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芒砀山斩蛇起义
第二章芒砀山斩蛇起义(本章免费)
这段时间,刘邦过得很快活。他和袁姣在一起,白天同出打猎,夜里同床睡觉,风中狂歌,月下醉舞,真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他几乎忘了沛县还有一个家,有老婆吕雉和两个逐渐长大的儿女。
他忘了老婆,但老婆没有忘他。
刘邦逃走后,吕雉带着孩子,回了沛县的娘家居住。丈夫犯罪,按秦法她应当受到株连,仗着吕公与县令的关系,她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一种说法是:她一度被关进县衙,失身于狱吏,后来的生涯由此发端。这种说法不可信。吕雉并非寻常妇人,除了县令,她在县衙还有丈夫的一帮子朋友,例如萧何、曹参,他们断不会坐视她受辱。
吕雉决定到芒砀山寻找丈夫。从逃回沛县的民夫口中,她大致知道刘邦的隐藏之地。
这一天,袁姣骑虎到后山打猎,刘邦一个人闲居家中,忽见门外匆匆走进一位娇滴滴的少妇。定睛看时,不觉吃了一惊:这少妇竟是他的老婆吕雉。
刘邦感到奇怪,问道:“你是怎么寻到这儿的?”
吕雉说:“夫君所住的地方,常有云气缭绕,顺着云气就找到了。”
刘邦又问:“此话当真?”
吕雉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刘邦高兴得大拍脑门:看来我的确不同于普通人。
他向吕雉讲述了山中的遭遇。提到袁姣时,他偷偷察看吕雉的脸色。吕雉非但没有愠怒,反而显得高兴,她对刘邦说:
“只要你日后真能富贵,娶个三妻四妾也不在话下!”
不多时,袁姣打猎归来。两个女人相见,倒也亲热。两人同是出生于大家门第,举止谈吐,自非寻常村妇可比。吃饭时,她们争着往对方碗里夹菜;夜里睡觉,又把刘邦推来推去,推进对方的怀抱。这场面使刘邦暗自感慨,他想:我不过是个农夫的儿子,却在这儿锦衣玉食,被佳人双双环绕,这难道不是上苍的特殊照顾?
刘邦越来越相信自己是个龙种。这点很重要:他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奋斗目标。
刘邦王气升腾之时,秦始皇日益走向穷途末路。
秦始皇三十六年,在东郡的上空,有一颗被众星撞毁了的星辰迅速下坠,落到地面就是陨石。于是,人们纷纷传言:始皇帝快要驾崩了!
在陨石坠落的地点,东郡的百姓围着陨石看个不休。有人边看边说:“这星星在天上树敌过多,所以被撞得粉碎?”
谁都明白,这是暗喻秦始皇。有更大胆的,甚至在陨石上刻下几个字:“始皇一死,天下将重新分裂。”
秦始皇统一六国,是顺应了历史潮流,但他的残暴统治和严酷赋税搞得天下不宁。尤其是晚年,百姓怨声载道,暗中诅咒他早日死亡。
消息传到咸阳,秦始皇大怒。立刻命令御史调查此事。御史到东郡走了一通,未能查出结果。陨石是找到了,上面也的确刻了几个字,和传闻的差不多,只是刻石的人无法寻找。民间是一片汪洋大海,从中找一个人,等于大海捞针。
御史派人回京复命,秦始皇越发恼怒。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连一个诅咒他的人都抓不到,真是一种讽刺。他责骂御史无能,又命令御史把陨石旁的居民都抓起来,一一加以拷问。
御史别无选择,只能照他的话办。拷问仍然没结果,百姓在始皇眼中,成了十足的刁民,他下令把这些人全部杀了。
这一杀,就是数百口人。
接着又将那块陨石当众焚烧。烧过之后,该万事大吉了,岂料民间又传出更刻毒的话:始皇了!
秦始皇终于意识到:杀人无济于事。如果天下人都怨他,他总不能把天下人都杀尽。
他换了一个招数,让博学之士作仙人歌,歌颂他的丰功伟绩。在朝廷上,在后宫中,配了乐的颂辞不绝于耳。秦始皇听着格外舒坦。
然而,凶兆纷至沓来。
秋天,秦国使者从函谷关归来,经过华阳的平舒道时,有个人拿着一块璧玉,拦住使者说:“替我把这块璧玉送给周武王!”
使者茫然无对。这个神秘的人物又说:“今年祖龙死!”
使者想:武王伐纣,已过数百年,今天说送给武王,是送给谁呢?莫非有个像武王那样的人来伐秦?他说“今年祖龙死”,难道祖龙就是始皇?
使者欲再问时,那人已消失了踪影。
回到咸阳,使者不敢隐瞒,把事情的详细经过报告了秦始皇,并呈上那块璧玉。
始皇开始是沉默,过了—会儿才说:
“朕不怕!湘山之神已被我用火烧了,这事不能证明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终究放不下。他又说:
“那人大概是个山鬼。山鬼的话是不可信的,因为山鬼的话只能在一年内管用。”
他命令掌管财宝的官员察看璧玉,认出是八年前他过长江时掉到水中的。旧物归还,吉凶难卜。卜者算了一卦,卦辞上说:
“皇帝出游或是迁移民众,两件事都吉利。”
秦始皇放心了,卦辞上的话通常不会错。他首先按卦辞的要求,往北河、榆中一带迁去了三万户。次年,他外出游历。出游可避免死亡,求得长生。
秦始皇带着小儿子胡亥、左丞相李斯等人出发了。十一月,巡游队伍到了云梦,秦始皇站在九嶷山上,向着远方拜祭了虞舜帝。这回他比较谦虚,不像去年烧湘山祠那么狂妄。他不但拜祭了舜帝,而且想:
舜帝已是仙人,我拜祀他,就能保佑我长生,躲过民众的诅咒。
接着下山搭船,沿江而下。到达籍山时,他观赏了高大的柯树群,想到建骊山墓的需要。他又从海滨渡过诸水,再过丹阳,到了钱塘江。到浙江时,水势汹涌,波浪滔天,始皇害怕了,于是改道西行约一百二十里,才从余杭渡过。他登上会稽山,祭祀了大禹,面向南海遥望,立石刻上颂词,似乎在盼望仙人的到来。
始皇从会稽山上下来,就准备回咸阳。渡过长江后,靠海北行到了琅玡山。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跟海神交战。醒来问卜占梦,占梦的博士说:
“水神是不能见到的,它常借着大鲸鱼、蛟龙的出现为征候。皇上祈祷神祠完备而又恭敬,却有这种恶神出现,应当加以铲除。铲除之后,善神就可以到来。”
始皇于是下令,给入海的人员送去捕大鱼的器具,他自己亲手用连弓等候着,一旦有大鲸鱼出现,就立刻射死它。
他从琅玡山向北走,直到荣成山也没见到大鲸鱼。又继续前行,方见到几条鲸鱼在海水中出没,始皇发连弓一阵猛射,结果射中了一条。他很高兴,便靠着海边向西而行。恶神已被射死一条,其余的都畏惧而逃,仙人就要来了,民众的诅咒也将归于无效。
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
到平原,他一病不起。他讨厌死亡,但死亡终于来了。尽管群臣都缄口不谈,他的病却越来越重,出游吉利的卜辞看来像一个圈套。七月丙寅那天,不可一世的始皇帝终于病死在沙丘平台。
皇帝死在外地,容易生变,左丞相李斯便秘不发丧。他命人把始皇的棺材放在宽大的丧车中,车有门窗,又有帘幕遮着,只有从前宠幸的宦官、参乘官以及给皇上送饭的人,在丧车中陪着。百官向皇上请示,一如往常,宦官就在丧车中答复。
七月流火。当秦始皇的丧车被拖回京城后,他的尸体已然腐烂,不成形状。九月才下葬,豪华的骊山墓,埋下的只是一堆骨架。
其后,即是朗亥继位和赵高专权。
秦二世是个标准的亡国之君。他和他父亲一样频频出游,回朝就继续修阿房宫,向全国征发徭役超过劳动力的三分之二,向民众征税超过人们收入的百分之六十。普天下的百姓,啼饥号寒,再也没法忍耐了。
于是,有了著名的陈胜起义。
陈胜,字涉,秦末阳城(今河南登封县)人。家里很穷,以替人佣耕为生。
这是一个血性汉子,有些头脑,不甘世代贫穷。对秦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想必有所感应。当然,他没料到会由他来首先发难。
秦二世元年深秋的一天,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尽,晴朗的阳光照耀下的原野,显得格外广阔。村外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望着大片沃土,想着心事:这么多土地,为什么都属于富人?难道这真是上天的安排?
能如此发问的人,显然不同于一般的农民。
这就是陈胜。据说他读过几册书。“苟富贵,勿相忘”、“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些豪言壮语就出自他的口。
和刘邦一样,陈胜在一群男人当中颇具威信,这是举事的先决条件。
第二年七月,一道圣旨颁到阳城,征调闾左贫民,出戍渔阳(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按秦时的习俗,富人权贵居右,平民百姓居左。富人输财可免役,穷人无钱只得冒死服役。
阳城县令派人四处征调,一时鸡飞狗跳,搅得百姓昼夜不宁。好不容易征得九百人,在这九百人中,陈胜和阳夏人吴广被县令命为屯长,他们由两名秦军将领督察着前往渔阳。
渔阳距阳城有数千里之遥。陈胜、吴广一行走了几日。方至大泽乡(今安徽宿县东南),忽遇大雨,道路泥泞,尤其是大泽乡这个地方,地势低洼,雨水一下,一片汪洋,行人根本无法通行。这批戍卒只得停下来,等待天晴,方可启程。
然而,大雨下起来就没个完。
陈胜心急如焚。到渔阳是有期限的,如此等下去,非误期不可,而按照秦律,误期当斩。他找到吴广商议此事,吴广一听就跳了起来:
“与其送死,不如逃走!”
陈胜摇了摇头。逃走并非上策,因为逃到哪儿都可能被官府抓到,到头来仍是一死,倒不如另图大业,或许能死里逃生。
陈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他多年来深藏于心中的念头。
吴广也是个血性汉子,反就反,怕什么呢?他当即同意了。
名目却是个问题。没有名目,就不会有人响应,单凭陈胜、吴广两人,显然寸步难行。陈胜思虑良久,然后对吴广说:
“天下苦秦已久。我听说秦二世乃秦始皇的小儿子,按照规定,不应该登基即位,应登基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多次进谏,秦始皇将其派至长城监军。如今风闻扶苏并无罪行,秦二世却置之于死地。百姓只闻其贤,不知其已死;而项燕是楚的将军,多次立过战功,此人爱士卒,故楚人怀念他,有人以为他仍在世。如今我们将这支队伍诈称公子扶苏、项燕的队伍,以此号召天下,天下必多响应者。”
这席话,吴广听了连声叫好。
事实上,这个名目错得离谱,因为楚国遗臣大将军项燕和秦国故太子扶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陈胜把他们扯到一起,以为旗号,只能哄一般百姓。
能哄就行,而且哄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令人想起一句现代格言:只要目的合理,手段可以不必计较。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这支滞留大泽乡的戍卒队伍接连发生怪事。
一个戍卒奉陈胜之命,外出购鱼。戍卒购回数十尾大鱼,经由陈胜过目后,交给厨房处理。烹鱼的师傅见其中一条腹部甚为膨胀,感到奇怪,他用刀剖开鱼腹,不禁大吃一惊:里面竟有一封帛书。
帛书上写着三个大字:陈胜王。
头脑简单的厨师扔了刀,惊呼起来。
此事自然惊动了陈胜。陈胜听了,也露出惊恐的模样:
“不可胡说!鱼腹中哪来什么帛书?”
“这是真的!兄弟们正在观看。”
“果有此事?这倒怪了。”陈胜佯装不解。又沉吟着说:“快把那帛书烧了,不可叫将尉得知。让他们知道了,我非灭族不可。”
帛书烧掉了,这件奇事却在营中不胫而走。陈胜的头顶上罩上了一圈光环,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屯长了,他的身上负有了某种神秘的使命。
当天夜里,在营帐之外不时传来狐狸的叫声,其中隐约夹杂着人语,所有的戍卒都竖起了耳朵。那声音开始模糊不清,后来渐渐分明,第一句是“大楚兴”,第二句是“陈胜王”,时断时续,一直重复到深夜。
戍卒们又议论开了。预兆一个接一个显现,陈胜称王,看来是上苍的旨意。
人心已动,举事的时机到了。
两个烂醉如泥的将尉被陈胜吴广刺于血泊中。接着,他们召开戍卒大会,慷慨激昂地宣布:
“兄弟们!我们在此被大雨所阻已有多日,就是天晴后我们继续赶路,到达渔阳也已误期。秦律严酷,不问缘由误期当斩。即使不死,北方夏日炎热,冬天酷寒,再加上胡人犯边,古来戍者能有几人回?同样都是死,大丈夫不死便罢,死也要死得壮烈,如果举大义,也许还能寻一条生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一番话极富煽动性,而且,情势所逼,戍卒们不得不反。
陈胜吴广遂建队立旗,陈胜自称为将军,吴广为都尉,并任命了几个领队的头目,他们做成一面大旗,上书一个巨大的“楚”字。
这支起义队伍首先向大泽乡以北的蕲县发动了进攻,一举而下。
不久,陈胜率军攻下陈县,并在陈县称王。起义队伍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九月,已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卒数万人,陈胜王于是传檄四方,号令天下反秦。
沛县与蕲县相距不远,沛县县令慌了,因为陈胜的军队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
天下大乱,却给刘邦提供了契机。
陈胜在大泽乡举事之初,对刘邦的触动并不大,他在芒砀山中过得很快活。青山绿水,娇妻美妾,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所谓胸有大志,对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实是过誉之辞,是后人杜撰来抬举他的。打天下无非是为了享福,眼下刘邦享不完的艳福与清福,他何苦去动那个心思?
从各方面看,刘邦都是个惰性很强的人,这也是一种无赖本色。
倒是两个女人不甘于现状。袁姣之跟随刘邦,原是受了母命,她要报仇,她要亲手血刃害死她父亲的秦始皇,如今,那暴君已死,她把账记在了秦二世胡亥头上。吕雉则是素有野心,她可不愿看到丈夫始终藏于山中,过流亡的日子,她希望他成大器。
两个女人的劝告,刘邦只当成耳旁风,在山中,快活一日是一日。他还想把儿子和女儿都接进山来,和他一般逍遥,反正袁姣有的是钱,养活几口人不在话下。
他回了一趟中阳里,没能接到儿女,却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大事。
这天黄昏,他潜回故里,在一家小酒肆喝了几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在酒肆里,恍惚听见有人说什么大白蛇,他也没去深究,竟自出了酒肆,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中阳里的小径上。
八月天气,秋高气爽。风从树梢上拂来,刘邦顿觉舒畅。他发现自己是个独行者,前后都不见行人,这使他产生了一种独立于天地之间的感觉,他的身形似乎变得高大起来。
这时,他看见了那条大白蛇,很难说这一切不是命运的安排。
那蛇至少有碗口粗,一丈多长,它横卧在小径当中,昂头吐芯,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刘邦。它知道,它命中的克星正朝它走来。
刘邦原本胆小,此刻忽然有了勇气。命运在瞬间的昭示,使他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他拔出佩剑,奋力向那白蛇砍去,只听咔嚓一声,鲜血喷起了几米高,刘邦闪身一旁,看那巨蟒,已然被砍成两截。
接下来的事情很奇怪,刘邦往前走了几步,居然走不动了,他躺在路旁,呼呼地酣睡起来。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秋日的太阳正徐徐上升。刘邦未及睁眼,先听见一个老妪的哭声,哭声很近,几乎就在他身边。
老妪在哭那条白蛇。
渐渐有行人围上来,老妪边哭边诉说,她说,白蛇原是她的儿子,也即是白帝之子,它在这沼泽里吐纳修炼,遇上了赤帝之子,被斩成两段。
众人循着老妪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躺在路边上的刘邦。有人认得他,于是惊呼起来:这不是消失了一年多的刘亭长吗?
刘邦是龙种,尽人皆知,如今又有老妪的话加以证实。人们围上来,用敬畏的目光打量这个高鼻长颈的汉子。有熟悉阴阳五行的人当即阐释说:秦廷祭祀,向以白色为主,白帝即为秦廷之象征,眼下白帝为赤帝所杀,表明新的天子将要横空出世了。
这人说得煞有介事的,人们对刘邦越发敬畏了,他们围着刘邦,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而刘邦兀自坐于地上,望着众人发呆。
他在想:难道我真的是……?
“刘亭长,县令要捉拿你哩。”有人说。
“县令算什么东西!亭长是龙种,将来会坐上龙椅!”另有人对刚才说话的那人加以反驳。是呵,县令算什么东西呢?
“别胡说!”一个老者立即制止道,他是见过些世面,知道厉害的。“什么龙种不龙种,你小子不怕灭族?”
老者话一出口,刚才说县令不是东西的汉子伸了伸舌头,左右瞧瞧,并及时把脑袋缩回去,隐藏在人群中。
刘邦仍然坐在地上,一脸呆相。
众人依然围着他,却没人吭声了,龙种似乎有些吓人。
“老妪没了!”有人惊呼。于是大家掉过头去,自称有个白帝儿子的老妪果然不见了,白蛇的尸身在初升的阳光下化为一滩血水。
“没了,没了!”众人异口同声,他们同时抬头望天,想在云气中搜寻老妪的身影,望了半天,云还是云。
刘邦直起身子,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拔腿便走,他没朝中阳里走,而是原路返回。认真说来,他脑子里晕乎乎的,并无一个明确的念头。
这时。十多张嘴同声发问:“亭长何往?”
刘邦不得不停下,因为有人拉扯他的衣衫。“回芒砀山。”他没好气地说。看得出这些人对他怀着某种意图。
“想拿我送官领赏不成?”刘邦愤愤地说。
“岂敢岂敢!”几个后生面色惶恐,又竭力往脸上堆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抛出一句:
“我们也去芒砀山,跟随亭长。”
“豁出去了,将来坐天下……”另一个后生胆子更大,掏出肺腑之言。那老者急忙瞪他,他佯装不见,一味挖着圆圆的鼻孔。
“你们进山吃什么?”刘邦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自己寻吃的,不劳亭长。”又是异口同声。
这场面也有几分感动人。天下苦秦久矣,看来秦朝确实气数已尽。改朝换代者,舍我其谁?刘邦胸中忽然涌出一份慷慨激昂。
他拔腿就走,不再说什么,一旁的树木和另一旁的沼泽地飞也似的向后退去。
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跟在他身后,俨然一支队伍。
刘邦带人进山,两个女人喜欢无状:她们共同的夫君终于要出人头地了。她们弄好吃的,替他擦身,又轮翻侍夜,宠得他晕晕乎乎,以为身在后宫,以万金之躯抱了皇后又抱皇妃。翌日醒来,环境依旧,不禁发狠:有朝一日,必定住进咸阳的巍峨宫殿。
还是吕雉熟悉丈夫。她惊喜地对袁姑娘说:他目露精光,这可是头一回哩。
那帮穷汉在山中扎下营寨,少不了干点剪径的勾当,以为生计。他们每日必向刘邦及二位夫人请安,暂时把刘邦尊为山大王。刘邦也不管,任他们闹去,任他们自行壮大。而他本人一如既往:只管喝酒,与两位丽人周旋。
赤帝斩白帝的故事,却在山外传得纷纷扬扬,不到半月,几十人的队伍已发展成二三百人,而且收来破铜烂铁,开始铸造兵器。
穷人要翻身,这是挡不住的历史潮流,古今皆然。
且说沛县县令日夜惶恐,担心陈胜打来。这一日,他召来萧何与曹参商议对策。
萧何是个老鬼,知道县令迟早会为这事找他,他早就同曹参商量妥了如何对答。眼下的形势很微妙,若是秦廷将倾,他们就没有必要为县令卖命。
县令的开场白有板有眼:“今陈涉兵起,天下混乱,我欲献城降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分明是试探,萧何如何不知?他想了想说:
“万不得已时,这也是一条路。只怕陈涉敌不过朝廷,那时,县尊大人就交不了差了。”
曹参点头,表示同意萧何的意见。
县令又说:“非降即守,舍此别无他途,而守城就需要扩充县军。请先生为我图谋。”
这话是对萧何说的。萧何略一沉吟,说道:
“依属下的拙见,不如召沛人刘邦回县。他自逃亡以后,隐匿深山,据说手下已聚集了数百人。县尊免了他当日释放役犯的罪过,他必定感恩,为本县效力。”
县令道:“旧罪可免,但不知刘邦是否愿意为我所用。”
萧何笑道:“先试试,再作计较。”
县令想了半天,想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前往芒砀山与刘邦联系,这人就是捕役樊哙。樊哙是他的手下,又是刘邦的朋友,此人前去,最为恰当。
樊哙是丰邑人,与刘邦是同乡,进县衙公干之前,以屠狗为业。他的形象类似后来三国时期的张飞,豪爽,满脸胡须,而且据说粗中有细。
樊哙进山,见了山中的热闹景象,索性投了刘邦,连官饭都不吃了。天下纷扰,强者为王,几口官饭算什么?跟县令不如跟刘邦,刘邦是有大出息的人,或许真是一条龙呢!区区县令岂在话下。
两个女人整日相劝,如今又来了一个樊哙,三个人合力鼓吹,刘邦便心动了。他决定起事,“大丈夫当如此矣!”他雄心勃勃,指望有一天能打进咸阳,在九霄楼中饮酒作乐。
几天后,刘邦的队伍向沛县进发。第一步,自然是杀回老家,既能抖威风,出恶气,又能以之为根据地,壮大势力。这主意不用别人替他拿,审时度势,刘邦自非庸常之辈。
刘邦骑在一匹栗色大马上,回首望时,但见蜿蜒的山路上,密密麻麻满是他的人马,他得意地捋须而笑。尽管他的军队实在是一支叫花子军队,衣冠不齐,兵器简陋,有人打哈哈,有人哼小调,倒是快活得如同刘邦。
行到半途,远远看见一辆轩车疾驰而来,车后扬起一路尘土。轩车在不远处停下,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刘邦定睛看时,不觉大喜,来人是萧何、曹参、周勃。
刘邦滚鞍下马,奔将过去,一把抓住萧何的手:“啊哈,老兄,我们又见面了!”
萧何抹一把脸上的汗,有些不自然地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部下了。”“此话怎讲?”
萧何说,自樊哙投奔刘邦后,县令就对他和曹参不放心,暗中派人盯他们的梢,并随时准备缉拿。萧何是何等精明的人,早已察觉,便与曹参、周勃商议,决定干脆一并投到刘邦帐下。
有萧何相助,天下几乎就得了一半。刘邦高兴昏了,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的,忽然大谈起他在芒砀山中的艳遇:他如何遇见猛虎,而猛虎背后又如何闪出一位佳人来。萧何用眼神制止他,他浑无知觉,犹自说得手舞足蹈,还要让袁姣走下香车,与萧何等厮见。萧何只得垃他的衣袖,提醒他说:
“你现在是将军,要有将军的威严,嫂夫人改日再介绍吧。”
刘邦哈哈大笑,那副情态,倒有点猛龙出水的味道。
队伍拉到沛县城下,城门已关,守城者多为城中百姓,若刘邦下令攻城,几百人一拥而上,得手并不难,但萧何、曹参、周勃等人的家眷都在城中,恐遭不测。刘邦于是修书一封,将书信绑在箭头上,弯弓搭箭,大喊一声:
“请看我书,不可为沛令白白送死!”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箭已射人城内。
城头上的守军急忙拾起书信,围拢观看,但见信中写道:
“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兄弟,虽为沛令守城,然诸侯并起,必有一日屠城。为全沛县百姓着想,不如共诛昏令,择能者立之,以应诸侯,如此,方可城好家全,否则,妻子父母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封信被一个叫任敖的守将拿去四处宣扬,此人素与萧何交厚,且对县令不满。他向城中父老陈说厉害,劝他们放弃抵抗。父老被说动了,因为刘邦信中所言,并非恐吓之辞,他要攻城,易如反掌。
按秦时习俗,父老的威信并不在县令之下。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乃是另一种权威的象征,类似西方的元老院,只是较为散漫而已。他们连夜密谋,几张打皱的老脸凑到烛光下,表情严肃,掉光了牙齿的嘴嚅动着,发音模糊,却字字有力。
他们终于决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与朝廷对抗,投靠刘邦。应该说,这几个老者颇为明智,顺应了历史潮流。
在他们的怂恿下,第二天,一群后生冲进县衙,按倒县令,割了他的脑袋,高悬于城头,并大开城门。这样,刘邦不战而屈人之兵,以仁者之师,浩荡入城。城中百姓呼喊着他的名字,仿佛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万众拥戴的英雄。
接下来,推举新的沛令。这事有些微妙,刘邦自然想做,表面上却要推辞一番。有人顺势推荐萧何,理由是:萧何官居功曹,又有很高的威信,由他担任沛令,对各方面都有好处。其他人想想也是,便纷纷附议。形势突然倒向萧何,这是刘邦始料未及的。他暗自心焦,嘴上还得说一通萧何的好话,表明他同样看好萧何。
这时候,若是萧何点一点头,沛县令之职便会落到他头上。
那样的话,历史可能就改写了,不单没有后来的刘家天下,能否有四百年汉朝,也要打上问号。以此往后推,中国历史教科书将有若干章节不会是现在的这种写法。
这就是所谓“历史的紧要关头”,看似不起眼的场景,干系甚大。把玩历史的人,常常为之长吁短叹。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萧何脸上。这是一张国字脸,一样的浓眉高鼻,只不及刘邦的醒目而已。萧何笑了笑,刘邦不禁心中一紧。
萧何又咳嗽一声,像是故意兜圈子,逗刘邦玩玩。后者直直地盯着他,脸上的嬉皮相荡然无存。
萧何终于开口,刘邦也终于松了口气。
萧何力辞沛令,同时力荐刘邦担任此职。他洋洋洒洒发表了一大通议论,简直是一篇对刘邦的颂辞。大意无非是刘邦生有异相,豪爽讲义气,德能服人,威能制众,最近又斩了白帝之子等等。他的描述使刘邦的头顶罩上了一轮光环,舆论的重要性由此可略见一斑。
刘邦自感不凡,表情随之肃然。十几双眼睛又一齐转向他,并发现了这种不凡。群众的激情重新把刘邦圈定,这次,他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刘邦出任沛令,以他为首的权力集团诞生了。于是,择日就职,祭黄帝,祭蚩尤,杀牲衅鼓旗,以求福祥。刘邦有赤帝子之说,故立赤旗、赤帜,张挂城中,表示顺天来秦。
从此,刘邦又称沛公。这一年,他大约三十八岁。
就职仪式上,刘邦宣布了一批属下名单。萧何为丞,樊哙为将军,曹参、周勃为中涓,周昌为舍人,夏侯婴为太仆,任敖、周苛、卢绾等以客相随。同时张榜安民,征召沛县子弟,共伐暴秦。
诸人当中,周勃也是个人物。他是沛城人,善于吹箫,一般人家办丧事,总能听到他的箫声,他也以此混一口饭吃。他长得高大,自幼嗜武,拳脚弓马无一不通,和樊哙一样,他后来在刘邦帐下南征北战。刘邦称帝,周勃被封为太尉。
樊哙、周勃、夏侯婴,日夜操练兵马,准备向胡陵、方与(两地均在今山东金乡县)进军。
这年十月,樊哙带两千人马东进,直逼胡陵城下,正欲攻城,忽接沛公之令,命樊哙退守丰邑,樊哙不知何故,只得引兵返回。
原来,刘邦的母亲刘媪突然去世。这位曾与神龙交合的非凡的女人,未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称王称帝,便一命呜呼,她死在中阳里的老家。
刘邦悲痛不已。萧何进言道:“丧期不宜进兵,可召樊回。”
刘邦遂下令退兵。同时带了袁姣,匆匆奔中阳里而去。
这次奔丧,刘邦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对丧事之外的一切浑无知觉,倒是袁姣发现了吕雉的一件秘事,而这一发现,使她不得不悄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