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龙定海师长壮烈牺牲之后,战区根据上峰命令,以军队高级将领规格,择日在对日军受降的前线,由龙师长原部队为龙定海将军举行了隆重的公祭仪式。在猎猎军旗前,在呜咽的军号声中,面对龙师长的巨幅画像,近万名将士持枪致礼,同声高呼:定海师长,中华英杰,日寇克星,为国捐躯,英名长存!万人同声连呼三遍,声震长空,地动山摇。接着,鸣炮四十一响,象征龙师长四十一岁。在这隆隆的重炮声中,将士们好像又看见了师长坚毅沉着的分析敌情,淡定从容的排兵布阵,把酒长歌的与官兵同乐。他们还清楚地记着,自从龙师长来后,往山窝里躲藏的少了,上战场打胜仗次数多了,尤其是多次漂亮地歼灭日本鬼子,再也不挨老百姓得骂了,老百姓亲切地称他们为打“老日”的队伍;他们再没有饿过肚子,再没被欠过军饷,服装和装备也比以前正规多了。许多人想到这儿,默默地流出了眼泪,甚至哭出声来。

在一片悲愤的气氛中,中央特派员和战区司令分别宣读了蒋委员长的唁电和悼词。全体将士缅怀老师长,决心发扬老十六师的传统精神。口号声响彻山谷,回音传得很远很远。

龙定海师长的两个夫人在他生前关系一直情同姊妹,相互礼让,和谐相处。没想到在定海遗体归葬的地点问题上,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争执不下,使这个事情陷入僵局。龙定山和龙定洋兄弟两个在极度悲痛之后对他们的争执也不好插嘴,只好默默地听任她们各抒己见。龙定洋是作为省府方面全权代表和龙师长至亲的双重身份出现的。

沈岩菲提出她家在北平有一块墓地,面水靠山,风景秀丽,又在天子脚下,想把定海葬在那里。希望彩霞姐也能到北平去,二人一起为定海守灵。石彩霞一听就火了,说:定海活是西安人,死是西安鬼,他肯定要在西安龙家老坟里安葬,咋能跑到他都没去过的深山野洼里去?不要说你那儿是天子脚下,西安周边埋的皇上冢疙瘩多得数都数不清!再说,我跑到你老家算干啥呢!

沈岩菲耐心地解释说:那可不是什么深山野洼,那是我家通州,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就是你不去,你来祭扫也比我去西安方便多了。

石彩霞得理不让人地说:论地方,定海是西安人;论大小,我为先你为后;论常理,人死落叶归根;论继承,我生的是个男娃,你生的是个女孩,掫像执幡摔老盆都得靠他的这个儿子。这四点都决定了定海必须回西安。

战区的一位主任在听了她俩的说话之后,为她们对龙师长的深厚感情而感动不已。看到她们争执不下,甚至已经有些伤了感情,只好先和省府代表把龙师长安葬的事情请示各自上峰,得到指示精神后,先商量好操作方案,报请批准,再向她们说明。主任说:二位夫人不要争了,龙师长是为抗日壮烈而死,他功勋卓著,义薄云天,称得上是国家的脊梁,民族的骄傲!他安葬在哪里,已经不是二位夫人私事了,要由战区和政府来安排。现在我来给二位夫人介绍一下安排的意见。考虑到龙师长是牺牲在豫西,豫西一带又是龙师长长期驻守和战斗过的地方,在这里他有过多次战胜日本军队的战例,为阻止鬼子西进、南下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因此,战区决定,在龙师长壮烈牺牲的地方,建一座抗日英烈纪念陵苑,这个陵苑里除龙师长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助手胡副师长和淡参谋长。陵苑要设计得大方精美,成为老百姓瞻仰和祭奠的一个景观。因此,你们就不要费心了,相信这个陵苑比你们哪一位都修建得好,也更有纪念意义。

这个意见是龙定洋一起参与讨论的,并且定洋也给哥哥交过底的,所以,主任说过之后,首先得到龙定山和龙定洋的同意。龙定山看着她们都没有吭气就说:主任刚才说了,定海为抗日而死,是民族英雄!他的安葬,是国家的事,是政府的事,二位弟妹就不要再争来争去了。

见主任和大伯哥这样说,她们也都认为有理,都表示同意。

由于陵苑修建好还有近一年时间,政府决定先将龙师长及另外两位将军的陵柩在一个寺庙里用砖箍起来保护好,等陵苑建好之后再举行仪式迁葬过去。二位夫人在隆重地做了生离死别的祭奠之后,都表示要尽快离开这个令人肝肠寸断的地方。

沈岩菲拿了定海的怀表、钢笔、和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共同生活的用品和定海的笔记、信件、书籍等,说要给孩子做个纪念。石彩霞把定海的血衣和换下来的一套军装、军帽、马靴、军刀等东西统统带回家,并坚持要把定海的一副身着将军服的大幅照片带走,对其余分给她的东西提出统统都给岩菲妹子。沈岩菲更是表示自己用不了多少东西,坚持让彩霞姐全部拿回去。两人互相客气地又推让起来。在定山和定洋的主持下决定,除了定海生前曾经明确过六只鼎和预先存好要给父母的金钱交给父母外,余下的东西二一添作五,二位夫人一人一半,愿要的自己带走,不愿要的或送人或变卖,一切自便。银钱细软也是一人一半,两人都表示多给对方,自己少拿。最后还是定山说话,一人一半,如果想给对方是你们自己私下的事情。

抗日英烈纪念陵苑建好之后,二人一西一东几乎是同时赶到。参加完公祭之后,由定山主持再家祭一次。她二人把孩子都带来了,定山定洋也把自己妻子和他们的几个孩子都带过来,参加祭奠并让他们瞻仰学习这位龙家引以为自豪的英雄人物。之后,在龙定洋家里,龙定海的二位夫人在一起做了一次长谈之后,自此各奔东西。

沈岩菲通过朋友的关系,带着女儿龙海翎先到香港,再到美国。自己在洛杉矶一家银行做职员,供海翎上学。等她再回到河南和西安寻找定海的墓地的时候,已经是古稀之人了,只有齐芳闻她还认识,其他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石彩霞回去后,在大伯哥的帮助下,把定海的血衣和军服用棺木成殓起来,在龙家坟地给定海修了一座衣冠冢,立了一个碑,上写:“抗日阵亡将军龙定海之墓”。除了每年清明上河南去祭奠一次之外,四时八节都到衣冠冢前祭奠,多年从不间断。在家里她为定海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堂。正中悬挂着龙定海将军全身佩枪挂刀的大幅照片,两边是一幅西安知名书法家撰写的对联:

上马击狂胡将军曾经半日倥偬半日偷闲

卸甲做寓公隐士倒是整天佩枪整天绸缪

定海像前的桌子上,一对白蜡昼夜亮着,香炉里时常香烟缭绕。每天不管家里吃什么饭菜,都给桌上摆一份,酒杯里的酒永远都是新斟满的,四时的瓜果梨桃都是最新鲜的。定海的儿子龙佩凡每天上学前放学后要向父亲的像鞠躬致礼,在贪玩耽误功课或者犯了错误的时候,这里就是他反省认错的地方。

石彩霞终生没有再婚,一直守着自己心爱的人的照片平静地活着。直到多年后有一天一群人吼叫着要烧掉这个反动军官的照片,拆掉这个装神弄鬼的桌子的时候,她扑上去,用身子紧紧护着定海的照片,在争夺和拳打脚踢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金蕊雪急头拌脑地推开龙定洋办公室的大门就闯了进去,看见定洋正在跟几位同仁说着什么,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定洋,有个事,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龙定洋感觉妻子一定有什么大事,向在座的几位表示了一下歉意,就走了出来。见他闭上门,金蕊雪小声又急切地对定洋说:不好啦,潘瑶琼被抓走啦!听了这话龙定洋吃了一惊,他看了左右一眼,着急地问:什么时候,谁抓走的,你咋知道的?

金蕊雪说:你一下问这么多,我咋知道!在家里我接了一个电话,自称是潘瑶琼家的保姆,说潘瑶琼家里出了点事情,请我到她家里去一趟。去了我才知道,潘瑶琼已经两三天没有回家了,潘瑶琼的父母因着急病倒了都躺在床上。保姆到报馆里听人说,还有一位龚先生也失踪三四天了,可能都是被抓走了。

龙定洋听了半天没有做声,脑子在迅速分析着是可能哪个部门干的。金蕊雪说:你快想办法,那么好的一个人进到那些地方多遭罪呀!你一定救救她呀!佩弦他们在家我先回去了。说完就走了。

尽管这两年龙定洋和潘瑶琼几乎就没有来往了,但他一听潘瑶琼被抓他心里还是很震惊的,尤其金蕊雪那着急的样子使他很感动,潘瑶琼以她的人格魅力和优雅气质已经成为他们不可多得的朋友。

龙定洋亲自通过电话查问了警备区、警察局、宪兵队都回答没有,他回想起刚才金蕊雪说的便衣,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是军统、中统?要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就很麻烦了。他让省府一个跟这两方面都有些关系的朋友打听,得到准确的消息潘瑶琼是被军统控制着。

龙定洋知道,日本投降以后,军统和中统的主要目标就是,难道潘瑶琼是共党分子不成?他一直认为,潘瑶琼是个艺术型人才,她的兴趣主要在音乐和书法,对政治不是很敏感。她正直热情,事业心、责任感很强,虽然写了一些抗日的歌曲和歌剧,都是她特长的发挥,并不是她的政治倾向。龙定洋换了一个坐姿,把两条腿伸到一个座凳上担着,这样更舒服一些。他想起来,那次与潘瑶琼喝咖啡邀请她一起编写方志时,她出乎意料的冲动和反感神情,倒真有点宣传的以服务天下大众为己任、以救国救民反对日本侵略为宗旨的味道,而自己那个时候被她指责的简直就像是一个麻木不仁、对民族存亡事不关己的懦夫庸人似的。当时他确实有些生气,过后一想,瑶琼是小姐的脾气、小妹妹的撒娇,自己完全不必计较。后来他想开导开导她,可官场里的争斗,战事的频仍,省府来回的搬迁,使他无暇顾及。现在她出事了,联想起来还真是有这方面的嫌疑。想到冰清玉洁的瑶琼为了诺言而守望,为了守望而不婚不嫁,自甘寂寞的守真情操,龙定洋眼睛有些湿润。再想到那些心狠手辣的家伙们,可能使用种种卑鄙的手段折磨瑶琼的时候,龙定洋感觉血一下子涌到脸上,隐隐地感到有些头痛。他再也坐不住了,腾地坐起来抓起了电话。

接电话的人时间不长就来到龙定洋办公室,把门关好后走到办公桌跟前看着他问:什么事?龙定洋知道他不坐也不让他,直截了当地说:捞一个人!

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一个女的,在军统,叫潘瑶琼。

难度很大,法币二十万!

中,几天见人?

要看机会,可能你得亲自去识别一下,事成之后送你家里?

不,送到上次那个地方。

明白。来人转身出门,没有一丝声音。

两天后的夜里,天上繁星一片,万籁俱静。

两块小石头一先一后落到龙定洋住的院子里,叮当一响。龙定洋轻轻起身,换了一套深色衣服,提着小包从后门出去,抬腿就上了等在门前的汽车消失在夜色中。

汽车前面副驾驶的位置空着,后排一号位子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蒙面人。龙定洋上来坐稳后把小包递给他说:这是一半,剩下的明天叫人给你。蒙面人没有说话,把小包塞到怀里,对司机说:到邱家坟。

汽车停在邱家坟旁边的一个大土包后边,灭灯熄火。蒙面人下车朝坟地里拐过去,龙定洋也下了车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时间不长,坟地前面的路上从东面飞奔过来两匹马,快到山包时猛地一个急停,马儿急切地恢恢叫了两声,路边窜出来两个人,从后面马背上快速扶下一个人,就钻进坟地,两个匹马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跑开了。大约两三分钟时间,三辆摩托车在前,一辆架着机关枪的大卡车从后面追了过来。车灯雪亮,马达轰鸣,像一只嗅着猎物的恶狼狂奔而去。

大个子招呼龙定洋过去辨认,龙定洋看躺在地上的人虽然受了伤,眼睛紧闭着,但一眼就认出是潘瑶琼。刚要说话,大个子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给另一个黑衣人做了个手势,他背起潘瑶琼就往坟地里头跑。大个子拉着龙定洋也紧跑几步趴在一个坟堆后面。就在这时,又有几辆摩托车飞驰而来,在坟地里头用车灯照来照去,并朝这边开了几枪。

等着摩托车走远,大个子领着他们才在另一条路上了汽车。汽车摸黑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龙定洋把潘瑶琼紧紧地搂在怀里。停了一会儿,潘瑶琼可能是被颠簸弄醒了,也可能不习惯这样被人搂着,挣扎着要起来,龙定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瑶琼,我是定洋,你被救出来啦!潘瑶琼一听,眼泪细细地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潘瑶琼当晚被安排在龙定洋干妈郭大娘家里。郭大娘家前年由龙定洋安排把草房重新翻盖了一下,一砖到顶一明四暗的大瓦房,还修了一个飞檐兽脊的砖门楼。郭大娘开始不让修门楼,嫌太招摇,龙定洋非让修,他说:气气派派盖房子,红红火火过日子,有啥招摇!郭大娘只好依着定洋。她给他专门收拾了一间房子,留着他们有时间回来住。龙定洋回来看她的时候倒没有住过,只是上次,龙定洋在这儿安排了一个受到追捕、被他解救的南京来的私交朋友住了几天。这次,潘瑶琼出来他也首先想到这儿。

潘瑶琼先是被一般性审问了一下,没问出个啥,被抽了几鞭子,她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又哭又闹,装作忍受不了晕了过去,被关了起来,准备在同案抓齐之后再审。据说,拘捕她的原因还是报纸上在她主持的栏目里经常编发一些顶角带刺的小文章,揭露政府无能,文章里有“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见百姓挺腰,吹胡子瞪眼,见洋人弯腰,遛屁股献脸;法币,法币,砖头厚一沓看不了一场戏!共同打日本,胜利自煎急!”等等言辞,引起有关部门关注,专查文章作者,专查栏目编辑。这一查就查到龚先生和潘瑶琼的头上,他俩一先一后都被秘密逮捕,当局怀疑他们是或者起码是的外围骨干。

郭大娘见是龙定洋送来的人,知道都有来历,不是一般人。她从不问长问短,一律热情招待。再一看还是个姑娘,不仅人长得金枝玉叶一般,而且举止高雅、超凡脱俗,喜欢地一个劲儿给两个儿媳妇夸赞:你看看都是个人,人家咋就生的那么好,咋看咋顺样!她要是张画儿,我非把她挂在墙上天天看看。

潘瑶琼知道郭大娘,她听龙定洋说过,也知道她是龙定洋婚姻的大媒人。看见大娘慈祥可亲、热情好客的样子,从心底对大娘充满了崇敬和感激之情。每次大娘送水送饭过来,她都发自内心地表示谢意。郭大娘总是笑嘻嘻地说:平时请都请不来,现在能到这儿住几天,是我们小户人家的福分哪,粗茶淡饭的谢个啥!

潘瑶琼在这儿呆着尽管十分安全吃住无忧,心里却焦急万分,一是担心父母着急上火,弄出个什么病来。二是跟组织无法联系,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在这里什么消息也没有,真是急死人了。两三天以后,身上的伤在郭大娘的精心护理下倒是慢慢好了,嘴上却起了几个泡。把个郭大娘急得又是白糖水冲鸡蛋花,又是苦菜根芦苇尖熬汤,催着看着让她喝了下火。

她来这儿的第四天,龙定洋坐着车绕了一大圈,确信没有人跟踪之后,才拐到这里来看她。龙定洋告诉潘瑶琼,已经去家里看过她父母了,给老人报过平安,说你在外边一切都好,老人也放心了。潘瑶琼听了才略微安心。龙定洋望着有些憔悴的潘瑶琼又兴奋地告诉她,那个小报社已经被查封了,他跟一个朋友谈好了,过两天接她回去,直接去一家外国机构驻河南办事处上班,作内勤秘书工作。

潘瑶琼对这个工作倒没有怎么高兴,只是请定洋给她带一封信回去发了。龙定洋把信放在包里,又出去跟干娘说了一会儿话,就坐着车回去了。那封信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没发,几天之后他把潘瑶琼接回家的时候,那封信还在包里,他没有拆开,趁没人的时候烧了。

潘瑶琼没有去那个办事处上班,而是根据组织安排,到铁路局当了一名火车调度室的调度员。利用这个职务,给组织提供了许多军用物资调配和队伍调动情况的信息,及时有力地配合了人民解放军的解放战争,并领导各级工人组织和城市各阶层人士,为保卫重点设施、挫败敌特分子破坏阴谋、迎接城市解放发挥了重要作用。

她和龙定洋虽然同在一城却无缘见面。她隔了两年到定洋家里去找,房子早已易主,打电话问省府秘书处,对方也说不清他的去处。潘瑶琼总是认为定洋是因为解救自己才被解的职,十分内疚。当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已经是新中国成立后了。当时,她担任一个城市的副市长,在建国十周年特赦的一批改造好罪犯的大会上,代表国家宣布本市特赦人员名单时发现了龙定洋的名字,他们是在特殊的场合下相见的。

救出潘瑶琼以后不久,政府下令查处日伪期间与日本人和南京汪伪政权有来往的公务人员。廖秘书以其张扬无忌地与日本人公开在省府进出,替日本人办事,穿日本军服炫耀等行为,首当其冲地被收监审查。软骨头的她,还没动刑仅吓唬了几句,就如数家珍地交代了七八个人,其中就有龙定洋。

她把日本人如何喜欢龙秘书长的书法,如何想跟龙秘书长见面叙谈,龙秘书长写的一副对联日本人给了二百个大洋,龙秘书长的一个以书法相交的日本朋友,因涉嫌收买文物字画被宪兵队抓走,后经龙秘书长营救送走的事情统统交代出来。就是不提自己怎样给日本人提供布防情报,帮助日本人收买偷运国家文物,被三个日本人灌醉之后,脱得一丝不挂,被迫与一群鬼子混在一起的事情。

廖秘书倒是没事了,龙定洋和他几个省府的官员相继被免职,被收监,被判刑。龙定洋因为没有实质性的问题,还因为有一个为抗日阵亡的将军哥哥,加上秘书长给他周旋,老丈人上下使钱,关了两个多月就放出来了。

丢官赋闲的龙定洋百无聊赖,每天以书为友,以酒解愁,以写字为乐趣。他的老丈人金老爷子经常过来看他,跟他喝酒聊天,切磋书法技艺。时间长了,有一次似乎无意地对他说:定洋,这国民政府看来不中呀!国家治不好,连年灾荒,物价飞涨,钱不值钱!能打过日本人打不过,我看它持久不了呀!万一有个鱼龙变化,对你可是不利呀。你现在不当那个官是好事,你说呢?

定洋没有做声,只是轻轻点点头。

金老爷子继续说:人常说,官帽压顶不如一艺在身。官帽子不牢靠,个人的手艺那可跑不了,任何时候你都有一碗饭吃。你看我就凭这接骨的手艺,咱家从来都吃喝不愁,而且,子孙都不愁!

定洋若有所思,他给老爷子续上茶,眼睛注视着太师椅的虎腿。

金老爷子没有在意定洋的眼光,他把灭了的卷烟重新点上火,嘬了两口继续说:我思谋了几天,还是要劝你,你就不要再想着回去做官了,从现在起,你跟着我把这接骨的手艺好好学。你人也聪明,文墨又深,我手把手教你,不出半年你就能够自立门户,接客看病了。将来三个孩子那个愿意学,好好传给他,让咱金家的这绝门手艺发扬光大!

龙定洋感激地对老爷子说:爹,你真是为我操透了心啊!可我知道金家有规矩,传男不传女,我要跟你学了这一行,坏了金家的规矩不说,让我两个哥不高兴,两个姐有看法,别人还看不起我。因此,我不能接你的手艺。

龙定洋停了一下,看见金蕊雪也过来坐在旁边,继续说:不过,爹的一席话打开了我的思路,人这一辈子不是只有一条路,除了做官,我还能干其他事情,而且,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试试看。

金老爷子听了定洋的一番话高兴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个抓小鱼摸螃蟹之辈,你肯定有自己长远计划!当然,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弄啥,咋弄,思量好了再说。

这天,翁婿二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龙定洋受了老岳父的启发,本想继续从事文化戏曲方面的研究和整理,看着这危机四伏的政权,动荡莫测的局势,他的调查研究计划很难进行,即便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搞出来的东西可能也没有多少人关注。想一想,那股涌上来的冲动心情先凉了下来。

他抬头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不久前才接回来的一位干娘在秋阳下坐着藤椅在晒太阳。这是自己在被监禁期间,同室的那个七十多岁老中医的老伴儿。老中医因为给八路军看病治伤被抓进来。老人无儿无女,只有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老伴儿。就是因为老人的这个老伴儿,他和老先生还有一段难忘的交往呢!

老先生进来已经几个月了,沉默寡言,一般不跟人说话。看到龙定洋举止谦恭,对自己处处照顾,两个人有着共同语言,觉得很是投缘。在大概了解了龙定洋的身份之后,一次,曾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学医。当时,监房里就他们两个人,无事可做,也是为了尊重老人,龙定洋就点头答应了。老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如果龙定洋先出去,到他家里看看,给他老婆带个口信儿。如果一年后老中医还没出去,请龙定洋把他老婆接到自己家里去,给她养老送终。龙定洋握住老先生的手认真地说:如果我先出去,我要设法救你出去,万一暂时救不出去,我一定照顾好老大娘。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把大娘接到我家,当自己的老人一样养老送终。

见龙定洋是个诚信君子,老人让他要来纸和笔,凭着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把自己最拿手的几个奇效秘方一一告诉了龙定洋,让他用笔记录下来。然后告诉他,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方子,在什么情况下方子加减,内服什么,外用什么,紧急情况下怎样处置,病势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该怎样攻守兼备,协调阴阳。为了让龙定洋这个门外汉真正掌握治病的基本机理,他还手把手地教给龙定洋怎样号脉,怎样判断病情,怎样试探用药,确诊之后怎样辨证施治、内外兼攻、扶正祛邪,最后达到阴阳平衡,病去人安的目的。龙定洋都做了认真详细地记录。

老先生又给他讲解中医的三因、四诊、六经、八纲、八法,以及脏腑、经络、气血等理论关系和汤头歌诀、中药十八反等基本知识。龙定洋对中医以前虽从未涉足过,但现在用心听了,理解还是很快的,加上他深厚的古文底子,很快就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老先生称赞他是可造之才,出去如果能够系统学习中医理论,虚心求教,认真钻研,加上自己给他的这些奇效秘方,十年之后,必成名医。龙定洋只是把这当成消愁解闷的乐子,尽管嘴里唯唯诺诺,心里并没有把这个行当放在自己今后设定的目标上。

出来之后,他先去看了老先生的老伴儿,给她留了一些钱,告诉她老先生在里头能吃能睡,精神很好,不久就能出来,让老太太放心,过几天他还会过来看她。老太太说她再不哭了,高高兴兴地等老伴儿回来!看着老太太孤独无靠的样子,龙定洋感觉自己有责任一定要尽快把老先生救出来。

他又花了五万法币,动用了自己以前的关系,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老先生终于被救出来了,然而,十几天后,老先生就去世了。临终前,老先生握住龙定洋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没看错,你是个仁义君子,我有一箱明清版的医书医案,全都送给你,还有攒下的三两黄金也都给你,唯一的条件就是把你大娘接到你家去养老送终!龙定洋含着眼泪点头答应。

龙定洋安排好老先生的丧事,根据老太太的意愿,老先生百日满了之后,把她接了过来。龙定洋早就给金蕊雪说好按自己老人一样称呼服侍,金蕊雪也是贤惠之人,对老人关心备至,给下人做出样子。老先生给的那三两黄金,龙定洋也交给老太太收执,平时再给老太太一些零用钱。老太太总是千恩万谢,称颂龙定洋好人好福。老太太也是明白事理的人,经常给孩子们买些吃食玩具,在家里帮着下人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多嘴不多事,很得大家的喜欢。

写书编志不成,龙定洋想,无事可做,还不如按照老先生说的先学习学习中医。古人就有“不为良相必为良医”的说法,做个医师虽不能大福大贵、光宗耀祖,却也能像岳父说的混个衣食无忧。他先找了一些医书典籍慢慢翻看起来,开始乱看一通没有趣味。他索性沉下心从浅入深,从基本理论到诊察判断,从治疗法则到处方规则,从辨证施治到药性药理,边看边记,勤问勤思。遇到难以理解、深奥晦涩的问题,他不耻下问,走访先贤名师,回来后做好笔记。他经常给自己列出许多问题,自己先写出答案,再对照医案,看看名家是怎样处理的,找出不同点,多问几个为什么?经过多次的这种找差距,挑毛病,寻特点,终于慢慢地看出名家对病因病势判断理解之精到,高手在药理药性把握运用手法之高妙。

就在他忘我读书,对中医中药从浅尝辄止到如醉如痴深入钻研的时候,一个偶尔的机会更坚定了他从事中医的决心。

一个乌云满天但又不像要下雨的下午,龙定洋午睡起来准备出门去。金蕊雪问他到哪儿去,他说想看看老师何秉坤去。金蕊雪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说:我陪你去。龙定洋没有做声,金蕊雪给保姆安排了一下几个孩子放学回来照看和经管老太太吃饭的事情后,就叫人要来车一块走了。

何秉坤照例是不在家,保姆说:先生一早出去,一般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龙定洋说:老师不在,我看看师母。保姆说:老夫人病了。龙定洋说:师母病了我更应该看望才是。说着就进了门在客厅坐下。

金蕊雪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就随保姆进到内室看望定洋师母。师母听说是定洋夫妇来了很高兴,坚持要起来,梳洗了一下由保姆搀扶着到客厅。龙定洋慌忙扶着老人坐好,招呼她喝茶,然后询问病情。

老人说,两三个月来,不知怎么搞的,肚子慢慢胀起来了,憋得慌,一翻身里头像是有水在响,自己感觉乏困,不想吃饭,光想睡觉。中医先生把这叫蜘蛛胀,药都吃了几十服了,能好一点,还是胀,越来越难受,看来这病是难好了。

龙定洋看着师母说话,发现她明显瘦了,面色青黄,嘴唇发紫,有些发喘,肚子稍微隆起,和几个月前见她时富态从容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说了一些宽心话,拉过她的手试着号了脉,答应回去请两位有名的老先生过来给看看。金蕊雪看着老人虚弱的样子,知道不宜久留,说了一些外头喜庆的事情让老人高兴,趁着老人喜眉笑眼的时候告辞出来。

回来的车上,龙定洋回想着师母变化,感慨这人生在世,除了时光、世事对人的百般煎熬之外,疾病更是一个难以躲避的大敌!轻则让你遍尝酸甜苦辣,受罪折财,落得个咳嗽气喘、腰弯腿瘸,重则让你怪病缠身,痛苦难当,家财散尽,最后抛妻舍子,含恨不得善终。现在看来,行医治病不仅是一门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而且真是一个可以悬壶济世,为民造福、积德行善的事业。既然自己在政坛有志不能作为,何不把身心投入到治病救人这个济众益世的方面来呢!师母的病,刚才通过望闻问切,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了解,病情虽然来势凶险,但仍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现在如果内外兼攻,辨证施治,再加上自己手上现成的秘方,治愈应该不成问题。何不牛刀小试,借此检验一下自己当下的能力如何?

为了慎重起见,他先邀请了两位自己尊崇的老医师分别给师母看病下药,听他们怎样判断病情,提出的施治方案,看他们开方下药,结合自己的看法,找出相同点和不同点,最后由自己亲自为师母施治。

看了两位老医师的方子,都是先补后攻。他根据师母的体质尚健和病程不长的特点,加上有外用药支持的情况,大胆决定采用攻补兼施的方法,把老先生交给自己的灵活运用、随病情变化而方法变化的方略都用上去,先试一服。老先生的方子果然是绝妙,在师母腹部几个部位贴上自制的膏贴之后立即服药。一炷香的工夫,站在周围的人仔细能听到她肚子里像细细水流的声音,时间不长,师母鼓着的肚子似乎瘪了下去。再过一会儿,师母提出要小解,回来时候走路的步态明显轻松了许多。何秉坤高兴地说:定洋啊,我正琢磨着你下来后干个什么事呢,可你已经当起中医先生了,一开张就先给你师母看病,而且旗开得胜。看来,你是干啥成啥呀!

龙定洋谦虚地说:恩公过奖了。学生是恩公教导扶持起来的,我的半斤八两你是最清楚的,学医也是偶然机遇而为之。之所以敢给师母治病,首先是看师母病得痛苦,其次是我有治这个病的秘方。

何秉坤说:定洋,这步棋可能非你所愿,其实你峰回路转走了一个妙招。现在外患刚灭,内战骤起,这一年多时间过来,我看这形势不怎么好哇!咱们都是在政府部门出人过的人,现如今各级政府都是个十分尴尬的角色,行不得职能,更多的是拆东墙补西墙,应付战事。因此,多事之秋离开政府这个是非之地是个高明的选择,而从医对你来说又是个聪明的选择。

龙定洋把恩公的话仔细品味了一下,深以为是地说:恩公高瞻远瞩,看到局势和事理的深处,让学生茅塞顿开。看来,从医这条路子我应该坚定地走下去了。

何秉坤高兴地说:凭着你的文才和聪慧,加上执著和勤奋,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像样的中医先生的。

此后,龙定洋不断查阅医书医案,虚心请教名医前辈,时刻观察师母病情变化,随时调整用药用量,认真做好记录。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治好了师母的鼓胀症,老人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龙定洋带着金蕊雪和孩子回了一趟西安,看望父母、哥嫂,把自己弃政从医的事情向大家做了禀告,特别安抚了二嫂石彩霞。他还单独和大哥在一起,痛心地回忆了哥三个当年在河南相聚时,期待着两年后一起回西安的约定,都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爷爷和奶奶已经从失去定海的巨大悲痛中逐渐摆脱出来,把定洋第一次带回的四个长得像仙童龙女的宝贝孙子、孙女,搂搂这个,抱抱那个,爱不释怀。奶奶说:三男一女四个娃,男娃都有点像她妈,女娃像他爸,都是咋样西奴咋样长,叫人爱不够。爷爷说:关键你看佩弦佩豫的神气,一副内慧外清,钟灵毓秀的样子,这娃跟佩涵佩鸣一样,都是吾家之灵驹也!奶奶不高兴地说:又酸上了,依我看,我家的孙子孙女个个都是上房梁栽立柱的好材料!奶奶的话,一下子把爷爷的鼻涕眼泪都笑出来了。

龙定洋回到河南,跟老丈人一起商量之后,把现住的房子卖了,把家搬到市里,在一个宽敞清静的地方开了一家专治疑难杂症的诊所。由于他继承了老先生的一套秘方验方,又系统地学习了老先生留给他的古版医书医案,在一些深层次疑难问题上屡屡得到名家高手指点,加上自己刻苦钻研,大胆设疑、小心试探,关键时刻果断用药,几种疗法围而攻之,甚至反常规施治,从看似毫无关联处下手,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他成功诊治了不少正牌医院感觉棘手、同行犯难的怪病杂症,为不少病家解除了病困疾苦,神医之名口碑相传、不胫而走。几年以后,除了本省的病人之外,周边六省十八府的求医者,车载马驮,如朝山拜庙般络绎不绝地寻了过来。求医者往往需候二至三日方能按序号由龙先生诊疗一次,无论达官贵胄平民百姓概莫如此。凡是他说能治的病,如鼓胀、如瘰疬、如肺痈、如梅核气等等,针药膏帖、刮灸拔割之后,必然能明显见轻,继而病退神生,血旺气清。病愈者送旗献匾,见轻者现身说法,更是让这个原本清净的街上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诊所的半条街都相继改成旅社和饭馆,此盛况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三反五反的时候为止。

大魁悄悄地对兰馨说:我出去一下,晚上可能回来得晚,不要等我。兰馨问:现在就走,饭也不吃?大魁把双截棍藏进衣袖,把手枪插在腰间的枪套里,整理好衣服抬起头说:一个急事,来不及了。说着就下楼去,几步就跨出了瓷器店的门。兰馨拿着包好的两块酥饼追下来都没追上。

麦升和栓柱已经等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看着大魁过去他俩远远地跟在后面。正好一辆公共车到站,大魁抢先跳上车,他两个随着排队的人也挤了上去。车到西门,他们下了车,从旁边拐进顺城巷子往北走。大魁看见自己队里通知的几个人也在前面分散坐着、走着,不动声色地数了一下,加上他们三个,一共九个,齐了。

大魁快步走了一程,停下来装作倒鞋里的沙子,回头看看没有人,打了个口哨,迅速钻进一个废弃的城墙洞子。麦升在外面放哨,其余的人也都陆续进到里头。一个叫灵性的小个子把提着的一包肉夹馍每人两个发给大家,给麦升也送了两个。等灵性回来,大魁就开始宣布这次行动的计划和安排。

大魁他们队现在已经被编为神枪队特别行动队,他是队长。根据上级紧急指示,今晚营救的可能是几位即将被秘密处决的民主人士。神枪队的三个队负责对付警察、行刑队和撤退时的保卫等,特别行动队负责直接解救人员。大魁从队里挑的这几个人,个个都是拳脚打斗的高手,跟着他已经执行过多次任务了。今晚被处决的人据说是三个,大魁按两人一组准备了四个组,有备无患,到时候按被解救人员的次序对口行动。每天行刑都是在太阳落山以后,现在时间还早,他要求大家早点看好有利位置,把进入和退却的路线再默识一下,另外把可能发生的情况再想得充分一些,一定做到万无一失。大魁自己估计了几点:敌人行动提前或推后;突然变换行刑地点;警察加强戒严;自己人员被阻隔在外围无法进入等等。大魁都有针对性的制定出对策,再想想还可能发生的情况,一时还估摸不出来。

就在大家按要求分散在城河周围等待的时候,大魁发现,远远地一个约有三十多人的警察中队朝城河沿跑步过来,队伍前排的人还扛着三挺轻机枪。他们一出现,立马把四周围的人都吸引过来,不少人都交头接耳地说:天天枪毙人都是后晌,今个日头还这么高呢,提前就张罗开咧,看样子还是个大脑系!

一会会儿,河沿两边就站满了围观的人。

行刑果然出其不意地提前了,并且还加强了警戒力量,这一点大魁没预计到!根据布防情况估计,囚车要等一会儿才能过来。他往大队长那儿看了一眼,大队长见他看过来把头往外一摆,他立马挤出人群走了出去。大魁看见其他三个队长也都往大队长那边走去。大队长像个农民一样头上戴着一个草帽子,跟大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结结巴巴问了句:到潘家村往啊达走?过去有顺车没?

大魁明白了,笑着说:牙长的一截儿不用坐车!

大队长说:你还不快走,警察多的跟老鸹一样,弄不好一会儿得开火了。

大魁说:走,咱趁早离这儿远远的。

大队长说:他开他的火,咱走咱的路,两不相干!说着右手往上一扬,食指和中指伸出来成了一个二字,朝西南紧走了一段,一扭身拐进一个巷子。

他俩的对话和手势另外三个队长都听看明白了:转移地方,执行第二套方案。大魁靠着一棵树跟坐下来,其余的三三两两走到巷子口也拐了进去。看着自己的人都进完了,大魁环视了一下周围,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就起身进了巷子。

这是一个宽敞农家大户,后院里停着一辆十卡车,前面进去的人大部分已经换好服装,有秩序地站在车上。见他进来,大队长一挥手让他先上车,拿上东西在车上换衣服。两个农民模样的人打开后门,汽车轰鸣着开了出去。大魁在麦升的帮助下换好衣服,挎好武器。他朝周围一看,大家清一色的钢盔皮鞋,美式军装,德国新式步枪,再配上淡茶色的风镜,真是阵容肃整、威风凛凛。

这时,大队长在中间给大家说:我们劫法场有困难,现在改为半路上拦截刑车。迎面碰上后,仍然是一队二队收拾押解的警察,三队配合别动队抢出被押人员,别动队现在站在最后边。卡车拐上大路后急行了一段时间不长,大魁看见一个在对面路边卖沙果的妇女把头上的手帕儿拉下来在手里甩了甩,大卡车立马朝左拐了进去,刚走不远,迎面就碰上开过来的一辆指挥车,一辆囚车,一辆行刑车。巷子太窄,只能通过一辆车。对方见是军车,指挥车上下来一个警官过来交涉。大魁他们迅速下车扑了过去,麦升刚把囚车的门打开,只听见里头一声枪响,大魁栓柱和麦升抢先跳上去,迎着再次即将击发的手枪,双截棍嗖的一声打过去,对方应声而倒。大魁一看,一位留着胡子的人被他身旁押解的警察击中头部倒在地上,另外几个警察刚想动手,早被麦升和栓柱他们制服了。两个被救和那个受伤的人由其他人扶着下了囚车上了大卡车。

大卡车正在往外后退出的时候,大魁看见远远地迎面又开过来了一车全副武装的警察。警车还在急速的行进中,车头上的机枪就扫了过来。一队二队已经把车上的行刑警察收拾绑好了,立马下车借着房屋树木和汽车的掩护对付新来的敌人。十几支冲锋枪一起开火,警车轮胎一瘪,撞在墙上,车上的机枪也立马哑了火。大卡车强力轰鸣着退出巷子,拉着被解救的三个人和大魁他们队的成员朝城西南方向驶去。时间不长,一队和二队的人也开着警车追了上来。受伤的人由于伤势过重,抬下车时已经牺牲了。事后大队长还是肯定了这次行动的成绩,大魁却检讨自己的动作慢了一步,造成这次解救行动的重大失误。

仅过了两天,上级又给别动队下达命令:以最快速度打掉一个一直负责侦察、跟踪,专门给特务当局提供和进步人士活动情况,被称为“黑扫帚”的三人小组。大魁仅仅知道为首的姓楮,叫楮盛义,甘肃人,以前是旧军队里的侦察连班长。无正当职业,以告密、监视为业,偶尔也干点暗杀、抢劫的勾当。其余二人情况不明。

大魁接受任务之后,把队里几个骨干叫在一起商量,首先要搞清楚这伙人的真实身份,活动规律,有什么嗜好,只打尽。灵性说:这伙人一般都喜欢抽和嫖,在那些地方多寻,兴许能碰上。

一个比灵性大个三四岁,敦实机敏的小伙东石说:在警察局门口守候比在那些地方稳妥得多,平民百姓进警察局的有几个?能去的多少都是有啥瓜葛的人,看准几个,分头跟踪,肯定能顺蔓摸瓜把他挑出来。

栓柱说:警察局门口能叫你守候?稍站一会儿就撵你。

东石说:我可以在它门口摆个修鞋摊。

大魁说:特务们在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门口摆修鞋摊,你又在人家门口摆,瓜都能看出你是个假的!况且,那里头的人穿的都是皮鞋,你也修不了。

麦升说:我看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咱不修鞋,咱卖烟卷,挎个盘子来回转,远远地看着,见有可疑的人就跟上,鞋摊子你想走还走不了。

大魁说:对,这个办法好,灵性你跟东石两个明个就在警察局门口卖烟监视,遇到紧急情况就到南大街粉巷口万货全杂货铺找雷大辛,他会帮你。他给了一沓子法币让他们去办。捕鱼一无所获的时候,靳铁锁突然找到他说:我在街上好像看见骗咱的那个白俭银了。

大魁问:他发现你了没有?

靳铁锁说:没有,他当时在前头走,我看着有点像,就离远一点跟着,一直跟到他住的地方,一个女人开的门,白俭银把提包交给她就进去了。

大魁问:住在什么地方?

靳铁锁说:西门白鹭湾。

大魁说:好,今黑把他狗失的掏了。

中午,大魁就派原来跑上跑下给白俭银倒茶招呼的那个小相公树森穿了一套乡下娃的衣裳,在白鹭湾大椿树下来回走着,盯着那个砖门楼里的大门。后晌天快黑的时候,一个女人开门出来看了看,然后走到西大街上叫了一辆洋车过来,只见白俭银架着一副墨镜,戴着一顶礼帽,穿着灰色阴丹士林长衫,夹着一个皮包上车而去。大魁叫人把树森换回来,问明情况,果然是白俭银。他让树森吃点东西再回去,让麦升通知另外三个人今晚一起行动。

晚上十点多,大魁再次问明树森监视的白俭银确实回来在家之后,半夜一点多,带着别动队的麦升、栓柱和东石、雷大辛、灵性共六个人过来。灵性轻松地翻墙进去,在照壁跟前抛出两个像青蛙似的活物,一蹦一跳地先把那条晚上放出来、叫黑狮头的大黑狗引过来,灵性的手不停地做着一个叠腕连环的动作,狗便一声不叫,呆呆地看着他。灵性过去摸着黑狗耳朵背后的一个地方,用手指捻了几捻,黑狗乖乖地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然后把大门拉开一条缝儿,大家依次进来。灵性看着狗,东石监视院子,另外四个人在弄开上房门之后,鱼贯进入,控制了两边的厢房。

东厢房里头人可能有所觉察,能听出是一个人光着脚轻轻走路的声音,走到门口不动了,可能是在听在看。大魁他们都屏住气等他出来,不料他又上床去了。大家都看着大魁,大魁知道这个人机警得很,还有武器,既然已经醒来自己就不能贸然进入,他在考虑下一步。麦升在他耳边轻轻说:还得把他引出来。大魁点点头。

麦升出去对灵性耳语了几句,他刚进来,就听见院子里黑狗跟另一只狗在嬉戏叫唤的声音,而且越叫越厉害,东厢房的人忍不住了,开门出来再拉开上房门,非常奇怪地说:上房门咋开着?

大家在暗处这才看清,这是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她这一声把厢房里的人叫起来了,一个男人提着枪也是赤条条地跑出来说:有人进来了!

躲在旁边的麦升说时迟,那时快,两手捏着男的手腕子一拧,男的猛不防,摔了个鲜鱼上滩,啪的一声脆响,那女的也同时被栓柱按在地上,吱里哇啦地乱喊叫。那男的还是有点功夫的,尽管摔在地上,枪也被夺了,但他稍一停顿,还没等麦升上脚踩住他,一个瘪驴翻身,又站了起来。麦升行家不乱,趁他立足未稳,在他小腿肚子上猛踩一脚,他又跪在地上,麦升一个窝脖把他压翻在地,随手从腰后抽出绳子把他捆了个结实,嘴也被堵上了。与此同时,雷大辛和大魁冲进西厢房,进去一看里头睡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看见他们冲进来,吓得拿被子把头捂住,只露了两条腿。大魁给雷大辛说:把她也绑了。就走了出来。

还没成家的栓柱面对光溜溜一条鱼似的女人下不了手,看见她喊叫只能用手捂她的嘴,人家头一摆又捂不住了,急得他连忙把自己的一只鞋的鞋垫子抠出来,一卷塞进她嘴里,然后手忙脚乱地把她的两只手扯到背后拉起来,不敢看女人的脸和羞处。大魁过来才帮他把女人收拾住。

大魁让栓柱和雷大辛在西厢房看着两个女人把衣服穿好,绑好。让麦升也给男的套上裤子,披上衣裳,给他们都捂上眼睛。这时灵性进来告诉说:车已经来了!大魁让屋子里的三个人把两女一男押上车,他在两个房子简单搜查了一遍,拿了些桌子上的函件、本子、皮包和三个箱子,就把门锁上离开了。

大卡车出西门一直往南,在南窑头一个离村子较远的小学校门前停下来。大魁把两个女人留在车上,把男的拉下去先审。大魁问他姓名,他回答叫王振荣。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做买卖的。做什么买卖?做粮食生意。大魁问他:现在新麦多少钱一斤?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大魁突然喊了一声:白俭银!他怔了一下,很快就承认自己叫白俭银。大魁一看这家伙肯定也不叫白俭银,又大喝一声:楮盛义!对方一惊,脸上红白不定,镇定了一下说:老哥弄错了吧,我不叫楮盛义。大魁步步紧逼,大声问道:你到底叫什么?他急忙回答:我叫黄志华!

他的回答连记录的雷大辛都生气了说:这一会儿你这龟子怂就四个名字了,个个都不一样。

大魁从他拿的那把德国名牌小手枪就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角色,又发现他家里还有一些文函、书信类的东西,立马他就联想到自己要追查的人,因此就决定先震慑他一下看看反应。看得出来,这是个极为狡猾的家伙,为了不让他摸清自己的底细,先让他交代骗取隆丰福货款的事情。

大魁一问隆丰福的事情,他心里有了底,认为这是一伙拿人钱财,为人出气的“黑斗虫”。他简单地说了一下骗隆丰福的经过,说都是那个南方骗子设的局,自己只是人家叫来在一场戏里演了个小角色,事毕人家只给了一千银洋,其他啥也不知道。几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大魁知道自己这一般的审问不会有多少结果,他给雷大辛嘀咕了几句,雷大辛立马出去了。

大魁敲山震虎地突然问道:去年,六个从渭南去陕北的学生是不是你活埋的?马旗寨印刷厂是不是你放的火?多次跟踪陶参议,秘密监视陶参议开会,参与抓捕他们三个人的是不是你?

他一下子又迷糊了: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到底想问什么?看这样子咋又像?

就在他满腹狐疑、惴惴不安的时候,雷大辛进来在大魁的耳朵边却又故意让这个家伙听见:她老婆啥都说了。

这时又进来两个当地人把镢头、铁锨和一个担笼往地上一撂,叉着手站在一旁。大魁说:既然你老婆把啥都说了,我们就不用问你了,一会儿就放他们回去。你现在自己给自己挖坑!

两个精壮小伙把他一扯,拉到挖坑工具跟前命令道:放麻利些!

这家伙站起来对大魁说:老哥,你们弄错了,我确实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不知道,你们把我冤枉了。

大魁没有做声,雷大辛说:冤枉不冤枉,只有你知道,你不想说话,我们也不想费神,坑挖好,把你送走,我们也就交差了。快,快!

一个小伙把镢头递到他手里,他一拿上蹲在地上就哭开了。

大魁使个眼色,一个小伙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另一个拿起一根绳子在他身上乱抽起来。绳子是那种农民自己拧的牛毛生皮绳,打起人来像一条带刺的软棍,十几下抽过,他的衣服上就渗出一朵朵血花。那家伙没有了体面,杀猪似的喊叫起来。小伙子没有停手,继续抽打,终于他受不了了,跪在地上向大魁求饶:别打啦,别打啦,我说,我都说!

在边打边审中,他才吞吞吐吐地交代了一些情况。

他叫谷自杰,一次在环县跟八路军的遭遇中,他们营被打得七零八落,他还算灵活,钻进一家农户的麦秸集子里头,才算捡了一条命。后来碰着楮盛义,看见他为偷喝了人家水桶里的水,被几个人围起来打得可怜,过去求情才救他脱身。以后他俩就结拜为兄弟,跑到西安来投奔楮盛义在火车站卖茶水的二舅。楮盛义他二舅卖茶水虽说蝇头小利,却还抽得起大烟土,原因就是他是有人雇用的眼线,专门凭借这个特殊地段和职业,把来来往往他认为像是外地来的青年学生、进步人士,或者有嫌疑的人报告给他的上司,只要抓到了真的,他就有一笔可观的奖金。几年下来,他舅的草房变成了瓦房,连他舅妈都换了。他两个挤在他舅家里,几天之后他舅就烦了。他舅通过上司把他俩介绍给了一个白胖子叫宗安智,也就是住在西京招待所旁边一个楼上人称的三老板的人。三老板问了他俩姓名,籍贯,原来干过啥之后,脸一变吼道:拉下去,关了。当天晚上就被五花大绑拉到草场坡上头枪毙。枪一响,十个人都倒了,他三个被拉起来,稀里糊涂地觉着自己没死,又被送回监房。第二天白胖子就宣布楮盛义、谷自杰、丛留朝三人为第五行动组,也称“黑扫帚行动组”,楮盛义为组长。后来才知道他们这是中统下属的一个组织。

他们干的事情不少,开始没事的时候,有一次,楮盛义跟着白胖子到外县去了,他俩偷偷参与过一次对隆丰福的诈骗活动,他假扮的就是白俭银,丛留朝就是小憨厚,其他的都是另一个组的人。刚才问的那些都是他们干的,主要还是上司安排、楮盛义带头,他俩只是跟着打下手。楮盛义现住在西柳巷,丛留朝住在印花布园。

大魁听到这里感觉基本都清楚了,看看再有一个钟头天就要亮了,安排麦升和东石、灵性三个留在这里看管,由大队长过来处理,其他人跟他回去。当天晚上,尽管楮盛义提高了警惕,没有在家里住,大魁带着另一部分队员分两路同时潜入他们家中。秘密抓住了丛留朝,又从家人口中得知楮盛义朋友的地址,在他朋友麻将桌上把他抓了出来。至此,一个长期与人民为敌,残酷杀害人、革命志士和民主人士的罪恶组织“黑扫帚”被打掉了,连那个在火车站摆茶摊的楮盛义他二舅也收拾了。然而,尽管大家行动时都用黑布捂着脸,不说话,可麻将桌上一个人死盯着大魁,大魁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回头也认出他。原来他的女儿也在女中上学,一次在学校还跟大魁说过话,大魁感到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为了应对敌人对神枪队的搜捕,保护自己的同志,也为了提高神枪队整体思想觉悟和作战能力,地下党组织决定把神枪队的一部分骨干人员拉到周至的山里集训一段时间,据说要四个月时间,头一名就是龙大魁,而这个事情让大魁犯了难。

几年来,自从一次偶然机会,大魁在晚上用双截棍救了一个被追的无路可逃的中年人,认识了神枪队的一个队长。后经这个队长介绍进入到这个组织之后,不管是夜间行动,还是偶尔的白天出击,大魁可以把铺子的事情安排停当,晚上出去半夜回来,白天偶尔离开一会儿,给爸妈打不打招呼都无所谓。尽管干爸看样子都知道,但从来也没有问过他、说过他。这次则不然,要出去这么长时间,不给老掌柜说明白是万万不行的。可怎样说呢,干爸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如果说不好,干爸要是不让去,不就把大事给耽搁了!想了半天也没有好主意,他想听听兰馨的意见。

兰馨见他实话实说,也就很认真地说:按道理,这个事咱爸不会阻拦你,因为你干的是一般人还认不清的正事、大事。但是,这毕竟现在不能说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还是要把脑袋挂在裤腰上的事,你是一直都没有给他挑明过,这是你的不应该。上次你受伤,从请先生,安排车送到爷爷家,半夜亲自送盘尼西林,该干啥干啥,给你把心操透了!我认为咱爸是精明透顶的人,你的这些大大小小事情,他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一样,可他就是不问你。我想是他尊重你,理解你,怕你为难;不阻止你,遇事帮助你,就是对你行为的认可!

兰馨看着大魁认真听着,知道这些话打动了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怕他,但让外人看来,你是有意向他隐瞒,是不尊重他的表现!这事放在我,我也会不高兴。还有一点,你没有想一想,你现在是整个铺子没有敲明叫响,实际啥事都是你说了算的大掌柜。你一拍屁股走了,留下的这一大摊子你叫他怎么办?

见大魁不吭气,兰馨换了一种声调继续说:咱们夫妻一场,我知道你人大心大,现在已经不是前几年的大魁了。你干的事情不瞒我,尽管我不赞成,但也不拉你的后腿,因为你是男人!男人就应该干一些女人们可能不理解,不赞成,甚至担惊受怕的事情,不受些大难畅大挫折的男人其实不能叫大男人。大男人当然不是李逵式的头脑简单,也不是张飞式的粗暴武断,他要有胸怀魄力,睿智机谋,也要通明事理,练达世情。只有把天理国法人情的次序摆顺了,把处事活人、创业治家的事情都做好了,才算是把一个大男人当成了!你现在正是做大男人的时候,你要学会做一个大男人!

大魁默不作声地听着,等着兰馨把这一席话说完,才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说:平时也不见你讲什么大道理,今个这些话我有些不相信是你说的。

兰馨说:平时你只是把我当你的老婆看,自己总把自己当大男人,啥事都是你自作主张,弄出麻达了才来问我,我也懒得给你说这些话。

大魁搓着手说:没想到我在被窝里一直还搂着一个诸葛亮,不过可是个母的!说罢,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

兰馨冷着脸说:别得意了,先想好你跟咱爸咋说你的事情吧。

大魁连忙说:就是,就是,咋样说着好?诸葛姐,你给咱出主意。

兰馨说:你也甭紧张,咱爸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难你,今黑儿,我陪你一块说。话可先说好,今后你要是发达了,敢起坏心,想把我一脚蹬了,到时候看你姐用啥法子收拾你!

大魁尴尬地说:哎呀呀,你把还没影儿时候的事情都想到了,我现在还为咋样说话发愁呢!看来,被窝里有个诸葛亮不是个啥好事情。

兰馨把他耳朵狠狠地拧了一把。

晚上的煎饼卷辣椒鸡蛋、红豆稀米汤吃毕,定山用茶漱了口,正要起身,兰馨笑着说:爸,大魁有个事情要给你说呢,你等一下。

齐芳闻挪着粗笨的身子笑嘻嘻地问:哟,大魁又有什么好消息啦?我也听听。

定山对齐芳闻说:你不舒服就到里头躺一会儿,这儿没啥事。

齐芳闻说:刚吃过,谁能躺得下,坐一会儿。

兰馨说:娘,不但要坐还要多走走,多活动活动,生的时候就顺当一些。

齐芳闻说:我啥都不懂,到时候还真有些害怕,你可得多帮我。

兰馨笑着说:你放心,到时候人多着呢,你不是说还要把姨婆请来吗,啥时候到?

齐芳闻说:现在到处打仗,路上不太平,我妈可能来不了。

兰馨笑着说:没问题,姨婆来不了,还有姑婆在,还有我们大家呢,别担心,到时候肯定顺当得很!

定山也笑着说:看,看,说是大魁有话要说,这么又扯到一岸子(一边)去了。大魁,你说,有啥事?

兰馨知道大魁在定山面前说话总是有些紧张,干脆越俎代庖替大魁先开个头,省得他结结巴巴地尴尬。她过去把门关上回来轻声说:大魁近年来在外头参加了一个跟有些瓜葛的秘密组织。主要是宣传抗日爱国,停止内战,实行民主,再就是保护民主进步人士,铲除内奸变节分子等。还把原来骗过咱的那个白俭银也逮住了,已经交给上级处理。上次受伤就是为救六个立马被枪毙的记者和教授。

齐芳闻说:哎哟,我们当年宣传抗日,争取民主,都是游行,贴标语,喊口号,大魁可是真刀实枪地跟当局干呢,真了不起!

兰馨接着说:这次抓那个白俭银的时候,大魁他们钻进他的一个朋友家里,遇到了一个说过话的人,可能被认出来。他的上级为了保护他,抽调他出去受训一阵子,得几个月时间,今个大魁就是想问爸,看去不去?

齐芳闻说:哎呀,既然让人认出来,那随时就有危险,出去避一避是上策,不能等着让人家来抓呀!

定山没有说话,齐芳闻又说:大魁是个铺子离不开的人,他这一走,当下还没有个能撑起来的人。定山,你咋不说话呢?

定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大魁,你咋样想的?

大魁拘谨地咳嗽了两声说:参加到这里头已经有三四年了,开始只是跟着别人搭伙声呢,以后就慢慢明白这个事情的意义。我看出来,光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穷人挣死巴活地天天把日头从东背到西,到头来吃不饱穿不暖,糠菜还只有半年粮。乡绅地保逼租、要粮、摊工、派款、抓壮丁,一年四季都叫你不得安宁。遇到灾荒之年,卖儿卖女,背井离乡。城里穷人也是一样,打零工拾破烂做小买卖,在夹缝里求生存,在皮鞭棍棒下度日月。为什么受苦受难的总是穷人?因为这是个吃人的社会,这是个为军阀、官僚、大资本家服务的国家,他们就是要依靠老百姓的血汗来养肥自己。因此,对下层的民众他们就是残酷统治,拼命压榨剥削,直到吸尽最后一滴血。这不是我们民众的政府,这个社会也不是老百姓自己的社会,大家应该像推墙一样,齐心协力把它推倒,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我现在干的就是给这个旧社会挖墓的事情。

大魁一口气像演讲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都能听懂,却说不出来的大道理。中间,兰馨有点担心地走到窗户跟前看了两次,担心有人在外面偷听。

大魁接着补充道:爸,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之所以没有给你说,主要是怕你为我担心,我知道我干的这是在老虎嘴上拔胡子的事情,随时都有上断头台的可能,因为当局在镇压反对派方面从来手不软,而且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但我认定自己走的是光明大道,干的是救苦救难的大事。因此,即便是前面有千难万险,我也决不畏缩,决不后悔!我已经抱定一个心思,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一旦有个啥事情,绝不连累铺子不连累老婆娃!兰馨给我讲了男人应该努力成为一个大男人,我现在就是要学着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大魁说完,大家都没有说话,房子里静悄悄地,都等着定山说话。

定山站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回过身来看着大家说:朝堂不清忠良现,时代动荡尖刺多!咱隆丰福已经给这个社会送了不少尖刺式的人物了。像吴盛萌、王明均、姜东民,现在又有龙大魁、同麦升、段栓柱,就连加工场的牛把式、张把式,因为去了一趟陕北边区,现在偶尔还有那边的朋友来寻他俩。这不是个坏事,这是特殊环境下的一种必然造化,也是世事潮流在隆丰福影响的结果。我不是个激进新潮的人,但我能知道好坏,分得清忠奸,大风大浪到来的时候不会转向。大魁刚才说了,这是个吃人的社会,不是咱平民百姓的国家,要大家一起用力把这一堵墙推倒,而且是在给这个旧社会挖墓。这已经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说的话了,这说明大魁已经不仅仅是时代尖刺,而是公开站在这个社会对立面的斗士了。知道了这个,就不难理解大魁一系列的行为和这次要离开铺子的问题了。我的意见很简单,大魁必须去,而且这次去了可能就回不到咱铺子了。因为,他这个大男人需要一个比隆丰福更大的空间去发展。这一点我只是一种感觉,大魁你必须有这样的准备。而麦升和栓柱两个不能去,大魁走后,他留下的空位必须有人要顶上,现在,非麦升不可,栓柱帮着你娘料理医药公司,你娘很快要临产,医药那边生意更不能离人,这是我不说你们也能看到的问题。

定山说完,慢慢在椅子上坐下,齐芳闻首先赞同地喊了一句:说得好,你把道理说透了,安排的也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还没等其他人说话,定山又说:刚才我听兰馨说了一句大魁已经叫人认出来了的话,我想,这是大魁应该立马离开的最要紧的原因!都知道当局杀起人来手不软,而现在,咱躲刀的动作却是秧答迷睁(漫不经心),这是很可怕的,说明大魁你的稚嫩,到现在把当局的面目还没认清,危险就在眼前!我的意思,大魁今夜准备,明个天不亮就离开!

定山的分析令人无可辩驳,他的决定当然也就不容置疑。兰馨大魁答应着起身表示同意,接着就告辞出来。

短暂的一夜很快就即将过去。还未交五更的时候,兰馨就起来叫醒厨子备饭。她把大魁要带的衣物钱票收拾在一个包里,放在顺手的地方。刚要出门到厨房去,就听见远远地敲大门的声音,她以为是耳朵听差了,把头伸出房门外细听,敲门的声音急促起来。她有些诧异,紧接着她听见一声难听的野猫恼怒地嚎叫声。刚才还睡得深沉的大魁突然穿衣下床、勾鞋提袋子从她身后挤出门去,脚在斜对面靠墙的假山石头上一点,飞身过墙就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开了,只听见麦升变了一种苍老的声调问道:啥事嘛这么早就叫门?七八个人一把推开他就闯了进来,个个手里拿着枪朝二进、三进门坊里头跑过去,最后进来的一个人用手枪顶着麦升问:龙大魁在哪个房子?

麦升依然苍老颤抖着说:他几天都没回来了。

那人问:他住哪个房子?带我们去!

只见麦升披着一件棉袄,佝偻着腰走到一间房门前喊道:龙掌柜,龙掌柜!不见动静,他拍拍门,仍然无人答应,就说:几天都没见人了。那人不耐烦,一脚把门踹开,里头被子枕头整齐地放着,空无一人。那人大吼一声:挨个房子给我搜!

这时,上房的门开了,院子的灯也亮了,龙定山衣着整齐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他来到为首的那个人跟前,打了一拱问道:请问各位到我这里有何贵干?

为首的说:我们来抓共匪的头目!

龙定山说:这里是隆丰福掌柜的私人住宅,哪来的共匪的头目,你们搞错了吧?

为首的把龙定山看了看说:你大概就是隆丰福的掌柜吧?对不住,兄弟奉命来抓你铺子的龙大魁,请你把人交出来,免得咱们伤了和气!

龙定山刚才在房子里头就听见麦升说话了,一个口径地说:龙大魁呀,有五六天都没见人了,我还寻他呢。

旁边一个小喽啰说:不对,昨天天黑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从这个大门进来的,怎么能说他几天都不见了呢!

龙定山抓住他的话把儿问:那你看见为啥当时不把他逮住,还说人进来了,都过了一个晚上了,这时候来问我们要人,我还问你呢,人在啊达?

小喽啰说:我一直盯到现在,他没出去,肯定在屋里!

龙定山对那个为首的说:好,老总,你的人说人在屋里,你叫人把大门跟三个院子都守好,咱挨个房子往过查,他若在不但人让你带走,我再给各位老总每人五万法币赔情!可要是没有这个人呢,这位兄弟你可要说个啥吧!警备司令部的陈司令,西安行营的蒋主任我可是都能说上话的!

龙定山这一番话还真把对方镇住了,为首的笑着问:这个龙大魁真的不在这里?

龙定山也笑着说:我说你肯定不信,来,来,咱从前到后一间一间地查,查完了你心里明白,我也就清白了。

这时,各个房子的人都起来了,定山又叫门头把锁着的房子门都打开,他领着为首的挨个往过看,还没看一半为首的就不看了。他也不傻,人家敢这样叫他看,肯定是没有,再看下去就不识相了。他把那个盯梢的喽啰骂了一句:我说你长的那眼睛是出气的,明明没有么你硬说看见了,看你就是个吃冤枉的,还不快滚!

一帮半夜突然集合,满以为能逮住个的头目,挣个十万八万法币的家伙们灰溜溜地走了。那个为首的出门之后,又派那个盯梢的喽啰连续在暗中盯了五天,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把他撤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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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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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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