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凄厉的楚歌,死亡的味道

第十四章 凄厉的楚歌,死亡的味道

第十四章凄厉的楚歌,死亡的味道

刘邦在荥阳大约呆了一年。这一年,他总的说来是处于被动挨打的阶段,或者叫做战略防御阶段。项羽的正面攻势咄咄逼人,楚军主力几乎完全撤离了齐地,把矛头指向汉王刘邦。项羽终于明白,刘季,这个当年的结拜兄弟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以项羽的几十万虎狼之师,攻下荥阳应该说是轻而易举,然而,正是在这段时期,刘邦采取的战略是非常成功的。大将军韩信领兵北上,开辟第二战场,既摆平了诸侯,又吸引了大量楚军。谒者随何说英布归汉,又在淮南一带对楚军构成威胁。另外,被刘邦封为魏相国的彭越带着两万人马,仍在楚地打游击,声东击西,消耗楚军的力量。霸王项羽同时要应付八方,所以迟迟不能打下荥阳,生擒刘邦。

这时候,项羽显得非常急躁,恨不得立刻踏破荥阳,可是荥阳凭据险要的地势,急切之间,难以攻下。单靠项羽的猛打猛冲,显然不行,范增献计说:

“汉军能固守荥阳,全靠敖仓运来的粮食源源不断,若能断其粮道,荥阳就不能持久。”

项羽从其计,派出大将钟离昧并精兵一万,前往敖仓,截断汉军粮道。

敖仓位于荥阳西北的敖山上,为秦时所建。此前,韩信派人筑起自运河到敖山的运粮甬道,韩信北征后,大将周勃接守敖仓,大约五千汉军驻扎在敖山。

钟离昧对汉军采取突然袭击,周勃措手不及,粮道被攻破好几处。

项羽闻讯,挥师直抵荥阳城下。

粮道被断,项羽又在城下挑战,刘邦便慌了。偏偏这时候张良因事去了栎阳,尚未归来,刘邦只得问计于郦食其。这高阳酒徒前些日子赴平阳,说魏王豹未成,这一次,他要为汉王献上一条妙计,以期封侯。

郦食其说:“昔日商汤讨伐夏桀,却依然分封他的后人在杞国。周武王诛杀了殷纣王,也分封了他的后人。暴秦无道,灭六国之后,还把六国国主的后裔搞得很凄惨,因而导致天怒人怨,如果汉王能反其道而行之,效法商汤周武,立六国之后,定能使天下归心。汉王的德行播于天下,就可以南面称霸了。或许项羽也会来俯首称臣。”

应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馊主意,是书呆子的白日梦,可笑的是,刘邦居然视为高招。他立即下令铸造金印,让郦食其带上,授予分散在各地的六国后裔。

郦生颇得意,认为是个大动作,弄得好,就不单是立功封侯的问题,他还将留名青史。

平心而论,郦生说不上腐儒,大概是立功心切,智商降低了,本本主义就冒了出来,白日梦无边无际。

金印刻好了,郦食其踌躇满志,整装待行,恰好这时张良自栎阳返回。

刘邦正在吃午饭,见张良到来,忙道:

“子房来得正好。近日有人劝我,让我立六国之后,以牵制楚军,不知先生怎么看。”

张良吃了一惊。“此计若行,大势去也!谁为大王出此下策?此人该斩!”

刘邦亦惊,说是郦生所谋,并将郦生的话陈述了一遍。张良听说是郦生,不再言斩,却随手拿起桌上的几根筷子,一面比划,一面讲说,指出分封六国后裔有“八不可”,根本不能实行。张良说:

“当初汤武封桀纣之后,是因为能制其死命,今汉王能制项羽死命吗?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岂可妄加效法!眼下楚军尚处于强势,汉王新立六国,若向楚称臣,汉王又怎能制止得了?况且,诸将追随汉王,无非是为了日后事成,能得尺寸分土。汉王分封六国,非但不能使天下归心,反而会使诸将离心,汉王凭什么去夺取天下?”

刘邦猛醒,不禁大骂郦食其,欲治其死罪,张良从旁相劝,刘邦才息怒。

郦生大计不成,却险些丧命,但仔细一想,张良的话确实有道理。高人就是高人,他现在算是心服口服了。若按他的馊主意行事,汉王的大业势必陷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幸好张良回来了,不然,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这酒徒倒是个爽快人,当晚就请张良到舍下喝酒。他在饭桌上声泪俱下,自己抽自己的耳光,并以七旬老翁之躯,拜谢张良的点拨和救命之恩。

张良受不了这种场面,眼眶也有点红了,赶紧上前扶起郦生。

是夜,郦生大醉,长歌当哭,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听上去像是鬼哭狼嚎。正与一代佳丽戚姬交颈而眠的刘邦从梦中陡然惊醒,不觉大怒。

“这竖儒,要寻死不成!”

刘邦披衣下床,手提三尺宝剑,意欲直奔郦生住处,一剑斩断他的歌喉。一丝不挂的大美人移下床笫,从身后抱住了他。戚姬柔声说:

“半夜三更的,大王这是何苦。不如回到榻上,贱妾与大王再玩一回。”

刘邦依言,复又躺下,将怒气转化为性力,在郦食其的嚎叫声的伴奏下,展示了一轮。

刘邦依旧,困境也依旧。粮道被切断了几处,荥阳城一天比一天吃紧。项羽每日在城下耀武扬威,刘邦不敢出战。他历来惧怕项羽,再说,荥阳的守军也敌不过楚军主力,只能坚守,守一日是一日。韩信的军队正转战齐地,一时又抽不回荥阳。

刘邦愁眉苦脸,无计可施。这天,他不无伤感地对都尉陈平说:

“如此纷扰的局面,何时方能结束?我看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刘邦说的是真心话。从丰沛起义至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他仍在东奔西跑,四处征战或四处挨打。这天下也真难打,打来打去打不到尽头,一不留神,还会被别人打掉脑袋。早知如此,还不如仍做他的泅水亭长,喝酒泡女人,何其逍遥!

刘邦产生了消极情绪,这是他的另一个毛病:当事业转入低潮时,便一脸苦相,整日唉声叹气。两天前,他已经派出使者,向项羽求和,条件是割让荥阳以西的地盘,被项羽断然拒绝,所以刘邦才会对陈平说:我看是没什么希望了。

陈平听了这话,便思考起来。美男子的两道剑眉皱到一起,挺直的鼻子上呈现出了些详细纹。刘邦盯着陈平这张脸,心想:周勃和灌婴都说你像冠上的饰玉,外表光滑好看,里面未必有什么货色。我并不相信他二人的进言,不过,你总得拿出点真才实学,证明自己里外都有货。

陈平投到刘邦麾下一年多了,确实没干过一件大事。他风流潇洒,动不动就满口高论,还效仿刘邦,勾引了荥阳城中的一位漂亮寡妇,双双乘坐轺车,在大街上招摇。大家都忙于打仗:武将忙于厮杀,谋士忙于思考。陈平倒好,把战火弥漫的城市当成温柔富贵乡:当别人都在浴血奋战时,他却在城里恣意施展男性魅力,还官居都尉,拿着丰厚的俸禄。

一帮老将横竖看他不顺眼,他们暗地里观察他,随时准备打他的小报告。陈平勾引漂亮的荥阳寡妇,他们虽然气愤,却没有上告汉王。陈平盗嫂,刘邦尚且视为小事一桩,勾引个把寡妇算什么?

男女作风问题,老将们无计可施,但贪污受贿就另当别论了。陈平受刘邦宠爱,一些下级军官争相趋附,纷纷赠金送物,陈平一概收下,于是老将们欣喜若狂:他们终于拿到了陈平的把柄。按韩信韩大将军定下的条例,陈平犯下了第十条盗军之罪,当斩!

小报告迅速送到刘邦的桌案上,刘邦也很有些不快,召来陈平问话。

刘邦板起面孔,开口就是一句骂人话:

“你这小子,本王信任你,你的尾巴就翘上天了。你他妈的乱搞男女关系,影响极坏,我不责怪你,你倒愈搞愈猖狂,竟敢搜刮将士钱财。今天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话,你这美男子的脑袋可要搬家了。”

陈平伏地回禀:“诸将赠金,确有其事。臣为大王出谋划策,不受赠金何以为资?那些聚集的金银全在,我不曾动过分毫。大王不用我,我辞官回乡好了。”

刘邦派人到陈平家中查找,果然看见许多金银,封得好好的,谁人所赠,赠与何年何月,全都写得清清楚楚,可见陈平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刘邦会派人搜查。

刘邦很高兴。陈平是好样的,既廉洁奉公,又为汉室苦心谋划。刘邦对陈平说,诸将赠金,我也来凑一份。赠你二十镒,你留着备用吧。

陈平拜谢,抱着大堆金子走出临时设置的汉王宫,在宫外等候了半天的老将们全都傻了眼。不过,他们互相鼓励:咱们走着瞧,那小子,总有犯错误的一天!

陈平即使不犯错误,也很难长时间充当混混,他必须露一手,表明自己不单是面皮光滑,所以,这次是个关键。刘邦冲着他叹气,多少也有这种意思。

陈平思考了很久,大约二十分钟没说话。他坐着思考,又站起身,像张良那样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刘邦正眼看他,几分钟后又斜眼看他,心想:

这家伙走路的姿势蛮好看,但不知能不能走出什么名堂。我看玄,多半是没名堂。

事实上,陈平有意卖关子,吊吊刘邦的胃口。他来回走动,以滑稽的方式模仿张子房,待刘邦渐渐失望,才突然开口,抖搂出一手高招。陈平说:

“臣有一计,未必能解荥阳之围,却能瓦解项羽的军心。项羽善战,但有个大毛病:为人猜疑,喜听谗言。他的心腹重臣不过范增、钟离昧、龙且等人,若用重金买通楚军将士,令其反间项羽和谋臣之间的关系。项羽失掉心腹重臣,凭他如何勇猛,也决非汉王的对手。”

刘邦沉吟道:“计是好计,不过,你有把握买通楚军将士吗?”

陈平笑道:“我在楚军中混了多年,人缘极好,这点小事岂在话下?”

“美哉陈平,贤哉陈平!”刘邦喜形于色。时为冬季,屋里烧着火盆。刘邦跳过火盆,使劲摇着美男子的肩膀。这举动倒把陈平吓了一跳。

刘邦下令,拨出黄金四万斤,交给陈平调用,见机行事,反间楚军。而陈平表示,不用拨出这么多,他家里不是有诸将馈赠的金银吗,正好能派上用场。

刘邦道:“你家中的那点钱,你自己留着用吧。算我给你的赏赐,如何?”

陈平想,这样也好,我那位风流寡妇花销太大,正愁手头拮据哩。

于是拜谢汉王,躬身而退。

陈平说干就干,当夜便溜出城,潜入楚营。楚军四面围城,溜出几个百姓装束的汉子,也不易察觉。陈平找到老同事、老部下、老朋友,一一分赠重金,这些个楚军将士忽然得了巨款,个个欢喜,激动得语无伦次,纷纷向陈都尉拍胸脯,说一切包在他们身上。

很快,楚军中流言满天飞。流言先是指向钟离昧,说钟离昧身为大将,屡立战功,却始终不能裂土为王,于是很寒心,已决定择时机投靠刘邦云云。

项羽听到流言,满腹狐疑。他向来是听信流言的专家,从此不再重用钟离昧。

这一来,钟离昧真有些寒心了。

第二批流言指向范增。这回更厉害,说范增早已私通汉王,迟迟攻不下荥阳城,便是明证。并且为老不尊,与虞姬有暧昧关系。这流言编得离谱,项羽便不大相信。尤其是后一条,范老头年逾七旬,身体又不大好,背上还生着痈疽,怎么可能同小他五十岁的虞姬有染?

至于范增私通刘邦,项羽虽不信,却存了疑心。而项羽这人一旦存疑,就比较麻烦:疑点会无端长大。由一点长到两点,由两点长到四点……以此类推,直到疑虑重重。

这时,陈平开始实施反间计的关键一步。

有楚使入荥阳,听刘邦谈投降的条件,刘邦待之如上宾,美味珍馐加以款待。楚使入席,正欲举箸,刘邦说:

“你们亚父近来还好吧?”

楚使点头,同时挟了一块熊掌送入口,连称味道好,他平生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刘邦又说:“你是范老先生派来的吧?范老先生的使者,一向是我们的贵客。一顿饭算什么?我还为你安排了两位绝色女子,吃过饭,且回馆驿享乐去吧。”

楚使一愣,道出实情,他原是项王的使者。

刘邦亦是一愣,却不言语,转身便走。楚使正纳闷间,几个下人上来,撤掉了熊掌燕窝之类,换上萝卜白菜,且是水煮,没盐没味,难吃得要命。楚使勉强咽下几口糙米饭,奔回馆驿,心里还想着那两个绝色女子。也许汉王故意不让他吃饭,以免折腾开来,弄断了肠子。

到馆驿一看,哪有什么美少女?倒是有个老婆子,奇丑无比。老婆子嚷着叫他换房,从上房换到下房,从套间换到大铺,跟一群来自韩国的叫花子似的使者住到一起。

楚使肺都气炸了。

回到楚营?他一一向项羽回禀,不怨刘邦,倒暗示范增通汉。项羽怒不可遏,大骂范增:

“老贼叛我,不得好死!”

项羽立刻下令,削掉范增兵权。

范增也是个急性子,如据理力争,揭穿刘邦的诡计,等项羽冷静下来,多半会收回成命。然而,智谋过人的范增却受不得一口气,一旦火气上来,智力就下降若干。所谓感情用事,讲的就是范增这类人。忍的功夫,他显然不及张良。或许跟年老有关,有些人年纪越大,火气反而越盛。比如两个老头下棋,开始拱手为礼,中盘则怒目相向,到结局时,已经挥起了老拳。范增就像这种下棋的老头。

范增跟随项羽,立下的功劳颇多,受的气亦多,名为项王的亚父,实际上远不如张良之于刘邦。奇计迭出的老头,遇上了一个头脑简单又刚愎自用的霸王,合该吹胡子瞪眼。他曾经两度气得出走,走不多远又折回来,并非舍不下项羽,而是舍不下功名利禄。

这次,老头子豁出去了,对项羽说:“大王,你好自为之吧,我这把老骨头扔在沙场上,未免太凄凉,还是归葬乡里的好。老夫去也!”

范增说罢,掉头出帐。项羽也不追赶,君臣一场,连个告别的仪式都没有。

范增离开荥阳地面,往彭城方向走。他是居巢人,但家小都在楚都彭城,他打算到彭城,把儿孙通通接到居巢,闭门静养,远离人间的是是非非。

古道黄昏,西风瘦马,一个孤零零的断肠老头,走一路,咳一路,背上的毒疮又发了,忽而奇痒,忽而奇痛,到彭城,一病不起。据说他有位师尊住在离彭城不远的卧牛山上,道号张真人。这位真人既通兵法又精医术,隐居七十年,行止飘逸已接近神仙的境界。他调教过的唯一一名弟子就是范增,不过,他认为范增太不争气:没去辅佐刘邦(真人对未来世界一目了然),倒去辅佐项羽,因而拒绝下山为范增医治毒疮。真人爱弟子,却更爱真理(或曰上苍的旨意),一任范增辗转病榻,呻吟了几天几夜之后,终于命丧黄泉。

范增的死讯传到卧牛山上,真人掉下了几滴眼泪。但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

逆天而行的西楚霸王,离死期也不远了!

项羽闻讯,大哭一场。亚父范增的诸般好处浮现眼前,脑袋也有点清醒了,觉得上了刘邦的圈套。悲哀加上悔恨,项羽万丈怒火倾泻到刘邦身上,下令猛攻荥阳,务必在三天之内拿下这座城池,荡平汉军,生擒刘邦。

刘邦闻范增死,仰面大笑,当即重赏陈平。而陈平露了这一手,也摆出了高人派头,对那帮老将爱理不理,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风流寡妇出双入对。老将们目送他潇洒的背影,发一会儿呆,然后交头接耳,发表议论说:

“咱们看错了陈都尉:总是瞧他不顺眼,以为他仅仅是个小白脸,原来陈都尉真有两下子,略施小计,就搞掉了范老头。咱们别去惹他了,跟他和好吧。今晚就请他喝酒,表明咱们的不是。”

老将一般都比较耿直,一致赞成向陈平赔不是。当晚的筵席上,争相敬酒,改称陈平为先生,一如他们称呼张良。陈平自然很感动。向来看不起他的老将军对他毕恭毕敬,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得以释放,在几滴清泪中化于无形。而刘邦和张良的突然到来,把宴会推向了高氵朝。

刘邦乐则乐也,而项羽兵临城下,昼夜攻打,喊杀声铺天盖地。荥阳眼看保不住了,如何是好?问计陈平。美男子再作思考状,前后不足两分钟。然后摇头,苦笑,两手一摊。刘邦转问张良,张良亦摇头。高级谋士看来也有计穷之时。

荥阳城下,楚军攻势如潮。

刘邦茶饭不思,张良也睡不好觉。夜里,张良出门转悠,倒背双手,瘦削的身形在荥阳空荡荡的街上徘徊。天幕上,繁星闪烁,而城外的楚军比繁星还多。此刻他们同样在酣睡着,等蓄足了劲,明晨再发起冲锋。估计荥阳失守,就在明天。

暮色中,张良轻轻叹了口气。

眼下是硬拼之时,智力几乎派不上用场。同一个张子房,彼时可抵十万精兵,此时恐怕一个也抵不上。他若是披卦上阵,挥刀舞戟,纸一样薄的身子往来奔突,楚汉两军都只会笑掉大牙。

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张良要叹气。他此刻的心境,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叫萨特的法国人不无相似:萨特说,他最得意的一本小说,抵不上工人们穿在脚上的一双廉价皮鞋。

当然,萨特是过于自责了。同理,张良的自责也没有必要。他应该想想,火烧栈道的时候,他是何等风光!

张良信步走着,索性停止无用的思考。眼下唯一的出路是逃跑,打不赢就跑嘛。而能否跑掉,还是个问题,项羽的乌骓马一日千里,谁跑得过他?

不知不觉,张良已走到汉军驻扎的营地。作为汉军第一谋士,他一般不住帐篷,除非在野外作战。值勤的武士向他问好,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这是夏季的夜晚,有风拂来,挟带阵阵凉意,营地空旷,看得见天边的星星。天地相接之处,有个高大的人影亦在徘徊,晃眼看,像是刘邦。

张良走过去,认出是大将纪信。

张良说:“纪将军深夜徘徊,莫非有什么心事?”

纪信叹了口气。与张良的轻叹不同,纪信叹得比较沉重。他想着一件事,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事关汉王或是他本人的生死。

决心难下,委实太难了。他一旦做出决定,这个五月的夜晚就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

张良盯着纪信酷似刘邦的脸,忽地心中一动。他已猜到了几分,却沉默着。

一句话定别人生死,这种话,张良说不出口。张良想:让他自己选择吧。

不过,沉默已构成某种特殊的语言。纪信明白,他的心事瞒不过张良,于是开口道:

“先生已知道我为何事徘徊?”

“你想代汉王去死。张良平静地说。他非常清楚,纪信一言既出,便靠近了死亡边缘。

“先生认为此计可行?”

“将军形貌均酷似汉王,哄项羽不成问题。”

“那么,先生认为我该去顶替汉王?”

“生死事大,请将军自行定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纪将军,就此别过!”

张良对纪信深施一礼,转身走了。走出百步之外,忽然被身后的纪信叫住。

十来分钟后,满含热泪的刘邦向纪信跪下了。

刘邦派人出城,向霸王呈上一封降书,措辞诚恳,字里行间夹杂着惶恐。这降书乃是郦生手笔,把汉王既欲降楚又担心被杀的心情表现得恰到好处。项羽看不出任何破绽,便问刘邦何时出降。汉使说,汉王准备五更出城,永远归降西楚霸王,决不反叛。求霸王看在昔日结拜兄弟的分上,饶汉王及众臣一死。

项羽大笑:“这刘季真他妈的胆小如鼠。死算什么,一抹脖子不就完事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又跟我项籍对抗!哈哈哈!罢罢罢,你回去告诉刘季,我不杀他!”

汉使拜谢,返回荥阳。

项羽立即对项庄、项声下令:“你二人带五百刀斧手,伏于帐下,待刘季靠近大帐时,便一齐涌上,把他剁成肉酱!刘季一死,本王自有重赏。”

项羽狞笑着。如今的项羽已非鸿门宴上的项羽,他已经学会了耍花招。他追思范增,暗暗地加以仿效。范增在时,他懒得想问题;范增死了,他不得不自己想计谋,耍花招。力能扛鼎的英雄,耍点花招岂在话下!以前,他并不是大脑不够用,只是没用罢了。

项羽哄了刘邦,颇为得意。项庄、项声恭维道:“大王刚才的表演真是惟妙惟肖。刘季那小子,这回是死定了!”二将同样得意,或者说更得意:汉王刘邦由他们来杀,这功劳该有多高!而且又不担任何风险,一剑击出,刘邦必血溅当场!

关于首级问题,二人悄声议定:一人一半。

两个姓项的,一个是项羽的胞弟,一个是项羽的表弟,项羽如此安排,用意太明显。

历史学家们曾经一再指出,任人唯亲,是项羽的另一大毛病,是他最终落败的重要因素。

如此看来,项羽的毛病真是太多了。

大将龙且、钟离昧面呈不悦。此二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虎将,打硬仗总有他们的份。拣便宜的活儿,则与他们不沾边。

不过,在项羽面前,他们作声不得。龙且是个死心眼,不为项羽战,也要为死去的项梁战。项梁起事之初,他就跟随项梁。论武艺,他甚至在英布之上。项梁待他不薄,他认定了一个死理:为项家打天下,不辞犬马之劳。遇上不平事,纵然不悦,也决不会发为言辞——这是一条凶猛而又忠实的走狗。钟离昧不一样。依他的脾气,他很想发几句牢骚。可是他当下正为流言所困,项羽对他的信任度大大降低,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话扯远了,回过头来再说刘邦。

时近拂晓,汉军出降,荥阳城东门大开。一支歪歪斜斜的队伍涌出城门,一个个圆臀细腰,一步三摇。扛枪的、佩剑的、背弓的,各呈姿态,不是你撞了我的背,就是我踏了你的脚。有人嬉笑,有人啼哭,有人吵架,有人围观,总之一片混乱。队伍走三步退两步,速度很慢。

全副武装的楚军原是严阵以待,待凑近看时,忽然变得嘻嘻哈哈:

这是一支娘子军。多数是年轻女子,少数是半老徐娘,一律汉军装束。她们在扔掉武器的同时,索性也扔掉盔甲,一时秀发纷飞,酥胸纷呈。其中不乏姿色好的,更是媚笑迭起,秋波横生,仿佛随时可以投怀送抱。

楚军看得呆了。

将军们比较能克制。他们稳住心神,板着脸上前询问:

“汝等降卒,为何全是女人?”

一个俏女子闪出队伍,躬身应答:“男卒在后头哩,还有汉王,我等女卒先行一步。”

将军继续板着冷脸发问:“什么女卒男卒,乱弹琴!天下哪有女人参军打仗的?简直闻所未闻。”

俏女子飞他一个媚眼,嗔怪地说道:

“男卒几乎被你们打光了,我们女卒不参军打仗,谁来守这荥阳城?”

几个楚军将领一齐发笑。其中一个道:“守荥阳城?就凭你们这群粉黛,想跟我们干?哈哈,咱们不如干点别的吧!”

巧妙的双关语再度引起哄笑。俏女子粉脸通红,被火把照着,越发鲜艳欲滴。

这支乱哄哄的粉黛队伍,至少走了半个时辰。夹道站立的楚军为她们点数,竟有两千人之多!然后,刘邦的辇车缓缓驶出。头戴王冠,身穿衮服,不是刘邦是谁?有人持火把登车查看,验证确系汉王刘邦,于是飞报项王。

数万楚军欢声雷动:“刘邦投降啦,刘邦投降啦!”

趁他们欢呼之时,丢盔卸甲的娘子军四散开来,纷纷溜走。这时,天快亮了。

霸王项羽高坐中军帐,等候刘邦的到来。他要刘邦先给他下跪,向他忏悔、告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等他戏弄够了,然后才举手为号,伏于帐下的项庄项声连同五百刀斧手,将一涌而出,刀剑并举,把活生生的刘邦变成一堆烂肉。刘邦可能会带上樊哙,这也不打紧:项羽准备好了,跟那个屠狗出身的家伙单挑。他倒要比试比试,谁的武功天下第一!

“刘邦”出现了,缓步入帐,身形不乱,还有些挺胸昂首。

项羽纳闷:刘季这小子,何时学会了勇敢?居然也像一条好汉。

“刘邦”走到项羽座前,昂然不拜,而且目视项羽,眼神中不无嘲弄。

项羽喝道:“刘季,见了本王,还不快快跪下!”

“刘邦”冷笑:“本人乃堂堂汉王,凭什么向你下跪?”

项羽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刘季搞什么鬼?想了半天,仍想不出刘季的鬼名堂,只得再次喝道:

“你既来投降本王,当然要下跪!”

“刘邦”大笑。“你算老几?一匹夫而已。向你下跪,岂不辱我一世清名?”

项羽怒发冲冠,正欲拔剑,他要亲自手刃这个口吐狂言的刘季,忽然感到不大对头:刘邦不是这样发笑的。莫非此人是假刘邦?

这念头把项羽吓了一跳。

“你他妈的是谁?”项羽大叫:“你究竟是不是刘邦?”

“你他妈的客气点儿。”纪信回敬项羽,嘴边挂着讥笑,“本人姓纪名信,绰号灭楚。”

项羽一愣:“灭楚?你灭什么楚?”

纪信笑起来。“灭掉楚国啊,你连这个都听不懂?难怪世人都说你像个白痴。喂,白痴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汉王已退守成皋,我纪信自动送上门来找死。你动手吧。”

言毕,纪信整理衣冠,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项羽气昏了,下令把纪信烧死。

火光熊熊,映照着纪信那张颇为英俊的脸。被烧的巨痛袭来之前,他始终微笑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展露笑容,这才称得上体面。迅速腾起的火焰将他吞没,肉体发出哧哧的声音。在倒下的一刹那,他突然嚎叫起来,听上去极其恐怖。

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惊得倒退两步。

纪信甘愿被烧死,使项羽很不痛快。刘邦手下的一个无名之辈尚且如此,其他将领可想而知。那痞子,不知弄些什么手段来笼络人心?项羽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不可思议的还不止纪信。

刘邦退走,纪信出城,荥阳城复又关闭,将楚军拒于城外。刘邦临走时,令御史大夫周苛、裨将枞公、前魏王豹留守荥阳,主要是为刘邦的逃走赢得更多的时间。

项羽烧死纪信后,挟带一腔怒火,催动三军猛攻荥阳。但汉军守将死命守城,飞箭、滚木、巨石、灰瓶,连同城中一切能充作武器的东西,全都用上了,男女老少齐上阵,全都杀红了眼。城中最漂亮的女人也是圆睁怒目,蓬头垢面,状如女鬼,她们挥动着粉臂,将石头源源不断地掷向城下的楚军。

楚军连攻数日,竟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荥阳城。项羽气得哇哇大叫。

这时,偏偏探马来报:彭越在楚地大肆捣乱,破城池,断粮道,甚至逼近楚都彭城。项羽不得不分兵对付彭越,派大将龙且领兵杀回楚地。

回过头来,再攻荥阳。一座小城,粮食和武器都有限,打持久战是不可能的。城破在即,一个年逾半百的男人开始打自己的算盘,这就是魏王豹。

善于骑墙的家伙总会骑墙的。这天深夜,魏王豹溜上城头,飞箭传书,表示愿做楚军内应,对方举火为号,同意他按计行事。他乐得直打哈哈,为自己是个骑墙派而得意,甚至有几分自豪。识时务者为俊杰。谁是俊杰?魏王豹也。这荥阳城满城都是傻子,一味抵抗,自寻死路,为谁辛苦为谁忙?

魏王豹转完这些念头,正欲回家,却猛地被人揪住,转眼间,便被五花大绑起来。

回头看时,竟是周苛和枞公。

“你们……你们……”魏王豹不知所措,不明所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骑墙已经骑到了尽头。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而这太阳已不是魏王豹的太阳。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曾经亲吻过大美人薄姬的那张嘴,向下斜拉着,混合着血污与泥土。

城下的楚军纷纷仰视,各自感慨不已。

感叹之后,发动总攻。二十四小时的连续攻击,荥阳城终于落入敌手。

周苛、枞公被押到项羽面前,和纪信一样,他们昂头不拜。项羽沉吟片刻,然后决定爱才。这两员汉将,守一座破城守了七八天,显然是难得之将才。项羽对周苛说:

“你投降我,我封你为上将军,食邑三万户。这很不错了吧,周大夫?”

项羽以吝啬出名,除了对他的亲戚。此番开口就是上将军,三万户,大约是想学刘邦。因为刘邦正好相反,是以慷慨闻名的,难怪纪信这样的汉子愿意为他去死。

项羽和蔼地笑着。他给出的条件蛮丰厚了,普天之下,大概没人会拒绝。

然而,周苛拒绝了。他宁愿选择死亡,不愿选择三万户。并反劝项羽降汉,说项羽根本不是汉王的对手。

不难想象项羽会气成什么样子,周苛被掷入鼎镬,化成一锅肉羹。

接下来,轮到枞公。居然又是一条硬汉,宁死不屈。理由很简单:他和周苛共守荥阳,周苛遭烹杀,他没有颜面独活于世上,唯求一死!

项羽大摇其头,喝令推出斩首。

楚军入驻荥阳。这一夜,历来不失眠的项羽终于失眠了。他意识到有种东西对他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它看似无形,实则存在。它正向他逼近,而反击是毫无用处的,等于挥剑砍虚空。

这东西叫做人心。

破晓时分,项羽方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千军万马荡然无存,倒是死神款款而来,这死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像刘邦。

项羽大喝一声,挥退死神,并翻身跃起,传令:即日扑向成皋!

项羽扑成皋,扑了个空。刘邦早已走了。

刘邦还没有到跟项羽硬拼的时候。彭越游弋梁楚,韩信的大军转战燕、赵、齐,尽管汉军的总力量已在楚军之上,但兵力分散,尚不足以对楚军形成绝对优势。成皋号称有天险,但单凭刘邦的那点人马跟项羽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要实行战略转移。

这一转,就转到修武(今河南获嘉县),修武是韩信的驻军之地。

韩信自开辟第二战场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队伍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他手下的人马已远远超过了刘邦。尾大不掉,历代为君王者,最头痛的就是这个问题。而刘邦比谁都明白,何况身边还有张良提醒。

这天清晨,刘邦带了张良、夏侯婴,突然出现在韩信的营地。

韩信高卧未起。四周静悄悄的。

刘邦入营门,被武士拦住。他和张良都身穿便服,武士自然认他不得。

刘邦说,有事要见大将军。武士横他一眼:

“大将军能随便见么?走开走开。”

刘邦掏出一块金子。“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将军容我等进去吧。”

沉甸甸的金子,至少相当于武士几年的薪水。武士瞟它一瞟,犹豫着,黄澄澄的金子在他的目光中闪烁,但他终于掉过头去,拒绝了这个致命的诱惑物。

刘邦含笑点头,示意张良,张良对那武士说:

“你尽忠职守,这很好。实话告诉你吧,我等是汉王特使,有重大军情禀报大将军。”

说着,张良出示汉王手谕:一块绢帛,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篆字,便是刘邦手迹。武士有点吃不准,却也不敢再加阻拦。刘邦跨进军营,随手将那块金子抛给武士。

“这点钱是赏给你的。放心用吧,小伙子。没人敢来治你的受贿罪。”

武士接过金子,并未欣喜若狂,而是左看右瞧,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有一样东西比金子更值钱,那就是他自己的脑袋。大将军治军极严,性命要紧,他真想把金子扔进野地。

当然,事实上他并没有扔。他很快成为这块金子的问心无愧的主人,欣喜若狂了。

且说刘邦进入营地,直奔中军帐。中军护卫有认识汉王的,急忙伏地行礼。刘邦令其不许声张,直入韩信卧榻旁。韩信仍在睡梦中,拥着衾被,或许梦中正与羌女相会。

榻旁的案几上,放着将印兵符,刘邦取在手中,然后退出室外,传令升帐。

营中诸将以为是韩信点兵,赶来参谒。进大帐,见是汉王,惊愕之余,慌忙下拜。韩信随后进来,衣冠未整,手忙脚乱地参拜汉王。刘邦板着脸训斥道:

“你这副样子,像个大将军么?天已大亮,军士早起床了,你倒舒坦,兀自在床上做美梦。假如我是个刺客,取你的性命岂非易如反掌?还有那兵符,能随随便便到处放么?让人偷去了,你这大将军还做不做?不像话。以后不得如此,听见了吗?”

韩信唯唯,表示听见了,句句铭刻在心,终身不敢忘,并一再伏地请罪。

刘邦话锋一转,夸奖韩信的战绩,赐金帛若干,韩信又叩头谢恩。几分钟之内,韩信已向刘邦叩了三次头。他刚从梦中醒来,不免昏头昏脑,叩头叩重了些,额头几乎红肿,鼻子上又沾着尘土。肃立两旁的诸将个个木着脸,诚惶诚恐。汉王真厉害,真有威仪,他们想。大将军在汉王面前,简直像个被呼来唤去的三岁小儿。

韩信向刘邦叩头叩够了,转向张良,拱手为礼,张良还礼,二人执手相叙。

几天后,韩信带着新近收编的燕赵兵马,东往攻齐。而修武驻军,留归汉王指挥。

刘邦此行,达到了两个目的:催韩信动身荡平齐地,同时砍掉了韩信的一半人马,归自己调度。韩信本事大,一路打过去,队伍自会越打越大。刘邦本事小,打一仗,人马至少折一成,至多折九成,例如彭城那一仗(在中事史上,刘邦的彭城之战简直是个特大笑话)。

是年八月,专打游击战的彭越袭取燕西库(今河南延津县东北)。燕西为楚军辎重重地,连绵数十里,除粮草外,还存有兵器、甲胄、战车等物。既为重地,自有重兵把守。彭越自忖力单,无必胜把握,又向汉王请兵二万,夜袭库区。他一袭成功,把楚军杀得四散逃命,库内辎重,能运走的都运走了,不能运走的,一把火烧个精光。

项羽在成皋闻讯,差点当场昏倒:没了辎重,这仗还怎么打?

而刘邦在修武欢天喜地,又想翩翩起舞了。

彭越不断在后方捣乱,烧粮草,夺城池,搞得前方作战的项羽心神不宁。这厮太可恶,项羽决定亲自领兵回剿,留下曹咎和司马欣固守成皋。项羽叮嘱二人说,任凭汉军如何挑战,只坚守不出。不出半月,他将踏平彭越,然后迅速赶回成皋。

二将表示坚决执行命令,项羽放心地走了。

项羽一走,刘邦立刻杀回来。时为十月。还在一个月之前,张良就劝刘邦渡黄河,夺回成皋。刘邦推说时机不成熟,过一阵再说,其实他是惧怕项羽。跟项羽正面为敌,他从未取胜过,他已经被项羽打怕了。单是项羽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心惊肉跳;战场上的项羽乃是他的噩梦之源。他甚至打算放弃荥阳、成皋,退守洛阳。因所有的谋臣部将听了都摇头,他才作罢。

项羽离开成皋,刘邦便开始耀武扬威了。挥军渡过黄河,在汜水岸边扎下大营。

汉军连日挑战,几千人在成皋城下放开嗓子呐喊叫骂,城头上的楚军用棉花塞住耳朵,不予理睬。刘邦无计可施,问计于张良。张良一番思考之后,想出了一个挑战的新招。

这天,城下扯出两幅白布幡,一幅画着曹咎,一幅画着司马欣,写上姓名,并写满诅语。汉军箭射枪戳,齐声喧哗,乐不可支,却气煞了城头之上的曹咎。

古人把名誉看得重,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司马欣牢记项王的嘱咐,虽然气得要命,却不出战。曹咎可就忍不住了,不顾司马欣的劝阻,召集人马杀出城来。

张良的主意立显奇效。

汜水之畔,曹咎陷入汉军重围。司马欣不能见死不救,带人杀来,同样跌入张良布置的陷阱。司马欣被樊哙枪挑于马下,曹咎挥剑自刎,成皋楚军全军覆没。

这一仗,汉军打得非常漂亮。刘邦首先归功于自己,因为他需要增加勇气。他私下对张良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惧项羽了,张良一笑置之。他知道,刘邦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接下来,便是著名的广武山对峙。

刘邦人踞广武山,依险扎营,意在阻挡项羽回军。广武山位于荥阳之东,东连荥泽,西接汜水。山中有一道涧水流过。涧水两旁,各有一座山峰,两峰相距大约百步。

刘邦进军广武时,项羽还在睢阳喝酒。他果然在半个月之内击败彭越,夺回城池十七座。如此盖世神勇,彭越这样的猛将也只能落荒而逃。一齐逃走的,尚有汉将刘贾和卢倌。

秋去冬来,按秦制,又要过年了。项羽打算过几天酒色日子,过了年再西返成皋。他左手抱虞姬,右手持美酒,正自陶醉之时,忽接探马来报,成皋已失,曹咎与司马欣均已身亡。

项羽一声长叹:这年是没法过了。美酒美人,只得暂且放到一边。

项羽回军成皋,却在广武山受阻。汉军占据了西边山峰的有利地势,堡垒坚固,旌旗纷飞。

项羽不得已,率钟离昧在东边山峰上扎营。双方都是易守难攻,所以对峙着。

一山不容二虎,一山也似乎不容二峰。刘邦和项羽各据一峰,具有一种奇特的象征意义,或许是神灵的安排也未可知。刘邦本人堪称一座高峰,而项羽无疑是另一座高峰,两峰对峙,各不相让,不是你削掉我,就是我踏平你,断无回旋的余地。

项羽拿刘邦没办法,刘邦就很得意,时常在山顶上摆酒,与张良对饮,而项羽只能在对面山上千瞪眼。刘邦哼小调,唱山歌,舞醉剑,兴趣来时,指着项羽笑骂几句,项羽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能扛鼎,拔山是说着玩儿的,乌骓马一跃丈余,却跃不过百步深涧。无法可想,只能对刘邦干瞪眼。

刘邦日日喝酒,项羽也日日喝酒。论酒量,项羽当然要大得多。醉酒之后,他的大脑反倒比平时管用,念头飘忽,来去无影,一不留神,一条好计就冒了出来。

当然,这所谓好计,只是对项羽而言。

项羽想到他手上的人质:刘老太公。此刻,人质正好派上用场。当初他打算干掉人质,被范增拦住了,项羽想到人质,自然就想到范增,不觉掉下了几滴眼泪。如果亚父仍在,他断不会有今日的窘境:眼睁睁看刘邦喝酒唱歌,却擒他不得!

这一年多来,太公食量不错,身子显得硬朗,体重还有所增加。他呆在彭城,完全不像俘虏,倒像是项羽的贵客,如今被请到广武山上,劝他的儿子归降项王,他觉得这件事并不难办:凭你是什么王,儿子总该听老子的。他颤巍巍地站到悬崖边上,向对面的儿子喊话。

刘邦见是父亲,大吃一惊。

太公要儿子归楚,在项王手下做个什么官就可以了,总比种地强,何苦大动干戈,你争我夺,非要跟项王见个高低。太公此言,或许真有道理,但刘邦哪里肯听?刘邦直摇头,连比带划,反劝太公别上项羽的当。

太公劝儿子不成,有些丧气。不过,他认为自己的任务业已完成。儿子不听老子的话,他有啥办法?他赌气要走,却被几个楚卒拦住。项羽一挥手,他立刻被捆绑起来。

太公先是一愣,继而嚷叫起来,霸王不是一向待他如宾客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太公不明白,刘邦倒是明白得很。他立时变得脸色煞白。张良等人也紧张地注视着。项羽指定刘邦,厉声呼道:

“刘季听着!你老爹在我手中,如不快快投降,我立即将你老爹煮成一锅羹!”

项羽杀人如麻,说得出就做得出。他两手插腰,两条腿分成一个八字,站在对面的绝顶之上,俨然一座凶神。太公已被吓昏了,瘫倒在地上,又被楚卒强行架起来,脑袋耷拉着,口中流着涎水,像个即将问斩的囚犯。

汉军这边,一片死寂。所有的将士都把目光投向汉王。

刘邦呆若木鸡。

刘邦或许称不上孝子,但老父将烹,无论如何是一个巨大的刺激,而且当着这么多部属的面。听凭项羽烹食太公,他的脸面往哪儿摆?日后何以以德服人?

投降项羽?断不可能。撇开大业不谈,一旦投过去,不只是刘邦性命难保,太公也多半活不成。这次可不比鸿门宴,项羽吸取了教训,一定会斩草除根,诛刘邦九族。

时间很短,前后不过几十秒钟,呆立着的刘邦已转了许多念头。然而,没有一个念头能改变目前的局面。

项羽又在高叫,限刘邦在三声鼓响之内作出答复,否则,他就要动手了。

一声鼓响,刘邦吓一跳。鼓声与鼓声之间的间隔大约只有十来秒钟。第二声鼓响,刘邦又吓一跳,急得团团转。只剩下最后十秒钟,要命的十秒钟啊。老天帮帮忙吧!然而老天不帮忙,漠然观望着。

刘邦转了两圈之后,竟然转出了一个破解项羽的绝妙招数。他突然大笑三声,像项羽那样昂首挺立,指定对方,大声说道:

“项羽听着!你和我曾在彭城结为兄弟,我的老父即是你的老父。你要烹食你老父,那好啊,且分我一杯羹吧!”

这大抵是的原话,除刘邦外,一般人是说不出口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刘邦想到了,而且说出了口,他的秉性或曰特异之处,从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尤其是末一句,他居然想分食他老爹。有点耍无赖,但这无赖本性在关键时刻反弹出来,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项羽闻言,顿时语塞。这位贵族出身的霸王,耍无赖,哪是刘邦的对手?

从道理上讲,刘太公确实可以算作项羽的父亲。刘项今日势不两立,而当年结拜时的仪式何其庄重,所以兄弟仍是兄弟,尽管是反目成仇的兄弟。古人爱面子,项羽更是死爱面子的。他杀人不眨眼,动不动就屠城,一夜坑杀降卒二十万,却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下不了手。

楚汉两军的士卒都窃笑不已。项羽愣了片刻,索性也哈哈大笑,称刘邦言之有理。

太公终于未能被熬成一锅汤,项羽还亲自为他松绑,令人扶下山去,照例软禁起来。

转眼已是夏季,两军仍在对峙着,谁都希望对方来攻,以便后发制人。每隔几天,双方便派人挑战,侮辱谩骂的功夫登峰造极,只不动手,好像双方都是君子。

这一天,刘邦和项羽双双出面,各自为部将所簇拥,显示其威风,“汉”字大旗与“楚”字大旗漫卷东风,猎猎作响。汉王和楚王异口同声地要对方出来说话。

项羽说:“天下大乱,皆因我俩之故。你我不如单打独斗,一决雌雄,免得百姓受苦!”

刘邦说:“打仗我自然打不过你。大丈夫不凭匹夫之勇,咱们斗智,如何?”

项羽说:“你是懦夫!不敢与我独斗三合。大家听到了吗?刘季是懦夫!”

身后的楚军一齐喊:“刘季是懦夫!”

刘邦说:“你才是懦夫!因为你不敢跟我斗智。大家听到了吗?项羽是懦夫!”

身后的汉军一齐喊:“项羽是懦夫!懦夫懦夫懦夫!”

刘邦模仿项羽的腔调,一副嬉皮相。项羽气得面皮发紫,恨不得猛抽乌骓马,跃过百步深涧,直取刘邦性命。

两人继续斗口舌。项羽本来不善言辞,结结巴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所言之事,又大都属于鸡毛蒜皮。他甚至指责刘邦乱搞女人,当年吃酒不付钱。

刘邦洗耳恭听,笑得前合后仰。

轮到刘邦,可就大不一样。宣称斗智者,毕竟比斗力者高出一筹。

但见刘邦跨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项羽的十大罪状。

其一:背彭城之约。刘邦先入关,却做不成关中王。远走巴蜀罪地;

其二:矫杀宋义,目无主上,令楚怀王君臣切齿;

其三:屠咸阳城,烧阿房宫,掘始皇陵墓,为天理所不容;

其四:奉命救赵,胜不报还,强迫诸侯入关;

其五:擅自杀害业已投降的秦王子婴;

其六:于新安境内,一夜之间,坑杀秦卒二十万。秦地百姓恨之入骨;

其七:戏下封王,极端自私。近我者拣肥缺,逆我者走罪地,全无王者之风;

其八:弑义帝于江南,还把义帝的尸体扔进长江,真是罪不容诛;

其九:自都彭城,又将韩梁故地据为己有;

其十:主持政事不公平,订立盟约不遵守。罪恶滔滔,大逆不道,神人共诛,看你项羽往哪儿逃!

刘邦凑了这十条罪状,其中半数以上是有分量的,至少有两三条击中项羽的心病。项羽焚宫、屠城、坑卒、弑义帝,未必干得心安理得。这些千夫所指的勾当,想必难逃良知的考问。而刘邦当着楚汉将卒的面,揭他的短,数落他的罪行,他当然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项羽一挥手,三名在楚军中以善射著称的壮士冲到涧边,张弓搭箭,一齐劲射。两峰相距百步之遥,射出的箭准头太偏,只一名汉卒被射中大腿。

刘邦亦挥手,汉军中一人闪出,连发三箭,将三名楚军壮士射杀于涧前。

汉军欢声雷动。

此人是谁?姓楼名烦。楼烦才是真正的善射者,百步穿杨。在汉军的一片欢呼声中,楼烦搭上第四支箭,直接瞄准西楚霸王项羽。霸王此番休也!大家都这么想。楚军人人为项羽捏一把汗。然而,项羽动也不动,重瞳欲裂,目光如电,直射楼烦。他大喝一声,有如虎啸狮吼,楼烦竟不敢发箭,手一软,强弓掉到地上,翻身便逃。据说他从此得了恐惧症,再也不射箭了。

这一回,轮到楚军欢声雷动。

项羽再度挥手,楚军忽然推出一台古里古怪的战器。那是弩机。

弩机是一座铜制的台座,座上刻有深沟的轨道。把长弩安置座上,沿着深沟向右移动,然后把弩的尾钩,扣于弓弦之上,用力拉弦,即可射出强弩,比用人手拉弓强多了。

刘邦不识这玩意儿,正白手舞足蹈,忽听一声簧响,接着是飞箭的破空之声。刘邦不当回事,他立在战车上,与楚军至少相距两百步。强弩直直地朝他飞来,左右大叫汉王留意时,已经晚了,这一箭射中他的胸部。

刘邦身形一晃,差点倒下。

楚军用弩机一击成功,兴奋得满山跳跃。项羽也捋须而笑,以为刘邦必死无疑。

刘邦忍痛拔箭,血如泉涌。左右欲扶他躺下,被他一把推开。这时,两边山上都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涧水的流动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刘邦身上。楚军希望他倒下,一命呜呼;汉军紧张地关注着他受伤的部位和程度:汉王死了,他们或许会一哄而散;汉王重伤,他们将垂头丧气。总之,这是个重要时刻。

这样的时刻,刘邦总能显示男儿风度。这有点奇怪,因为他时常胆怯得要命。

且看刘邦仰天大笑,对项羽大声道:

“你那破玩意儿不管用,准头太差,只射中我的脚趾头。项羽,你命中注定,非我敌手!”

楚军哑然。项羽立刻显得很沮丧。由于距离远,他看不清刘邦的胸部的答的答地流着鲜血,却对刘邦的提醒十分在意:命中注定,他不是刘邦的对手。平生第一次,他感到刘邦的强大和不可毁灭,虽然这中间夹杂着天意。

项羽掉转马头,回营去了。

刘邦当天被送往成皋养伤。

刘邦在广武山与项羽对峙的同时,韩信的三十万大军正深入齐地,一路所向披靡。

韩信伐齐,功勋卓著,显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却也葬送了一位老人——高阳酒徒郦食其。

刘邦对齐王田广的战略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令韩信大军压境;另一面,让郦食其到齐都临淄(今山东临淄市)劝田广归汉。军事威慑和外交手段同时实施,不失为一着高招。

韩信东渡黄河,越过赵地,郦生也从成皋上路了。去年劝魏王豹不成,今年向汉王献馊主意,封六国之后,被清醒后的刘邦骂了一通。这两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有人说他老糊涂,老不中用了,他气不过,很喝了些闷酒。大名鼎鼎的高阳酒徒岂是无用之辈?他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等待时机。他要立功封侯,荫及子子孙孙。

这次,机会正好。

郦生到了临淄,求见齐王田广。田广明知他的来意,却不敢不见他。他昂然上殿,摆出了上国使臣的派头,田广倒也不怪,因为田广惹不起刘邦。郦生僻头一句便问:

“王知天下所归吗?”

田广表示不知。郦生的第二句来得更陡:

“天下归汉!”

这叫自问自答式,为郦生所首创,后来的辩士纷纷加以效仿,并且公认郦食其是这种辩术的老祖宗。自问自答式的好处是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郦生果然压倒了齐王田广,田广沉默着,等他往下说。而沉默通常表示不反对,郦生来劲了,接下来,大展辩才。

按照当时的惯例,他要从头说起,说暴秦无道,引起天下大乱。然后说诸侯纷争,楚汉称雄。说项羽从势大变为势小,说刘邦由劣势转为优势,而韩信的军队又是如何威不可挡。总之,他要说得很多很多,其间还须妙语连珠,具有幽默感,逗人发笑,并在话语中暗藏机锋。

郦生足足说了一个时辰,如果换成书面语言,一定不下十万字。他整整说了一本书。说到中途,照例要休息一次,时间不长,大约一刻钟。郦生唾沫飞溅,口说干了,这时就喝几口水,喘一口气,同齐王齐相齐臣说几句不相干的话,通常是扯家事、年庚生辰之类。这是个微妙的时刻,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不可小瞧。若是双方气氛融洽,那就表明第一阶段的说辞取得了预期效果。倘若彼此客气,仅限于今天天气哈哈哈,则意味着情况不妙。

不言而喻,郦生的情形属于前者:他业已取得阶段性的成果。下个阶段,不会太难了。

小憩毕,郦生重新上场,抖擞精神,连比带划,动作优美,嗓音高吭,像个优秀的话剧演员。如此老迈之人,如此精彩的表演,已经令人叹服了,且不说他句句在理。末了,郦生把演说推向高氵朝,同时也是推向结局。但见他跨前一步,向齐王田广深施一礼,然后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王现在归汉,齐国江山社稷尚可保存,齐国百姓也会免遭涂炭。不然,恐遭灭顶之灾!我为大王计,还是归降汉王了吧!”

郦生说完了。大殿一片静寂,只等田广的一句话。

田广点头。郦生大功告成!

田广降汉的附加条件是:韩信退兵,不复扫荡齐地。郦生当即表示,这不成问题,他只需修书一封,派人呈送韩信,韩信的三十万大军便会立刻撤退。

作为刘邦的特使,郦生可不是说大话。

于是,主客皆喜。田广对郦生的高论佩服得五体投地,留他住在宫中,以便时时和他倾谈。郦生眼看封侯有望,高兴得无以复加,一日三醉,被漂亮的齐国少女所簇拥。她们为他斟酒,为他挟菜,为他擦嘴,为他展露媚态和翩翩起舞。既醉,还扶他上厕所,回卧室,侍候到每个细节,直至宽衣解带。

遗憾的是,郦生这把年纪,在女人们身上已没有多大作为了。

可悲的是,郦生最快乐的日子没能持续几天。

锦衣玉食,美酒佳人,仿佛来自天赐。上苍怜悯他,在他被扔进油鼎之前,过一段好时光。悲剧以喜剧作为铺垫,便越发显得悲哀了。

其时,韩信大军已抵达平原(今山东原县西南)。阅罢郦生派人送来的书信,他喜形于色。齐国和平解决,就不用动刀兵了。韩信亲笔写好回信,让来人带回临淄。齐国君相再无疑虑,殷勤款待郦生不提。

韩信欲移兵南下,与刘邦会师,合力击楚。岂料有个叫蒯彻的辩士节外生枝。

辩士都是吃口舌饭的,郦生向刘邦邀功,蒯彻为韩信献计。辩士与辩士在同一件事情上相遇,就比较麻烦。郦生立下大功,蒯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精心准备了一篇说辞,看准时机,向大将军进言:

“将军率几十万大军,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攻下赵国五十余城,而郦食其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坐着马车到处游说,就得到齐国七十余城。难道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功劳反不如一个书呆子吗?况且,将军奉汉王之命伐齐,郦食其虽说动了齐王,但汉王并未让将军退兵。不如趁机灭齐,别让那狂生抢了头功。”

韩信沉吟道:“这样一来,郦生性命难保。”

蒯彻笑道:“大将军宁为一腐儒而舍大功乎?”

韩信一声长叹,终为所动。大军直扑历下(今济南市东),斩齐将田解,擒历下郡守华无伤,以迅雷之势,进逼临淄城下。

田广闻报,大惊失色,以为郦生与韩信串通一气,使齐国无备受攻。

郦生闻讯,立刻明白自己的死期到了。凭他如何辩解,也辩不过韩信背信攻齐的事实。舌头再也不管用了,因为连脑袋都保不住了。他最后大骂韩信,可惜临死之前,他并不知道世间有一个叫蒯彻的家伙。

郦生被扔进滚沸的油鼎。七旬之躯,发出噼劈啪啪的油爆之声。

对恨得咬牙切齿的齐王来说,这声音不失为一种音乐。

郦生炸焦的躯体,当天被抛下临淄城。韩信怒不可遏,下令全力攻城。两天后,齐国的都城临淄落入汉军之手,齐王田广逃往高密(今山东高密县),齐相田横逃往博阳(今山东泰安市东南)。

田广派人疾驰广武山,向项羽求援。项羽派出他手下的第一猛将龙且,领兵二十万,战将数十员,浩浩荡荡杀奔千里之外的齐国。大约两个月后,项羽得到了回报,龙且被韩信计杀于潍水(今山东东部)东岸,二十万楚军大半死于突然暴涨的潍水:韩信计杀龙且的同时,放水淹没楚军,为两年前死于睢水的十多万汉军报了仇。韩信进驻临淄,杀了齐王田广,派出部将四处略地。齐地遂定。

项羽气得暴跳,大骂韩信胯夫,几欲亲往齐地,找韩信单挑。若论单挑,韩信自非项羽敌手,但韩信的军事才能,岂止十倍于项羽?无敌于天下的,并非项羽,而是韩信。

不过,当韩信自认为盖世无双的时候,毛病就出来了。他在齐地按兵不动,却遣使到成皋,要刘邦封他为齐王。这显然很不得体,有胁迫刘邦的味道,尽管韩信声称是做假王,意在镇抚伪诈多变的齐人。天下未定,先自邀功,况且是在刘邦与项羽艰难相持的时候。刘邦怎不火冒三丈?当即对韩信派来的人骂道:

“韩信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话未说完,两人同时踩他的脚。张良踩右脚,陈平踩左脚。刘邦“哎哟”一声,扭过头去。张良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道:

“禁止他称王,恐于汉军不利。不如暂且答应他,封他为王,日后再作计较。”

刘邦猛然醒悟,改口骂道:“韩信这小子,要称王就来真格的,要什么假王?”

于是厚赏韩信使者,派张良亲赴齐地,宣布封韩信为齐王。

韩信此举,为自己种下了祸根。

回头说项羽。项羽没去齐地找韩信单挑,仍在广武跟刘邦讲和。

这时的项羽已过而立之年,火气想必有所减退,纵横天下的气概被打上了若干折扣。暴跳之余,不得已要学学冷静。楚军损兵折将,粮草又不济,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求和,好在刘邦亦有讲和的意思。

经过几天时间的谈判,楚汉签订了和平条约:以荥阳东南二十里外的鸿沟(今河南开封至淮阳的一条人工河)为界,沟东属楚,沟西属汉。这实际上是一个中分天下的方案。刘邦虽然在军事上占据上风,却始终对项羽心存畏惧,中分天下也不坏,做半个皇帝总比做一个汉王强。

项羽引兵东返彭城,并按照协议,送还太公。又从彭城迎来吕后、审食其等人,一并送还。刘邦父子、夫妇重逢,自是悲喜交集。

刘邦大大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该休息了,该享一享福。这一年,他大约已经五十三岁,以当时对生命的普遍预期,这个年龄无疑已接近生命的尾声。或许他还能活上十年,这十年的时光应当是醇酒妇人,而不该是鞍马劳顿。以一个沛县农夫的儿子能有今天,他应当知足了。

他决定西返栎阳,安坐他的半壁江山。

不难看出,这是个愚蠢的决定,源自农民式的短见,跟陈胜吴广,以及后来的李自成如出一辙。

幸好刘邦身边有张良、陈平。

二人竭力加以劝阻,提醒刘邦说:汉已得天下大半,四方诸侯,皆已归附。更重要的是,项羽已兵疲粮尽,众叛亲离,正是天意亡楚之时。任凭项羽东归,岂不是养虎遗患?

刘邦听后,大悟。刘邦总能及时大悟,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若执迷不悟,结果可能就是另一回事:项羽缓过气来,反扑刘邦,置刘邦于死地,让他连半壁江山也坐不成。

大悟之后的刘邦做出相反的决定:穷追项羽,同时派出特使,向齐王韩信、魏相国彭越、淮南王英布发布命令,让他们发兵,会师击楚。

汉五年(前202年)十月,刘邦追项羽追到固陵(今河南太康县西)。他一路上耀武扬威,得意得很。历来都是项羽追他,追得他抱头鼠窜,现在,仿佛时光倒流,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刘邦开始穷追项羽了。

不过,刘邦的得意未免过早。项羽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手下尚有十万精锐部队。当项羽得知刘邦从后面追来时,立刻返身杀回。汉军抵挡不住,又倒退几十里,气势汹汹的刘邦再一次落荒而逃。

刘邦恼怒之极。他之所以落败,完全是因为韩信和彭越没有如期赶来会师。如果三军夹击,项羽岂能逞威?他破口大骂,难听的话真难以形诸笔墨。

等刘邦骂够了,张良上前说道:“此二人观望不前,盖因大王分封不够。”

刘邦道:“韩信现在已是齐王,彭越亦是魏相,他们还想怎样?”

“大王对他们的胃口可能估计不足。魏王豹已死,彭越一定指望封王。至于韩信,也许是对大王有猜疑。依臣之见,索性把韩信的故乡楚地加封给他。如此,二人定会领兵前来。”

刘邦依言(他不得不依言)。于是加封韩信,并封彭越为梁王。不久,二人果然带着人马会师来了。刘邦对他俩殷勤款待,心中却记下了一笔帐。

十一月,淮南王英布带兵来助刘邦。这样,汉军的力量就完全集中了。总兵力接近四十万,且有韩信这位从未打过败仗的军事天才负责汉军的全线指挥,专打败仗的刘邦可以放心地退居幕后了。

十二月,项羽退至垓下(今安徽灵璧县南)。他不得不后退,这回比不得彭城之役,尽管双方的兵力悬殊还不如当时,但对手变了,刘邦隐身而去,走上前台的是韩信、英布、彭越,项羽一向对这个三人有些忌惮。

此外,还有那个凶神恶煞的樊哙。这家伙在沙场纵横驰骋的英姿,很有几分像项羽自己。汉军之中,唯有樊哙敢跟项羽单打独斗。

当然,还有张良。但项羽对张良的忌惮比较模糊,智与力的较量不如面对面的厮杀来得痛快和清晰。智是种什么玩意儿?他始终不大懂,正如猛虎或雄师搞不懂人会设陷阱。他至死都不明白,行动如弱柳扶风的张子房,对他构成的威胁,并不亚于亲手布置十面埋伏的韩信。

项羽直觉不妙。不过,他不怕死。他天生就是不怕死的,因为他是项羽。

项羽要虞姬离开垓下,回彭城或是回她的故乡,虞姬温柔地加以拒绝。要死就死在一块儿,她的念头十分单纯。项王战死,她也不独活了。

在中国古代,虞姬这样的女人并不少见。女为悦己者容,亦为心爱者死。视爱情为生命,那可不是说说而已,要动真格的。文明、进步的现代人会发出疑问:

这是看重生命还是轻视生命?动不动就抹脖子,是否有点……?

看来,古人与今人很难沟通。

至于谁是谁非,那是上帝考虑的问题。

四十万汉军在九里山扎下大营。入夜,中军帐灯火通明,刘邦、韩信、张良、陈平等人凑在一块儿,面对一张军事地图,讨论破楚之策。说话的主要是韩信,张良和陈平不时发表补充意见。刘邦只做一件事:倾听,然后点头。

韩信横扫燕、赵、齐,未遇对手。这次却相当谨慎,因为对手是项羽。他为项羽布下十面埋伏的阵法,此阵是他的平生绝学之一,层层相围,回环相应,既坚不可摧又牢不可破。据说此阵法来自的启示,为韩信所独创,他从未使用过。现在对项羽使用,或许可以称作对这位西楚霸王献上的一份厚礼。除了项羽,没人有资格收受它。

一切安排停当,韩信亲自领军三万,到楚军营前挑战。

项羽听说韩信挑战,立刻披挂出阵。他看不起刘邦,弄不懂张良,却对韩信极为嫉恨。韩信调度三军远胜于他,这点他不会不懂。当年的胯下小儿和帐前小卒,竟敢欺上门来,视西楚霸王为无物,项羽怎能忍气吞声不出战!

你来得正好,项羽一面飞身上马,一面心想。我纵使杀不得刘邦,也定要取你韩信首级。善战的小子,且陪我踏上黄泉路咆!

项羽挥槊杀来,韩信挺枪迎上。韩信打仗神出鬼没,枪法却寻常;项羽打仗寻常(与韩信相比寻常,与刘邦相比则大不寻常),枪法却神出鬼没。战十余合,韩信便只有招架之功。不过,能与项羽战十余合而不被一枪刺于马下,已经表明他不是泛泛之辈。对韩信的军事生涯来说,这次挑战项羽,无疑最危险,也最具刺激性。后来,当项羽成为神话,每个跟项羽战过几回合的汉军将领都有一种永远的自豪感。韩信亦不例外。

项羽越战越勇,嚎叫着,恨不得生吞韩信。英布拍马上来,双战项羽。项羽全无惧色,力敌二将。这两个人都曾是他的部下,他要把他们打翻,碎尸万段。英布也渐渐招架不住了,韩信叫声不好,二人拔马便走。

项羽紧追韩信,撇开英布不管:杀十个英布也不如杀一个韩信。身后的钟离昧、季布大叫别上圈套,项羽哪里肯听?他已经杀红眼了。韩信的背影像一块磁石,吸牢了他的目光。他唯有一个念头:杀韩信,杀!

韩信转入一片小树林,忽然不见。

项羽正四顾间,忽听一声炮响,伏兵四起,为首的汉军仍是周勃、灌婴。项羽奋力杀退二将,冲出包围,扭头对身边的楚军道:

“韩信的什么鸟阵,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炮响,两路汉军从左右袭来。左边曹参,右边樊哙。曹参直取楚军大将季布。樊哙独斗项羽,竟缠斗五十合,不分胜负。项羽逢对手,战得兴起,樊哙虚晃一枪,溜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汉军如蜂如蚁,绵绵不绝地冲杀过来,饶是项羽神勇,也是多处受伤,血染战袍,十万楚军阵亡过半。天色将晚,项羽才杀开一条血路,逃回垓下大营。汉军渐停攻击,只将楚营团团围定。

项羽跌跌撞撞地走进大帐,虞姬迎上来。她第一次看见她神勇盖世的男儿如此仓皇,不觉泪流满面。项羽擦掉她的眼泪,笑道:

“胜败乃兵家之常。你不用悲伤,明天我一定把那些个汉兵杀退。”

项羽哄虞姬,虞姬如何不知?越发泪如雨下……

案上摆满美味佳肴,虞姬无心动箸,只痴望着项羽。项羽拼杀一整天,腹空如洗,埋头大嚼起来。虞姬默默地为他斟酒。

帐外,冬季的寒风往来奔突,听上去像是刘邦的千军万马。

项羽躺到榻上,转眼入梦。他太疲倦了,第二天还要接着厮杀……

虞姬坐于榻旁,像一尊玉雕。

夜半,忽听空中飘来洞箫之声。悠长的箫声中,楚歌四起。歌云: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与执守?邻家酒热兮谁与之尝?一旦交兵兮倒刃而死,骨肉为泥兮裹草蒿凉。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指日檎羽兮玉石俱伤。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其知命兮勿为渺茫!

九里山绝壁之上,一白衣人持箫而立,修长的身材,飘动的衣襟,像是天降玉女。

此人是张良。

张良箫声一起,数百汉卒便依声而歌。这些汉卒,大约经过了精心挑选,个个的嗓音都接近专业水平。这是一支庞大的合唱团,一遍又一遍唱着张良编的楚歌。字字人肺腑,声声进愁肠,楚军几乎全都竖起了耳朵。天寒地冻,战地悲凉。谁不思父母,谁不念故乡?谁愿意娇妻美妾独卧孤床?更不用说倒刃而死、骨肉为泥!“娘啊”、“爹啊”,楚卒开始呼号,泪眼望泪眼,心中思逃亡。

楚歌唱了十余遍,楚军散了成。

张良这支歌,因之而成为千古绝唱。可惜曲谱失传,只剩下这首歌词。

不单楚卒逃亡,楚将也纷纷溜走。季布和钟离昧不知去向。这是项羽手下仅存的两员大将,他们带头逃跑,中下级军官随之一哄而散。

项伯也逃了。这倒不让人感到意外,虽然他是项羽的叔父,但明里暗里帮着刘邦,从鸿门宴一直帮到广武山对峙——刘太公免遭烹杀,有他的一份功劳。出卖朋友可耻,出卖亲人可憎。但项伯留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滑稽。他并非存心出卖项羽,而是莫名其妙地一再帮助刘邦,好像刘邦对他有种特殊的魅力,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偏向对方。

这次不是身不由己,是出自预谋,是生死关头对项羽的背叛。项伯这一走,项氏家族的许多人也跟着出走,这些原本姓项的人后来都被赐姓刘。汉代以前,姓刘的并不比姓项的多。汉代之后,前者就远远超过了后者。时至今日,刘姓之成为大姓,与汉高祖刘邦有很大关系。笔者亦姓刘,谨此向汉高祖呈上一份敬意。

项伯逃入汉营,受刘邦厚待,自不在话下。不久,他被刘邦封为射阳侯,一直过着上等人的日子,高寿,子孙绳绳,叛徒的结局竟是寿终正寝。

被张良的一曲楚歌横扫后的垓下楚营,七零八落,只剩下八百人。

这八百人堪称八百壮士。

包括一位女壮士:虞姬。

楚歌声中,虞姬也掉泪了。女人心肠,毕竟听不得悲伤之曲。但悲伤使她更靠近项羽——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她默默地掉眼泪,抚摸熟睡中的、孩子般的项羽。大势已去,她不忍心叫醒他:让她的男人做最后一次梦吧。

项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大概正在做美梦。

一再响起的楚歌和帐外的嘈杂声,终于把项羽从美梦中惊醒。项羽茫然四顾,及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所有的英雄豪气都化为一声长叹。

项羽也开始唱歌了。这是人生末路的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早已泪流满面,和而歌之: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项羽悲歌,虞姬泣和,双双涕泪纵横。左右军卒侍女皆痛哭失声。

虞姬歌罢,乘项羽不备,挥剑自刎。一代佳丽,倒在了血泊中。项羽大恸。

今天,虞姬墓仍存于安徽省灵璧县城东十六公里处,灵泗公路之南,唐河之东。怜香惜玉的男人们不妨去凭吊,以寄托千年哀思。清末的一位才子在墓前的石碑上刻下了两行字:

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姬也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

项羽草草收葬虞姬之后,趁天色未明,率残部突围,向南疾走。韩信闻报,急令灌婴引五千骑兵追赶。

项羽渡过淮水,进入阴陵县境(今安徽定远县东南),虽然身边只剩百余人,但总算突出了汉军重围。然而天意容他不下,当他向一个在田间干活的老农问路时,老农顺手一指:

“你向左直走吧。”

项羽向左直奔,奔出十余里,见一大湖挡住去路。情知上了老农的当,又打马而回,老农已从田间消失。原来老农认识项羽,恨其暴虐,所以要欺骗他。

项羽再寻路时,汉军骑兵已追了上来,一阵掩杀。项羽退至一座小山上,身边只有二十八骑。一员汉将紧跟着冲上山,大概想擒项羽,立头功。

项羽对诸将道:“你等看我斩杀此将!”

言毕,拍马上前,只一合,挑汉将于马下。二十八骑呐喊着冲下山来,杀人汉军之中。这二十八骑既是勇士,又是亡命之徒,个个奋勇拼命,形如猛兽。汉军一倒一片,五千骑竟对二十八骑没奈何。只听项羽一声召唤,分散开来的二十八骑又会合一处,以雷霆之势,将层层包围的汉军杀出一个缺口,直至乌江边上。

项羽检点人马,二十八骑只少了两骑。而汉军死伤少说也有数百。项羽与二十七个楚军壮士相顾而笑,除了项羽,谁都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

乌江边上,一江东老翁正泊船以待。

而项羽拒绝过江东。

理由很简单。下面是中的一段原话:

乃天亡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亡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哉?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手?

项羽把乌骓马赠与老翁,他对老翁说:

吾知公长者也,吾骑此马五岁,所当亡敌,尝一日千里,吾不忍杀,以赐公。

项羽回身再战,又杀死汉军数十人,自身亦受伤十余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盖世无双的勇士表现了足够的幽默感,他见汉军中有个熟人叫吕马童,便向吕马童大声呼叫:

“我闻刘季悬赏,得我头者赐千金,封万户侯。你且过来,我卖个人情给你!”

说罢,拔剑自杀。时年三十一岁。

汉军拼命抢尸体,项羽的尸身被分成五块,吕马童得了一条腿,后被刘邦封为中水侯。其他四人:王翳、杨喜、吕胜、杨武,也俱封侯。

项羽死,持续四年的楚汉战争宣告结束,刘邦得以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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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从痞子刘季到高祖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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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凄厉的楚歌,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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