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历史的定格:汉高祖刘邦

第十五章 历史的定格:汉高祖刘邦

第十五章历史的定格:汉高祖刘邦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底,刘邦率领他的谋臣战将离开尚未打扫的战场,向北迸发。大路旁、田野中,到处是楚军丢弃的辎重、粮草、兵器,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时值隆冬,北中国朔风怒号、雪花飘拂,但驱车行进在淮北战场上的刘邦却是热血澎湃,思绪万千。

刘邦知道,经过七年血战的洗礼,他已经是中国大地的主人了。当年在咸阳街头仰望秦始皇作威作福的那个小小的亭长、土得掉渣的乡巴佬,如今正大踏步走向龙椅——人间至尊的象征符号。

不过,刘邦并未得意忘形,称帝之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

首先是兵权问题,这是至关重要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兵权的政权,则形同虚设。而兵权的问题,实际上就是韩信的问题,因为迄今为止,韩信手中拥有的兵权比谁都大。

韩信驻兵定陶,刘邦就前往定陶。他故伎重施,突然出现在韩信的大帐中。韩信慌忙迎驾,仓促之间,刘邦顺手拿掉了他的兵符。

刘邦要韩信择日返齐。仗打完了,韩信应当回到自己的封地。

韩信唯唯,他只能唯唯。汉王既是他感激的对象,又是他畏惧的对象。没有刘邦就不会有他的今天,他始终记着这一点,而知恩图报是他做人的一大原则。不过,刘邦又有点吓人,对待臣下常常神出鬼没,像韩信打仗。凭韩信的力量,足以横扫千军,摆平不可一世的项羽,而刘邦一旦出现在他面前,这种力量便自动消失了,刘邦说什么是什么,韩信只能照办。

韩信正欲动身返齐,刘邦又下一道令,改封韩信为楚王,理由是,韩信是楚人,楚地由楚人来治理,比较合适。韩信没说什么,依旧遵命。

齐地连城七十,地广人众,且有鱼盐之利,自古以来就是东方大国,韩信为齐王,刘邦自然不放心。相反,淮北地方地瘠民贫,四面又无险可守,由韩信经营其地,即使他日后反叛,也比较容易对付。刘邦这一着,可谓十分高明,不管韩信想没想到刘邦真正的目的所在,总之,他必须前往楚地。

韩信默然启程,心里不大痛快,却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称王故乡也不坏。

到楚都下邳,韩信派人寻来了两个老相识:漂母和王二,并对前者赠以千金。所谓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漂母认出了当年的潦倒少年,自是老泪纵横,欢喜无状。王二却吓得屁滚尿流:我的妈呀,这可不得了,昔日的胯下之辈,如今竟高坐王位!他叩头叩得山响,只求韩信免他一死。如果韩信允许的话,他宁愿钻韩信的胯!但话到嘴边没能说出口,他担心自己不配:楚王的胯乃是金胯,岂是他王二能钻的?

韩信不杀王二,反而封王二做了个小官。臣僚不解,韩信解释说,是王二教他学会了什么叫做忍。王二亦复欢喜无状,从此四处宣讲楚王博大的胸怀。

韩信在自己的封地呆了个把月,又接到汉王诏令,匆匆返回定陶。

刘邦打算在定陶称帝。

但此事不能由刘邦自己开口,刘邦如果对群臣说:我想做皇帝,你们择个吉日让我登基吧。那就不大好,缺少风度。于是,由韩信牵头,七个诸侯王联名上书,恭请刘邦做皇帝。书中把刘邦大大称颂了一番,刘邦看后很高兴,召集群臣开会时,还要谦虚一下。他对韩信等人说:

“我听说帝位是贤明之人所有的,虚名无实者,殊不足取。这个皇帝,我还是不做为好。”

群臣齐声道:

“大王从微小的职位上起兵,迅速诛灭暴秦,平定天下。又以汉中僻陋之地,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使有功之臣为王或为侯,可见大王决无一己私意。大王不称帝,受封赏的人反而于心不安。大王称帝,则天下幸甚,国家幸甚!”

刘邦还想推辞,群臣干脆跪请不起,大殿中黑压压跪了一片。这景象使刘邦极其满意,他抑制住兴奋,对群臣说道:

“诸位一定让我称帝,那么,为了国家的利益,我就听从大家的议定吧。”

二月初三,刘邦在汜水北岸的一个土台上举行了登基大典。

今天,当年清清亮亮的汜水已被数度决口的黄河水淤成了一马平川。在定陶县城之北的田野上,还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土台,它就是当年刘邦登基的地方,从当时的情况推断,刘邦登基的仪式必定是十分简单,甚至有点寒碜。大战甫毕,百业凋零,经济残破,人口锐减,物资匮乏,而刘邦登基的地点,既不是秦都咸阳,亦不是洛阳之类古老的名城,而是屡经战乱的定陶,当时的定陶,差不多是一片废墟。

这位早年以嬉皮著称的皇帝,看重的不是仪式本身,而是它的象征意义。名正言顺,这点很重要。从此以后,中国这个偌大的国家将归入他的掌心。

登基仪式上,汉高祖刘邦封吕雉为皇后,立刘盈为太子。曾与神龙交合而生下刘邦的刘媪,被迫封为昭灵夫人。刘媪死得太早,无福享受太后的尊荣。

大汉皇朝的国都定在洛阳。

五月,刘邦迁往初具规模的洛阳城。这座历史名城,始建于西周,至汉初已有八百余年。刘邦派人修缮了宫室,加固了城垣,打算在这儿长住。

这天,刘邦设宴南宫,召群臣共饮,群臣频频举杯,气氛十分融洽。博士叔孙通一再提醒刘邦注意形象,意思是让他板起面孔,不苟言笑,但刘邦随便惯了,哪能受许多约束。酒至半酣,他心血来潮,让大家给他提意见,必须说真话,不能说假话。群臣你瞧我,我瞧你,没人站出来,包括樊哙这样的提意见的专家。群臣不提意见,倒不是怕刘邦降罪,而是担心刘邦骂人。刘邦骂人,总是骂得你狗血淋头。举座之中,大约只有张良没挨过骂。张良的情况不同,他是帝王师,刘邦向来以先生事之。学生骂老师,那就太不像话。

百官不开口,刘邦不高兴了。他要搞群言堂,而不是一言堂。百官不提意见,似乎是怕他,他又想骂人了,不是骂某一个,而是骂全体,自然也就包括张良。张良可不愿自己的一世清名一朝受损,于是推了推恰好站在他身旁的王陵说:

“你去说几句吧,你是陛下的老乡,又救过太上皇,即使说错了,陛下也不会责怪你。”

王陵就站了出来。另一个叫高起的将军也跟着站出来。两人时常一块儿打仗,现在又一块儿向高祖提意见,准备要挨骂也一块儿挨骂。

王陵、高起向刘邦说道:

“陛下某些方面不如项羽。比如陛下平日待人,常常粗傲欠礼,而项羽就不是这样……”

说到这儿,两人顿了顿,察看刘邦的脸色。刘邦好像无异色,也不加鼓励。两人赶紧来一个转折词:不过……

“不过,”两人说,“陛下派人攻城夺地,每取一城,即作为封赏,能与天下共利,所以人人都愿意为陛下卖命。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了不给记功,大家得到土地也不给分利,这种人,不失掉天下才怪哩。”

项羽被说成“这种人”,刘邦脸上有了笑意。他对二人笑道:

“你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与项羽不同,主要表现在用人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子房;镇国家,抚百姓,供粮饷,我不如萧何;统百万之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不如韩信。此三人乃当世奇才,我能任用他们,所以能取得天下。而项羽,只有一个范增,还将其赶走,不被我打败才怪哩。”

刘邦一通高论,群臣心悦诚服,三呼万岁,又一齐喝酒。大家把赞赏的目光转向张良,因为张良被高祖列为三大奇才之首,还因为张良不居功自傲,刘邦要他自择齐地三万户,他拒绝了,只受了个小小的留侯,食邑不到三千户。

张良不居功,不等于群臣不居功。张良的举动,有一种说法叫做功成身退,但知道这种说法或理解这个词的人并不多。大丈夫活在世上,但求有功,好不容易有了功,却要身退,凭什么呢?倒不如功成身进。

于是,群臣吵吵嚷嚷,都说自己的功劳大。武将说武将不得了,文臣说文臣不得了,武将和文臣之间发生了严重分歧,各自推出自己的代表,上朝之时,请刘邦裁决。武将推出曹参,文臣推出萧何,让这两人比试比试,谁的功劳当居第一。

曹参和萧何被推了出来,彼此笑笑,都有点儿尴尬。他们是二十年的老友,此刻各自代表一个利益集团,不得不摆出对手的架势。曹参当众展示身上的伤痕,大大小小七十多处,每一处都令人感慨万千,联想到刀光剑影,战场上的血腥。萧何却没啥好展示的,他身上找不出一个伤疤,脸上还堆着肥肉,表明他在后方一直吃得不错:搞后勤嘛,顺手捞点儿,可以理解。萧何脸红了,和出生入死的曹参相比,他觉得自己似乎无功可言。

这时,一个叫鄂千秋的辩士站出来,诉说萧何的功绩:萧何如何理政,如何保证前方需要的辎重,如何制定法度,等等。鄂千秋竭力表明,没受过一处伤的萧何功在受过七十多处伤的曹参之上。

鄂千秋属文臣集团,文臣为文臣说话,不足为凭。武将们仍在展示着伤疤,樊哙、灌婴、夏侯婴、王陵、高起等人纷纷撩起衣衫,专司礼仪的叔孙通气得面皮发紫。

高坐龙椅的刘邦一声大喝,乱哄哄的大殿才安静下来,许多人又忙着系衣带……

刘邦生气了,肯定又要骂人。骂谁呢?骂文臣还是武将?

百官全都屏气静息。

但这次刘邦没骂人,他打了一个比方,把萧何比作猎人,把曹参比作猎狗。他说,猎狗总是跑在前面,看起来比猎人更为辛苦,却不能因此就说,猎狗比猎人功劳大。

对武将们来说,刘邦的这个比喻,比骂人的话难听多了:他们推出的代表曹参竟然被说成一条狗,这意味着他们全都是狗,是一个狗集团,被人集团呼来呼去,指向哪儿他们就冲向哪儿。

武将们一个个脸色难看,作声不得,没人敢站出来,声称他不是一条狗。

刘邦裁决的结果是:萧何功居第一,封酂侯,食邑八千户。文臣集团欢声雷动。

武将们尽管沮丧,但刘邦待他们并不薄,就封侯的数量而言,武将仍比文臣多,万户侯就有好几个。而微妙的是,曹参被定为功居第二,但食邑超过萧何两千六百户。这意味着什么呢?武将们沮丧之后,又纷纷窃喜。

最终的结果是:两个集团的人皆大欢喜。

不言而喻,这是刘邦搞的平衡战略。这种领导艺术,值得领导者好好学习。

论功行赏,是一件很令人伤脑筋的事,刘邦称帝后,花了一年多时间,开了无数次会,才把这件事大致办妥。封赏部属的同时,他又致力于清洗敌对势力的余党。

刘邦除了以强力胁迫原六国贵族后裔服从自己的意志之外,对于逃匿民间的楚军及其盟军将领也发出了追捕令。两个楚军名将:季布和钟离昧都藏在民间,刘邦悬赏千金买他俩的人头,并布告说:“敢有舍匿,罪及三族。”

彭城之战,季布领兵紧追刘邦,使刘邦差点丧命,现在刘邦千金买他的人头,亦在情理之中。季布四处藏匿,最后躲进鲁国一个姓朱的大侠家中。朱大侠不重千金,只重义气,他亲自跑到洛阳,找到汝阳侯夏侯婴,为季布求情,还讲了一通道理,大意是各为其主,季布当年紧迫刘邦并没有错。

夏侯婴觉得朱大侠言之有理,便转达给刘邦。刘邦听后一笑,立即宣布赦免季布的死罪,又亲自召见季布,好言慰藉一番,拜他为郎中。季布对刘邦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效忠汉廷,其忠心,超过刘邦的许多老部下。文帝时期他还担任过河东(今山西夏县)郡守,勤政安民,甚有政声。楚人谚曰: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季布被刘邦赦免,并得到重用,一个叫丁公的人在民间耐不住了。此人亦系楚军将领,季布在彭城之战时逼刘邦甚紧,而丁公曾在与刘邦短兵激战时放过刘邦一马。一逼一放,区别就大了,季布官拜郎中,丁公岂不是要封侯!

这丁公兴冲冲赶到洛阳,殊不料刘邦二话不说,喝令推出斩首。

丁公傻了眼。行刑之前宣读罪状,原来他没有“各为其主”。

刘邦这种有悖常理的举动,司马光在中大加赞赏:

“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

丁公有罪,但罪不当斩,否则项伯卖主求荣、受刘邦厚待又作何解释?关于这点,刘邦自己说得很明白:“朕斩丁公,为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丁公死得莫名其妙,而田横五百壮士之死,则死得明明白白。

刘邦称帝不久,有司来报,说故齐王田横藏匿于一海岛上,有党徒五百余人。原来,自韩信平齐后,田横投奔了彭越,彭越被封为梁王,田横为避祸,逃到海岛上。

刘邦遣使到岛上招安,使臣无功而返。田横曾与其兄田广烹杀郦食其,担心刘邦治罪。刘邦知道了这一层,唤来郦生的弟弟郦商,当面告诫说:

“田横即将来朝,你如为兄报仇,私下陷害于他,我就灭你的三族!”

国家利益高于个人恩怨,郦商不从亦得从,除非他不想活了。

刘邦再次遣使持节往召用横,并令使者传谕:

“田横所虑,朕已为除。如来,大可封王,小则封侯。倘若违诏不至,朕将发兵加诛!”

刘邦语气强硬,田横不得已,方带了门客二人,随使臣登岸,前往洛阳。

这一日,一行四人到距洛阳三十里的尸乡住下,田横让汉使先回洛阳复命,他要住一夜,洗头洗澡,第二天再整衣入见汉皇。使者便不相疑,先自入城。

汉使一走,田横即对二门客说:

“我田横和汉王当初都南面称孤,今天汉王做了天子,我沦为亡虏,这耻辱已经够难忍受了。况且,我烹了人家的哥哥,再跟其弟同朝事君,纵使他们畏惧天子的诏令,不敢动我,我心里就不感到惭愧吗?汉帝所以要见我,不过是想看看我的容貌罢了。现在我自杀,你们砍下我的头,驰往洛阳,我的形状容貌大约还不至于改变,汉皇还可以看到我的本来面目!”

言毕,拔剑,刎颈身亡。

二门客阻拦不及,抚尸大哭一场,然后依言割下田横的头,携往洛阳。

刘邦闻报,急令召入。他细看田横首级,容貌如生,尚有刚毅之气,不觉叹道:“田横兄弟三人,起自布衣,相继为王,真乃当今贤士。可惜,可惜!”

刘邦以王者礼仪厚葬田横,那两位门客却在田横墓前双双自杀。

消息传到岛上,田横手下的五百壮士全部自杀。

在中国历史上,这无疑是最壮烈的事件之一。

天下轰动,刘邦震惊。不管后人对忠义的评价如何,此事千古流传。

田横墓至今存于河南偃师县境内,古往今来,凭吊者从未断绝。

汉高祖刘邦在洛阳住了不久,一个叫娄敬的人劝他迁都关中。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陇西戍卒,身材矮小,衣服破烂得不像样,脚下穿一双草鞋。娄敬专程从陇西赶到洛阳,向刘邦献策。凭他这种小人物,见刘邦谈何容易。他找到一位同乡虞将军,请求引见。虞将军答应引见,却劝他换一身好看点的衣服,然而娄敬坚决不换。下面这句话,出自:

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

可见娄敬的倔脾气,很有几分像高阳酒徒郦食其:高人的风度,大抵有相似之处。娄敬入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关中好,洛阳不好。他衣著寒伧,形容猥琐,口音又难听,居然开口就让高祖迁都,百官只把他当成笑料,唯有刘邦静静地听着。

娄敬站在金殿上,一口气说了许多,照倒从古代说起,从周朝说到当今汉朝。这是辩士的通用文本,非旁征博引,不能显示博学。

娄敬显示了博学,一些人便开始竖起耳朵听高论,虽然他们仍然看他不顺眼。

娄敬建议迁都,主要是基于对地理形势的分析。他指出,洛阳虽处天下之中,却是争战之地,而连年战乱,洛阳所在的关东地区遭到的破坏非常严重。与洛阳相比,关中的有利条件要多得多。关中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周秦以来所受战乱远较洛阳为轻。关中北笨黄土高原,西靠陇西丘陵,南界秦岭,东凭黄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进可攻,退可守,不失为建立国都最理想的地区。

刘邦边听边点头,他很佩服娄敬的识见,不过迁都事大,他需要广泛征求意见。征询的结果使刘邦颇为吃惊:满廷之中,几乎无人同意迁往关中。

刘邦的部下多为中原人,对自己的家乡有特殊的感情。但他们不说这一层,只说秦朝二世亡于关中,关中非吉祥之地,建都关中,岂不是要步秦朝的后尘?

百官坚决反对迁都,刘邦踌躇了。娄敬的意见遭到众臣断然否定,他也显得很沮丧。看来他是白跑了一趟,着实倒霉。原指望从此脱颖而出,做大事,顺便升官发财,却被大家斥责一通,他转而怀疑自己的建议是否真有道理。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中,可惜当时远未流行这句话。娄敬一向崇拜丞相萧何,可是连萧何也反对他,他还有什么话说?只能沮丧。

在百官的一致反对下,刘邦大致同意不迁都,不过,他还想问问张良。

张良身体不大好,被刘邦特许,一般情况下不上朝。迁都之事,非同小可,刘邦召他人朝,把娄敬所言和百官的否决都讲了一遍。娄敬亦在殿上,眼中掠过一丝希望。

娄敬的希望没有落空:张良赞成迁都关中,刘邦的眼睛也为之一亮。

百官哗然。不下十个人站出来,同张良争辩,但他们哪能辩得过这位天下第一辩士?张良力排众议,把灰头土脸、缩到了人群之后的娄敬重新推到前台。

娄敬又容光焕发了。

刘邦对张良向来言听计从,于是下决心迁都。

娄敬献策有功,被封为郎中,赐姓刘,号奉春君。娄敬一变而为刘敬,并从此开始衣帛了。满朝文武对他刮目相看,张良高看他,他们也就高看他。因为在他们眼中,深居简出、一味练吐纳之术的张良已接近神仙的境界。

七月,刘邦迁栎阳暂住,命萧何西入咸阳,监修被项羽毁掉的宫殿。

新建的都城,命名为长安。

刘邦在栎阳坐等长安建成一座宏伟壮丽的新国都,却等来了燕王臧荼造反的消息,这对他不啻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燕王造反的原因不明,大概以为关中距燕地遥远,刘邦不会劳师远征。然而刘邦偏要远征,且是亲征。

在蓟城(今北京市西南)外,汉军与燕军相遇,一仗而决胜负:燕军大败,退守蓟城。几天后,蓟城被攻破。刘邦生擒臧荼,恨其无端造反,下令斩首。

这燕王据说一向胆小,忽然扯旗反叛,很可能是受了某些辩士的怂恿,一时昏了头。辩士闯下大祸,溜之大吉,燕王及其家族却遭受灭顶之灾,只一个弟弟逃脱,往北投了匈奴。刘邦抓住这件事,传檄各地,大做文章:这就是叛国者的下场!

新立的燕王是卢绾。

卢绾与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于同一个小村:中阳里。这很不容易,刘邦有理由对他格外看待。这是个面皮白净的、文静的男人,既不善文,也不善武,立功的机会太少。刘邦能让他随便出入自己的卧室,却不能随便封他为王。这次平乱,机会正好:燕王本不堪一击,刘邦有意让卢绾为三军统帅,燕地一定,便封他为燕王。刘邦此举,大家也不说什么,毕竟卢绾与刘邦的关系过于特殊,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

刘邦班师回栎阳,萧何兴冲冲地入宫禀报,说长安第一宫——未央宫已初具规模,请刘邦到长安视察。

未央宫富丽堂皇,单是门观就高达三十丈,前殿、武库、大仓廪,也都巍峨壮观。不失布衣本色的刘邦看后有些恼怒,对萧何说,天下战乱多年,百姓的生活还那么苦,为什么要修如此豪华的宫殿?

萧何解释说,天子以天下为家,没个壮丽宫殿,就显得不够气势。未央宫是一座永久性的宫殿,所以才搞得如此堂皇,别的宫殿并不都是这样的。

刘邦这才没说什么。况且,盖起的宫殿就得有人住,刘邦不住,谁去住?后来,未央宫正式落成,刘邦在宫中大宴群臣和诸侯王,把太公也请来了。其时不叫太公,叫太上皇。刘邦亲捧玉杯,向父亲祝酒。他的祝酒辞却是一句俏皮话:“当初父亲大人一直认为我是个无赖,成天东游西荡,不治产业,比哥哥刘仲差远了。父亲不妨说说看,今天我和刘仲比,谁治的产业大呢?”

殿上一片哄笑。许多人笑得东歪西倒,笑得淌出了眼泪。他们深知笑得越欢,高祖和太上皇就越高兴。这叫做君臣一堂,其乐融融。

不过,座中少了一位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人:韩信。

刘邦移都长安,设盛筵于未央宫时,韩信尚未死,只是软禁在长安,但一般抛头露面的场合已与他无缘:他的政治生命和军事生涯均已宣告结束,从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人,不能乱说乱动。

韩信搞到这步田地,是因为有人告他谋反。

汉六年(前201年)十月,刘邦至洛阳,在宫中接受群臣新年朝贺。有人上书,说钟离昧躲在韩信家中。刘邦吃了一惊,派人潜至楚都下邳查询,果有其事。

当年同在项羽麾下时,韩信和钟离昧有些交情,但两人在楚军中地位悬殊,这种交情想必不会很深。现在,钟离昧是刘邦通缉的要犯,悬赏千金十分可观,民间暗中查访他的人一定很多。他实在躲不下去,才跑到楚国找韩信。

韩信收留了钟离昧。

韩信既是楚王,在楚国就是他说了算。收留一个钟,离昧,他认为问题不大,而刘邦关于私藏要犯灭三族的谕旨,只是针对一般人,不会针对他这种显赫人物。由此观之,韩信在考虑利害关系时显得很天真。

再者,韩信重义。钟离昧来投奔他,前提是信任他,如果他把钟离昧交出去,岂不是出卖朋友?

韩信不愿出卖朋友,然而出卖他的人大有人在。

不断有人跑到洛阳,向刘邦报告钟离昧的消息,他们当中既有官员,亦有寻常百姓。不用说,他们全都是冲着那千金重赏而去的。由于互相不通消息,谁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密报者,而邀赏心切,就难免加油添醋,说韩信在楚地招兵买马,时常与钟离昧密谈到深夜。

刘邦相信了,认为韩信已有反意。

燕王无端造反,使刘邦对所有的异姓诸侯王有了戒备。而对韩信,他原本就不大放心,这位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对战无不胜的韩信不放心,应该说不难理解。

韩信造反,问题就非常严重。刘邦欲发兵征讨,但自忖根本不是韩信的对手。问部将,部将个个摇头,谁都害怕做先锋:武艺一般的韩信比项羽更可怕,且不说他身边又多了一个钟离昧。

刘邦发脾气,大骂武将。然而骂归骂,问题还需要解决,武将不能解决的问题,只能靠文臣来解决。

张良已不问世事,陈平现在是首屈一指的谋臣,他向刘邦献上一条计。

“如此如此……”陈平说。这美男子已步入中年,仍然是个美男子。

刘邦笑了。当即对陈平表示,事成之后,赏他十个美女,并金帛若干。

奇计迭出的美勇子拜谢而退。

当天,刘邦遣使四出,说他欲游云梦(今潜江县西南),诏令诸侯会集阵地。

韩信在下邳接到皇诏,顿生疑虑。时下他已得知有人将钟离昧之事密报高祖刘邦,刘邦此行,多半与他有关,而陈楚交界,不去支不好。

属下献计说,高祖所忌者,无非是楚王收留钟离昧。将钟离昧斩首,人头献与皇上,则可免去灾祸。

韩信不得已,唤来钟离昧议论此事。几句话之后,钟离昧已知其意,不禁大骂韩信背信弃义。韩信任他骂,只垂首不言。你死我活的时刻,韩信顾不了许多。钟离昧骂够了,一声长叹,拔剑自刎。

韩信携了钟离昧首级,满怀希望地前往阵地,进门即被武士拿下。

现在,轮到韩信仰天长叹了:

“古人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强楚已破,天下已定,我韩信这种人,当然应被烹杀。”

刘邦大笑。

韩信被押到洛阳。刘邦移都长安,身为囚犯的韩信也随之前往长安。时间长了,刘邦不免想起韩信的好处来,于是下诏,只将韩信降为淮阴侯。

韩信在长安过了几年清闲日子,他不能离开京城,不能在某些场合抛头露面,但在京城之内,他大抵是自由的,过着上等人的生活,锦衣玉食,娇妻美妾,样样不缺,缺的是展示才华和重返仕途的机会。

刘邦有时召他进宫闲谈。一次,刘邦问他:

“依你看,朕能领多少人马?”

韩信老老实实地回答:

“陛下至多能领十万人马。”

刘邦又问:

“你能领多少?”

韩信道:“多多益善。”

刘邦笑道:

“那你为何被朕所擒?”

韩信愣了片刻,方答道:

“陛下虽不善于领重兵作战,却善于领导将领,为此臣才被陛下所擒。”

韩信在长安闲呆着,呆闷了也串串门。这天,他敲响了舞阳侯樊哙的门。樊哙见是韩信,立刻受宠若惊,仍像军中一样,向当年的大将军行跪拜之礼。韩信在樊哙家中坐了坐,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便辞别而出。

到门外,韩信不禁失笑:

“我韩信居然跟樊哙为伍!”

韩信老是觉得闷,想改变处境,这个想法终于导致他真的生出反意。

汉十年(前197年),韩信串通代相陈豨谋反。陈稀由于对付匈奴,手上有许多人马,他在代地起兵,而韩信在长安做内应。

刘邦北征陈稀,韩信称病不从,准备趁高祖不在,发兵围攻吕后,但这女人耳目众多,韩信的密谋败露了。

吕后毕竟是吕后,惊而不乱,她急召丞相萧何入宫商议。事关重大,萧何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站在吕后一边。他亲自去见韩信,说高祖遣使报捷,诸将皆贺,而韩信处于特别时期,也应入宫道贺,以释前嫌。

韩信糊里糊涂地跟随萧何入长乐宫,即被吕后拿下。

当初,萧何月夜追韩信,使韩信登上大将军宝座;如今又向吕后献计,诱韩信入宫受擒,所以后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韩信落入吕后手中,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他立即被问斩,并诛三族,包括那位漂亮的羌女。一代军事天才,死于一妇人之手。

刘邦平代地,返回长安,听说韩信受诛,心中一时千般滋味,说不清是喜还是悲。他问吕后,韩信死前说过什么话?吕后说,韩信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蒯彻之言,起兵反汉。

刘邦迁怒于齐人蒯彻,将其捉拿到京城,亲自审讯,但蒯彻很能辩,又讲了一通各为其主的道理,竟被刘邦释放,仍回齐地去了。

刘邦称帝之后,一直忙于剿灭诸侯王。这些谋反的诸侯王,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都不姓刘。刘邦剿灭异姓诸侯王,然后换上刘姓诸侯王。异性诸侯王当中,只有长沙王吴芮例外。吴芮很安分守己,勤于朝拜,所以免受剿灭。

韩信受诛之后,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赵王张敖、韩王信、燕王卢绾也相继受诛。最令人不解的是燕王卢绾,他同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情同手足,却也在暗中做手脚,想造刘邦的反。他自非刘邦对手,大败之后,转投匈奴,做了匈奴的东胡王。

最惨的是梁王彭越。

彭越受诛,亦跟故燕王臧荼有关。

刘邦亲征臧荼时,命彭越带兵合击,当时彭越在病中,不能带兵打仗,只派了个副将前往。刘邦大怒(对这种事,刘邦一向大怒),遣使严加斥责,病榻上的彭越于是大为惊恐,担心自己成为第二个韩信。有部下劝他造反,另有部下却向刘邦密告他已经造反,这使他终于从病榻上被抓起来,押解洛阳。

不过,刘邦并不打算杀掉彭越,就像他此前并不打算杀掉韩信。

彭越鬼使神差地死于吕后之手,和韩信的下场相同。

彭越被刘邦流放到偏远的蜀地,从洛阳往西行,在郑县,撞上了从长安东赴洛阳的吕后。彭越向吕后哭诉,说他十分冤枉,吕后好言劝慰,并说一切包在她身上,不用远走巴蜀罪地,彭越欢天喜地随吕后回转洛阳。

吕后一到洛阳,即对刘邦说:

“彭越是一员虎将,不能放虎归山。趁这机会杀了他,以除后患。”

刘邦略为犹豫之后,同意让吕后去处置。

吕后把彭越剁成肉酱,并灭其宗族。

刘邦称帝后的几年间,花了大量的精力来做两件事:摆平男人和摆平女人。前者已如前述,而后者主要是针对吕后。

吕后是刘邦的结发妻子,虽与审食其长期通奸,但此事似乎一直没能传进刘邦的耳朵。刘邦即位,封她为皇后,表明刘邦一直视她为身边的第一夫人。吕后开始干预朝政,为刘邦出主意,消除异己分子。她自己也有对手,这就是戚姬,天姿国色的戚姬对她构成了最大的威胁。

刘邦晚年一味宠着戚姬。吕后老了,姿色消失殆尽,她不能和丈夫同床共枕,失去了枕边耳语的机会,这使她对戚姬恨得咬牙切齿。

而刘邦在,吕后无计可施,一切只能等到以后再说。

女人最了解女人。戚姬深知吕后对她怀着仇恨,出于本能,她需要自保。她为刘邦生了个儿子如意,封为代王,这是她的资本。加上她自己的姿色,她就拥有两个资本。前一个资本使她有可能做上皇后,而后一个资本又加大了她做皇后的可能。她几乎和刘邦夜夜同床,说悄悄话、体己话的机会太多太多。

数不清的夜晚和数不清的话语,终于使刘邦心动了。

刘邦决定废长立幼:废吕后的儿子刘盈,立戚姬的儿子如意为太子。

然而,朝中大臣几乎一致反对,理由是:废立太子,会引起朝野震动,且为将来埋下动乱隐患。御史大夫周昌反对得最激烈,他是死在荥阳的周苛的弟弟,哥哥不怕死,他同样不怕死。不过他患有口吃的毛病,说话很艰难,早朝时,一再对刘邦说:

“臣期……期以为不可。陛……陛下欲……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刘邦脑中掠过一幕:

不久前的一天,刘邦正与戚姬调情,周昌蒙头蒙脑地闯进门,见状,返身就走。刘邦追上去,惩罚他。将其按倒在地,并骑上去,笑问:

“周昌,你说朕像谁?”

憋红了脸的周昌回答:“陛下像……像……像桀纣!”

高祖一笑,众人随之,变成了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刘邦答应周昌,此事容后再议。

刘邦返回内宫,将朝议具告戚姬。戚姬大失所望,眼泪又顺腮而下。

刘邦说:“群臣无一赞成,若强立如意为太子,恐日后也难安宁。”

戚姬说:“臣妾并非定要废长立幼,但妾母子性命,悬于皇后手中,望陛下设法保全,不然,陛下千秋之后,妾母子二人……”

说着,泪如雨下。

刘邦亦悲从中来,指天发誓,要保住戚姬母子的性命。此事发誓容易,做起来难,尽管刘邦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帝也会死,而死后的事就很难说了。

刘邦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死后不久,他最心爱的女人戚姬就被吕后砍掉四肢,挖去双目,扔进厕所,变成了一只人彘。一代佳丽竟在粪便之中爬来爬去,连惠帝刘盈看了都痛哭失声。而戚姬唯一的儿子赵王如意亦死于吕后之手。

“做人要狠。”几十年前吕后就说过这句话,就这个标准而言,她的确做得十分出色。

刘邦更不会知道,他死后,江山易手,刘氏集团臣服于吕氏集团长达十余年,经过周勃、陈平、曹参等一批老将的殊死拼搏,天下才重归在刘氏名下。

汉十一年(前196年)的初夏,年届六十的刘邦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沛县。一如当年项羽回彭城,刘邦亦是“衣锦昼行”,而且比项羽气派多了。沛县百姓迎出县城几十里。中阳里的父老最为得意,逢人就宣称他们来自龙的故乡。这使邻村的人有些生气,因为沛县中人,谁都以高祖的同乡自居。高祖即位之初,便宣布沛地乃是他的汤沐之邑,世世代代豁免赋役,这岂不是对家乡人一视同仁?

当然,邻村的人不得不佩服中阳里的人,后者无论男女老幼,都能说一段高祖早年的故事。老者是亲见亲历,后生姑娘虽源自听闻,却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与亲历亲见一般无二。

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中阳里父老骄傲得如同刘邦本人。

四十年前的后生刘邦堪称无赖之首,成天斗鸡走狗,呼朋引类;三十年前的亭长刘邦练就了一身嬉皮本领,吕公府第,空口万钱得娇妻;二十年前的亡命徒刘邦躲进了芒砀山,撞上老虎的同时也撞上佳人,绝顶之上,夜夜缠绵,竟达半年之久;十年前的汉王刘邦正值彭城之战,五十六万汉军被项羽的三万精骑打得七零八落……

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真令人感慨良多。

刘邦起义时,他身边的三教九流大多数蜂拥而去,也有些本分人家的子弟不敢造反,固守穷日子。如今,三教九流变成了王侯将相,这些人自是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也起来造反,一生富贵不说,且能荫及子孙,那该是何等不同的景象呵。可惜呵可惜,可叹呵可叹。叹惜之后,悲哀上来了,一个个胡子一大把的人,捶胸顿足,老泪横流。

高祖回沛县,设盛筵于行宫,凡为中阳里人,皆可与宴。这些穷哥们儿,既兴奋又惴惴不安。他们身穿褐衣(穷人的象征),三五成群,徘徊于行宫外。及至被传唤进宫,又长时间伏地不起。刘邦顿生怜意,遍赐金帛,引来了一片语无伦次的感激和欢呼。

刘邦召来当年的几个寡妇:曹女、武负、王媪,或许还有李媪和赵媪。一群头发斑白、面皮打皱的老女人站在刘邦面前,笑眯眯地望着这位四十年前的英俊青年。英俊青年向来善于勾搭风流寡妇,她们当中,半数跟他有过一手,剩下的一半曾和他眉来眼去。不过,逝者如江河,当年的风流韵事恍如隔世,刘邦唯一能清楚地记起的是曹女。

某个炎热的夏季,年轻的曹女赤裸裸地站在井边上,刘邦往她身上连泼了两桶冷水。刘邦不知道,自他走后,曹女便悄悄养成了往自己身上泼冷水的习惯(地点不变)。这习惯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旦冷水上身,她就会想起刘邦,想起那些疯狂而又缠绵的日日夜夜。再者,冷水从头浇到脚,的确非常舒服。何以如此?曹女自是茫然。

几位老女人一再伏地,一再笑咪咪地望着龙座之上的刘邦。唯有曹女残存着一点韵味,大概泼冷水收到了意外的养颜效果。另外,她可能最年轻,不到五十岁。她盈盈下拜时,竭力重现当年的媚态,引得刘邦仰面大笑,紧挨着刘邦的绝代佳人戚姬亦娇笑个不停。

曹女代表几位老姐妹,向高祖请求:能否随驾到长安,享一回荣华富贵?

高祖刘邦慨然应允。

地方长官和沛县父老轮番向刘邦敬酒,刘邦每人喝一小口,其余由臣子代饮。敬酒的人太多,排起了长队,刘邦高兴,一概不拒,于是大醉。

醉酒之后的刘邦仿佛回到了过去,不复像个皇帝。他下座,翩然起舞。这原是他的业余爱好,跳起来有板有眼,依然接近专业水平。他好久没跳过了,今天要过一回瘾。谁也拦不住他,包括一头白发、满脸严谨的叔孙通。这老太傅渐渐受到气氛感染,跟着打节拍,摇晃脑袋,任凭白发在风中飞舞……

六十岁的刘邦且舞且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词简单,唱来唱去就这么一句。大家很快学会了,跟着刘邦一齐高唱……

快活的气氛臻于极致。

而刘邦的寿限也快到了,上苍似乎有意安排了这次重归故地的盛大聚会。眼下的刘邦身子硬朗,他本人万万想不到这一点。

生命的极乐同极限往往携手而来。有人断言,古今中外概无例外。

以笔者观之,这话有点玄。

也是在这一年,淮南王英布谋反,这个受过黥刑的汉子亦想当皇帝。刘邦御驾亲征,两人于阵前面对面互相叫骂,然后双方交战,结果各有损伤:

淮南军被汉军踏平,淮南王英布被割下脑袋,而刘邦亦遭一支飞箭射中。

刘邦当时觉得奇痛难忍,经御医医治,有了好转。回长安,眼看箭伤渐愈,复闻燕王卢绾谋反。同年同月同日生、长期受照顾、无功亦封王的卢绾竟然扯起了叛旗,刘邦这一气非同小可,旧疮复发,病转沉重,终于不起。

这时候,吕后正加紧培植吕党势力。刘邦的死对她有好处:刘邦再活几年甚或几月,太子刘盈很可能变成太子如意。对她来说,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刘邦快死了,吕后悲从中来。毕竟几十年夫妻,不流几次眼泪也显得不近情理。

吕后召来最好的御医,到了刘邦的病榻前。

刘邦问:“朕伤势如何?还可以医治么?”

御医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伤势虽重,但赖天子洪福,尚可一试。”

刘邦忽然来劲,欠身骂道:“朕提三尺剑取天下,一病如此,岂非天命。命悬于天,天叫我死,哪怕扁鹊重生,料他也只能干瞪眼。你这家伙,还谈什么‘一试’!”

这就是刘邦,死到临头了还要骂人。

刘邦让御医退出去,赐金五十斤,然后,让吕后也退下,召来萧何、张良、叔孙通等重臣入宫,安排后事,他关心的是刘氏天下能否持久。他对诸臣道:

“此后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违此言,天下共诛之!”

这段话,无疑是针对吕后。

几天后,刘邦病危,吕后坐于榻旁,俯身问道:

“陛下百岁后,萧丞相若死,谁能代之?”

这位汉高祖微启双目,答道:

“曹参可代。”

“曹参以后呢?”

高祖转动念头,说出了一个名字:王陵。

而周勃是刘邦一生中想到的最后一个人,高祖曾预言:安刘氏天下者必是周勃。而恰恰是这位身居太尉的周勃,十多年后为重振刘氏集团雄风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大概就是所谓天意。

汉十二年(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以布衣取天下的汉高祖刘邦崩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一岁。

当天,吕后召来辟阳候审食其,策划秘不发丧,这情形跟十五年前秦始皇死于沙丘之时大抵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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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从痞子刘季到高祖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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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历史的定格:汉高祖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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