以当下我不会返去杀董。这个你放宽心吧。”话到此地,看到曹仁如释重负的喜态,臧霸仿佛同时也看到了深埋在曹操心中的鹿鼎之望,他不禁又有一丝动摇……孟德屈身东郡,心里却无时不刻不想着纷纷天下,他会不会在一直利用我,他会不会是个比袁绍更大的野心家?可笑我还一直想引发他的野心!

“你真准备百日后重回长安?”此番不杀董卓,那是等董卓废杀少帝之后再刺之,还是在此之前动手?见臧霸话没实心,所以曹仁他必须问出个真章来。

“这可说不准。一切回徐州再作思量。”

“原来如此……”曹仁有点失望。

臧霸喝下一大口酒,道:“子孝你吃菜啊,别光顾着喝酒。”说着挟了几片牛肉入口咀嚼。

像孟德这样的人物,经历过何进、张邈、袁绍、刘岱等等人给予的这么多的打压倾轧之后,还没有自己当家作主的想法,确是难以想象。但孟德和刘协和董卓和袁绍等人,截然不同,他才是真正胸中有华彩、胸中有黎庶的四大之人!大智能、大才干、大野心……还有大胸襟?

……能让天下太平国家昌盛的人,不一定就得是皇帝,做个姜子牙也可以啊!……

曹仁刚才这句勉强的饰语,直如一道闪电在臧霸心尖爆亮——曹操会不会为了天下太平断绝称帝之心,而去全力辅佐少帝?

“糟糕,下雨了!”曹仁惊道。

臧霸走到窗边,果然一阵潇潇雨。烟雨迷蒙,八面风旋。不过这雨飘上脸颊,这风溜过鼻翼,并不觉寒冷,反让心神为之一爽。四大之人的出现和改朝换代之间并不能等同视之。可以做皇帝,但不去做的这份雄宇海天,才是真正的大胸襟!

困扰他多时的破与立、少帝与曹操、曹操与孙坚的理辩,彻底爽清。决定权不在我手,我急什么?仰望潺湲云河,俯谛声声箜篌,臧霸喃喃自语:“春雨贵如油。春天来得好早。”

曹仁走过去,看看飘雨,道:“不好玩,这雨真耽误事!”

臧霸淡淡一笑,深深呼吸这破土萌动的浩然气,久之,慨然一叹:“刚道乾坤,人间自有公义在。”

“难怪你能和荀彧交朋友,肚子里还有些晃荡学问埃”曹仁呵呵笑着拍拍臧霸肩膀。

曹操派满是江湖气的曹仁来联络自己,应该是有招揽之意的。臧霸侧过身躯,目光熠熠的盯住曹仁,道:“子孝,告诉孟德,我会尽快拿到徐州兵权,力助他夺取兖州摆脱袁绍!”

曹仁将信将疑,渐渐被臧霸眼中的诚恳打动,回到桌边操起酒坛,道:“来,子孝敬你!”言罢,海饮而尽。

臧霸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整个人轻松了好多,同样一口喝干坛中酒。

曹仁哗地一声响掷坛开花,道:“宣高,我和你结拜吧!”

“好吧。”从见面伊始,曹仁便一直在拉拢臧霸,此刻他更直白提出来,这让臧霸隐隐有些不安,但又不能拒绝。

曹仁大声说道:“你比我大,你为兄长。你我兄弟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臧霸平静的道:“既是兄弟,有福你享,有难我当。”

曹仁一怔,旋即大笑道:“有福你享,有难我当!咱俩是好兄弟!”

“好兄弟!”好兄弟?我倒是有几个,除了史畴和死去的严惕,其他的两个直不能提。突然臧霸心底一阵寒凉:曹操派出刺客出身的史畴和曹仁这等高手南下,你说他要干嘛?“放虎”不成便“刺虎”,绝不能让孙坚折返南阳,这才是曹操的真实意图!本自心情舒畅的臧霸顿如冰雪浇心,不是个滋味。

“霸哥你在想啥?在想你以前的那几个兄弟?”曹仁见臧霸默默不语,误会道。

“子孝,事事难料。”臧霸正颜端词:“霸在此承诺,他日分道扬镳,兵戎相见,霸自当退避三舍以全兄弟之义!”臧霸觉得对曹操还是保留三分为好。

“霸哥,你怎如此扫兴?”

“没人可以预见将来。凡事义先,但求无愧于心。”臧霸坦荡荡的道:“我只是希望我辅佐的人,是个真正为民的……明公!”

曹仁立时感到臧霸这句才是必须转述给曹操听的话。“霸哥放心,你我兄弟决不会兵戎相见,此情不会发生!绝对不会!”曹仁并未听懂臧霸的话,他日曹操闻曹仁背书之后,又惊又喜又恼火,转对荀彧感叹道:“宣高期我为天下而‘公’,深悉我心也。”

赶在城门关闭前曹仁出城南下丹水,连夜赶去襄阳。臧霸则过去白石老店,孰料店家却不是杨亮。早在去岁臧霸离去不久杨亮便把白石老店转手了。打听出一个貌似郑太的人曾经来过,随后便离开了;但对杨亮夫妇的下落,直是不晓,臧霸便买了几件杨亮制造的玉佩。想着杨亮夫妇和郑太会不会都还藏在城里某个地方,臧霸便在城里四下找寻。

虽然臧霸决定有所保留的辅佐曹操,但他也不想孙坚死于非命。感情上来说,孙坚作为他的师叔和第一任长官,对他的为人处事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至于日后孙坚会不会和曹操敌对,这许多的事是臧霸所不能左右的。孙坚对他有恩有义,非救不可。救孙坚,就必须要取回草原,否则即便赶到襄阳赶在孙坚和蒯镜奇碰面之前,也无体力可与蒯镜奇拼战。但救孙坚,便会和史畴曹仁赵云敌对,就可能失去这三个兄弟。

臧霸在城里无目的的,迷茫的走着,吹着口哨。杨亮说会再仿制一枚玉玺自娱,希望此玺已然功成。臧霸不自觉的逃避着冲突,他痛苦的走着,吹着口哨。

穿街行巷打听了好久,直到被一巡夜的里长拦住,臧霸才问出前两个月师奈何曾在一家叫琵琶馆的地方出现过,而杨亮却已失踪大半年了。臧霸疑惑不解,问清方位后便赶去城东的未央里。

闻弦起悲角,独立人无语。臧霸不禁停下脚步,仰望院墙后的楼阁,若有所思。未央里,各地来的玉器商寻欢作乐的所在。如今别处商旅被阻了来路,而年关刚过,长安城里的商人还不会过来,隔壁几间勾栏都生意清淡得很,无甚声息,此间却有数女唱和,而且唱的是臧霸熟悉的曲子。

……春雨冷蓝田,奔波入滋水,相思霸桥柳,永望夕阳亭。关山路长绝,如何附孤旅?愿作高飞雁,南北共飘行。⑵去年孙坚激战董卓之际,臧霸日夜兼程赶到蓝田,从杨亮处取得仿制玉玺。次日飘雨浥清尘,奈何无语到霸桥。在臧霸假痴不癫的岁月里,那个终日陪伴左右抚琴歌吟的女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象当年臧霸把她送给杨亮时一样。有些事是不需要解释的。

昨日如流水,去去不可留,蓦然回首处,犹有未归人。

杨亮这条丧家老狗竟敢抛弃师奈何?

渐渐的,伞上碎冰凝盈。

臧霸啪一收伞,暂压住心涧上蹿的杀气,纵身过墙,两个大步到楼前,推门闯入。

“哟,这位爷你怎一个人过来了……小梨子小梨子你死哪去了?”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妇人颤媚媚的走下楼梯迎住臧霸,上下一打量,便知来了个不一般的江湖客,便谄笑着道:“哎呀真是招呼不周,门口那小奴才准又偷懒了。不过您别生气,您来琵琶馆是真来对了,我刘婆子——”

臧霸打断道:“弹琴者何人?”

“哦,你问的是蒙纱琵琶,她是教姑娘们弹琴吹管的师姑娘。容貌不好看的,不卖身的。楼上还有两个学琴的雏儿,你要喜欢的话——”见臧霸眼睛一瞪,刘婆子心里虽慌,口可不歇着,在被封穴之前,她一口气说出:“爷要是不爱雏儿,刘婆子带您去前面选姑娘。城里最出名风流的那可还得数我家琵琶馆。我这里东夷西羌南蛮北荒,应有尽有,个个姑娘吹拉弹唱搓捏掐揉手艺一流,包您……”

楼上琴音不断,两个女声在反复叠唱。

……愿作高飞雁,南北共飘行……愿作高飞雁,南北共飘行……愿作高飞雁,南北共飘行……

臧霸就曲填故词,深沉的唱道:“大雁南北飞,相思化羽归。浮扬千山路,谁共**霏?”

楼上弦,立断绝。

“师姐姐,楼下那人……”话音未落,就听得楼梯板发出咚……咚……咚……重响。

楼梯口,慢慢升起一顶牛皮大弁帽、一对寒电劲烁的眸子、一挺贲张狮鼻、一抹硬茬钢针,和冷峭峭的嘴角。突然三女眼前一花,臧霸已兀现面前,吓得那两雏妓急躲去师奈何背后。

“奈何,奈何在此?”臧霸又是痛惜又是恼火。

师奈何悲喜交加的仰看着臧霸,随即羞愧和悔恨漫上来,不能自抑的低下头,捧面哭泣起来。

臧霸眉头紧锁,又问道:“那老狗人在何处?”

师奈何浑身一震,抬起头,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我问你话,怎不回答?”

那个雏妓怯生生的又道:“官爷,您别再为难师姐姐了。您看这一桌的纸张,就该知道师姐姐不能说话了。”

“……那好,你来告诉我她为何在此?”

“是是,是她家老爷把师姐姐卖给刘奶奶的。”

“因为师姐姐这样子不能接客的,但她家老爷说师姐姐琴技以往在雒阳是有名的,这样刘奶奶才肯花五两银子把师姐姐买下来。”另一个雏妓补充道。

“见师姐姐弹的曲儿外地来的商家们都爱听,说是以往在雒阳都听不到这般好的。刘奶奶就留下师姐姐教我们弹琴了。”

臧霸转问师奈何:“他为何这样,你写给我看!”

师奈何凝眉握管,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刺心的“怕”字。

“……我懂了。”臧霸叹息一声。杨亮逃走,是因为他害怕,当他眼睁睁的看着臧霸取走两玺那一刻起,他就从成功仿制玉玺的陶醉中醒来,陷入无穷恐惧之中。“这厮胆小怕死,是我鬼迷心窍,没想到……当初我留给你们足够两辈子的花销,……他卷带走所有财物不说,竟还把你卖到这里来,……”臧霸忽有所悟,凝视师奈何,问道:“你是被他毒哑的!哼,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不杀你,算还是个人!!!这条老狗!我不杀你,誓不……”

臧霸说到这里,忽又止言。当初是他撞见杨亮和师奈何拉拉扯扯,体恤二人孤零,故才赐二人婚配,并安排他们离开细柳来蓝田隐居的,原以为做了件好事。而到了蓝田安居下来,又是他不合和杨亮谈起传国玉玺的碧灵,杨亮才说人云传国玉玺为和氏璧所刻就,其实不然。杨亮说:“秦以前以金、玉、银为方寸玺。秦以来天子独称玺,又以玉,髃下莫得用。其玉出蓝田山,题是李斯书,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号曰传国玺。”⑶这才有了杨亮仿制传国玉玺一事的发生。臧霸拿走了耗尽杨亮心血的玉玺,等于是夺了杨亮的魂。再叫杨亮这个

今时这一切,要怪,归根结蒂怪臧霸自己,怪他当年不该从死牢里救出杨亮,怪他不懂女人,怪他根本不爱师奈何。

臧霸定了定神,走近跟前,道:“跟我走!”

师奈何难以置信的看着臧霸。

此刻臧霸的心情实在糟糕,他怫然不悦道:“你不情愿?”

师奈何慌忙站起。

臧霸转身快步下楼,解开刘婆子穴道,道:“五两金子…,住口!…把蒙纱琵琶和那两丫头的卖身契给我。否则我杀了你!”

看着半截楼梯上呆着的三女,刘婆子飞快的盘算一通,忙不迭奔到楼外,急火烧心的骂唤着管事,不一会便跑回来,一手收钱一手交契书。打着哭腔道:“姑娘们,刘婆子舍不得你们……”

“行了,这里我包了,你滚出去!”臧霸手一挥。

刘婆子应声从楼里直飞出去,腾云驾雾一般,随即一阵风跟出,将其扶正不至跌到。刘婆子不由一阵傻呆,心想撞上鬼了,扭身飞跑掉了。

臧霸落寞的站在雨里。师奈何走出小楼,撑伞近前。臧霸闷声道:“奈何,陪我走走。”

臧霸吹着口哨,师奈何默然相伴,走完未央里每一条街道,来到一家专卖雕玉用具的店铺门口。想是见不到杨亮,郑太未敢停留,便骑着草原去宛城了。臧霸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

去了襄阳又如何?一旦说僵,我还会不会为了救孙坚,而同史畴,同赵云,同蒯镜奇翻脸?他们个个和我义重交深啊……原本想救了人再说以后,而此刻郑太骑走了草原,奈何绊住了我的手脚,难道这就是上天的安排,给我一个台阶不去襄阳?

臧霸自欺欺人的苦笑笑,臧宣高啊臧宣高,你要是寻常百姓就好了,就不必有这么多的烦恼,嘿嘿……当年义不顾身的少年死了,死了,死了!但我又能怎样?既然选择了曹操,就沿着这台阶走下去吧。

臧霸转视师奈何正瑟瑟风中冻得够呛,出来时她未披外衣,不由心一动,否意顿减,张臂揽她入怀。

“师师,我知道你的委屈。”

竹伞跌到地上,几个翻滚抵住临街屋角。

“没关系的,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徐州去……”

次日,臧霸买了一辆马车,带上师奈何三人和几瓮准备送给陈登的碧莹秋,一路出青泥,过武关,往襄阳而去。人算不及天算。既然赶不及救孙坚,又何必坚持?说不定吉人自有天相。把师奈何留在蓝田,臧霸做不到。她与孙坚同样都是人,但她没能力保全自己。而孙坚有,只要他肯遣使游说刘表让路,尽快离开襄阳。

襄阳城上流火浮行,护城河南营盘静索。孙坚单骑来到襄水岸边的前锋营,并未惊动鼾声雷动的黄盖,而是来到其亲将俞河的营帐内。他轻悄悄的点亮蜡烛,扯过马搭子分开坐下,凝视躺在地上裹着一张薄毯的俞河,目光深沉充满了慈爱。

半个时辰后,孙坚出现在岘山脚下,仰天望去,夜已去,天还没放青。山林冷雾迷漫,老猿高唱,寒雀羽响。

“忠奸留给后人说。纵不为人解,我自坦然。”

时初平三年的正月初七,丙申日拂晓。⑷※※※

注⑴:软枣子,其果名为猕猴桃。猕猴桃主要原产地在我国的长江中上游流域的山地,其它地方的山区也可以见到,比如秦岭山脉和四川。猕猴桃酒是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保健饮料酒。酒精度一般为15—18度左右。

注⑵:蜕自柳恽《赠吴均》。

注⑶:卫宏曰:“秦以前以金、玉、银为方寸玺。秦以来天子独称玺,又以玉,髃下莫得用。其玉出蓝田山,题是李斯书,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号曰传国玺。汉高祖定三秦,子婴献之,高祖即位乃佩之。王莽篡位,就元后求玺,后乃出以投地,上螭一角缺。及莽败时,仍带玺绂,杜吴杀莽,不知取玺,公宾就斩莽首,并取玺。更始将李松送上更始。赤眉至高陵,更始奉玺上赤眉。建武三年,盆子奉以上光武。孙坚从桂阳入雒讨董卓,军于城南,见井中有五色光,军人莫敢汲,坚乃浚得玺。袁术有僭盗意,乃拘坚妻求之。术得玺,举以向肘。魏武谓之曰:‘我在,不听汝乃至此。’”时(徐)璆得而献之。(又注:传国玺和氏璧究竟是什么奇宝呢?据地质学家考证,和氏璧是产生于荆山地区的一种宝石性质的拉长石。这种拉长石,当把它转动一定的方向,就出现碧绿和洁白的闪光。它不经琢磨,往往难以发现那种闪光,这也是和氏璧难被人识的原因。)

注⑷:岘山座落在湖北襄阳(今襄樊市)城南七里,东临汉水,与紫盖山、万山并称“三岘”,而岘山为之首,故又名“岘首山”。三国志载:(刘)表遣黄祖逆於樊、邓之间。坚击破之,追渡汉水,遂围襄阳,单马行岘山,为祖军士所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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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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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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