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吕雉和她的情人
第三章吕雉和她的情人(本章免费)
时间得倒溯个把月。
刘邦在沛城做了县令,忙得不可开交,老家的事便一并托与吕雉照料。其时,刘太公患了轻度的痴呆症。当初刘邦犯案,他受惊不小,现在刘邦居然拉起人马反抗朝廷,他又是一惊。这个向来安分的老农在惶恐中度日,反倒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快乐。
刘媪卧病在床,太公整日守着病榻,长吁短叹或沉默不语,老两口闭门不出,家中大小事,都交给吕雉。吕雉上要侍奉老人,下要照看两个逐渐长大的儿女,便向刘邦抱怨:她太累了,如此熬下去,不消几年,她就会青春尽失,熬成个黄脸婆。她不过三十出头,日子还长着呢。
刘邦体谅她,在家中添了丫头,但丫头不懂事,对吕雉帮助不大。吕雉复又抱怨,刘邦便派了一个小卒到里阳村,做她的助手。
这人叫审食其,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吕雉见了很是喜欢,从此不再向丈夫抱怨了。刘邦一天到晚千头万绪,偶尔问起这个小卒在家中的表现,吕雉就说,他表现得很不错。
审食其的确表现不错。他不单人长得俊,而且伶牙俐齿,讨人喜欢。他在刘邦身边,原也充当勤务兵的角色,鞍前马后地跑,蹦蹦跳跳,且能唱几支曲子,逗主子开心。如今伺候长官夫人,他越发显得出色。启齿唱歌,红口白牙;开口笑时,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吕雉望着他,时常走神。
她几乎大他一轮,但这不要紧,他已是个发育成熟的男人,体格健壮,精力充沛。劈柴担水,举重若轻,连干活都哼着曲子。他围着吕雉转,吕雉也围着他转。几天功夫,便亲昵得如同姐弟,须臾不见,心就发慌。尤其是吕雉,一个劲儿地呼唤审食其,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呼唤她的宝贝。
初始阶段,尚属正常,渐渐地,就有些邪味了。吕雉向审食其投去的目光,已含有男女之欲。也许,这仍是不经意的,是情欲在自然状态下的喷发。
刘媪病故,刘邦带了袁姣从沛城赶回家中。悲痛之余,心中仍挂念着他的军机大事,倒是袁姣心细,察觉了吕雉与审食其有些眉来眼去的。她行事谨慎,在没有确助的证据之前,也不便向刘邦透露什么。
丧事办妥后,刘邦立即离开老家,他决定亲率大军东进。他要袁姣暂且留在中阳里,帮助吕雉处理家事。
袁姣留下了,不过,刘邦临行之前,她忽然有一种预感:他们之间的缘分已到尽头。
袁姣在刘邦身边呆了一年多,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感情是一回事,缘分是另一回事。中断他们的缘分的,并非他们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她就是吕雉。
刘邦此番回家,住了十余天,这十余天对吕雉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她和审其食正在兴头上,一日不寻欢,便难受得不得了。刘邦一走,欲火再也难捺,纵有袁姣在,她也顾不了许多了,当了袁姣的面,她竟然与审食其嬉笑调情。袁姣眼睁睁地瞧着,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不便说什么。
在芒砀山中,袁姣曾与吕雉处过一些日子,深知对方的性情。这是一个霸道的女人,刘邦也得让她三分。日后刘邦事业有成,她们势必长期呆在一块儿,一正一庶,颇难谐和,不如趁早抽身。
袁姣动了抽身的念头,恰好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她把念头变成行动。
这天黄昏,她闲着没事,在自己的房中独坐。有人敲门,她起身把门打开,见门外站着审食其。这美男子衣冠整齐,像是刚刚化过妆,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脂粉。他借口借一样东西,然后赖在房中不走,东一句西一句,绕着弯子恭维袁姣。这是他的拿手戏,一般女人都会动心的。何况他生得如此标致,唇红齿白,面如敷粉。
袁姣听他说着,少不了应酬几句。平心而论,她对审其食并不反感。她的年龄与他相近,青春男女,言语容易投机,她只是自重身份,并预先存了戒心。
审食其扔下一大堆好听话,抬腿走了。走到门口,忽又掉过头来,一对亮眼望着袁姣,启齿说道:“嫂夫人若有驱遣,叫一声就是,食其随时都乐意为嫂夫人效劳。”
话很甜,一如他的长相。然后,他躬身退出。那张俏脸隐入黑暗之前,又对袁姣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了某种弦外之音。
袁姣发了一回呆,自觉身子懒懒的,她打算熄灯睡觉。这时有人来敲门,她心中一紧:会不会又是他?
来者却是吕雉。
吕雉坐到床沿上,执了她的手,亲热地问一些家常。袁姣心里正纳闷,吕雉忽然话锋一转,问起她对审食其的印象。
袁姣一怔,脱口问道:“姐姐此话是什么意思?”
吕雉笑道:“你不觉得他生得很英俊?方圆百里,挑不出比他更俊的男子。”
袁姣正色道:“我仍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吕雉复又笑道:“别哄我了,我的好妹妹。你二人刚才促膝交谈,我在窗外已看得一清二楚。”
袁姣红了脸:“姐姐这话,越发说得不像了。他是谁?我是谁?凭什么说我与他促膝交谈?”
吕雉在袁姣的脸颊上轻轻一拍:“我只知道你是美貌女子,而他是美貌男子。”
袁姣被激怒了,她愤然道:“姐姐何不将此话向沛公说去?”
袁姣抬出了刘邦,以为能将吕雉镇住,不料吕雉只微微一笑。她说:“我与沛公十余年夫妻,轮不到你来说我。他称了王,我是王妃;他做了皇帝,我便是皇后。哪怕我老了,颜色尽失,你也得服从我,这是命。凭你是什么大家闺秀,姿质超群,也逃不出这个命字。实话告诉你轻,我喜欢审食其,喜欢就是喜欢,我这人可不善于绕弯子。你是个聪明人,在家中又住了些日子,想必已瞧了分,我们想瞒你也是瞒不住的,不如推开天窗说亮话。他刚才来找你,明摆着是投怀送抱,而你未必对他有多大的反感——或许正相反,他的英俊已让你动心,你不过加以掩饰罢了。容我劝你一句:不妨成全他一番美意吧。我们姐妹二人共同委身于同一个男人,也不是头一回。”
听了这席话,袁姣不禁身子发抖,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吕雉太厉害了,或者说,她这一招太厉害了。两条路摆在袁姣面前,凭好挑选:要么与吕雉一同做奸,要么走人。不可能有第三种选择,因为她已知道吕雉的秘密。
对袁姣来说,不存在选择的问题,偷汉子的举动,在她是不可想象的。她只能走人,离开刘邦,同时也离开这个厉害的女人。
她收了泪,渐渐平静下来。她对吕雉说:“你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夜已深了,姐姐请回吧。”
第二天,当吕雉再来时,发现已人去房空。袁姣消失了,不仅从中阳里消失,而且整个沛县再难寻她的芳踪。半年后,据说有刘邦的手下曾看见她在咸阳的宫墙外徘徊,她大约想飞身人宫,单刀取秦二世胡亥的性命。徘徊的结果,却是走掉了,大概她终于明白凭她那点武功,只能白白送死。
袁姣未能为刘邦生下一男半女,因而正史不载,但她的故事至少见于两部以上的野史,例如唐朝之,有一定可信度。本书不愿略掉她的芳名,故加以沿用。
袁姣一走,吕雉便乐得眉开眼笑。没人再来碍手碍脚,她也少了一个未来的竞争对手。她继续和审食其暗中往来,直到审食其被调走。
秦二世二年十一月,刘邦率樊哙等驻扎在丰邑(今江苏丰县)。丰邑与沛县相邻,是刘邦的另一个根据地。
这天,忽闻秦军来攻丰邑,刘邦遂调集人马出城迎敌,来敌乃是秦泗水监平。一秦将在阵前耀武扬威,樊哙早已按捺不住,挥舞着长枪冲了过去,没战几合,秦将败走,刘邦急忙挥军掩杀,秦军大败。泗水郡守被左司马曹无伤一刀劈于马下。
刘邦初战告捷,便继续进军,数日后抵达亢父(今山东济宁市南)。正准备驻兵亢父,突接探马来报:陈胜的西进将领悉数死于章邯之手,规章邯又得咸阳援兵,向东扑来。
这消息不妙,表明陈胜不是秦军的对手。陈胜若败,将使其他的起义军陷入不利的境地。刘邦正惶然间,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他留在丰邑的守将雍齿又拱手降魏。
丰邑原是魏国故都,魏公子咎投奔陈胜,讨得这块故地,立为魏王,但这只是名义上的,因为丰邑在刘邦手中。刘邦引大军追击泅水监,魏王认为机会来了,派人游说雍齿,许以封侯,两相权衡,他觉得魏王的势力毕竟在刘邦之上,经不住诱惑,便献出了丰邑。
丢了根据地,刘邦大为震怒。他立即班师回故乡,欲夺回丰邑。岂料丰邑防守坚固,屡攻不下,刘邦又气又急,终于病倒,只得住进沛城。
萧何、曹参等一班部下都来望他。大家议论局势,觉得十分复杂。在反秦的旗号之下,各种势力竞相抢夺地盘,力量分散,甚至互相蚕食,致使秦大将军章邯的军队频频获胜。齐、赵、魏、燕、韩诸国的旧贵族则忙于进行复国活动,无意与义军联合。
这种形势下,特别需要一支有实力、有号召力的队伍,像个大磁铁,把众多力量吸引过去,先击败秦军,然后再划分势力范围,或是再战亦可,然而目前恰好缺少这样一支队伍,刘邦仅有三千人马,远远谈不上号召力。
前途渺茫,刘邦心情抑郁,病情也缠绵起来,总不见大好。加以严冬天气,沛城接连下了半个月的阴雨,街上泥泞不堪,大多数居民都闭门不出,整座县城更觉冷清,失去了举事之初的那份热闹。
刘邦住在县衙,虽不是画栋雕梁,毕竟比一般人家整齐些。三进大院,兼有花园和小规模的楼台亭榭,刘邦在花园踱步,在亭中沉思。有时萧何伴着他,与他讨论天下事。萧何擅长政务,有丞相之才,打仗却是外行,也缺少这方面的战略构想。两人时常相对无语,唯有叹气。
吕雉从坐阳村赶来侍候丈夫,同行的是审食其,这美少年越发出落得一表人才。不见袁姣,刘邦问吕雉,吕雉故作惊讶地反问:
“她不是早就回沛城了吗?”
刘邦愕然。细问缘故,吕雉将编好的一番话说与丈夫。刘邦将信将疑,心想:多半是吕雉容她不下,将她逼走。不过,他没有想得更多。
人既已走,刘邦徒自神伤了几天。凭高远眺,但见烟雨迷茫,哪有佳人身影?忆及去年相逢于芒砀山中,交欢于绝顶之上,那是何等畅快!刘邦想一回,掉一回眼泪。男人堆中,他不失为一条汉子;儿女私情,却能使他柔肠寸断。别的女人他丢得下,例如曹女,经年不见也无所谓,唯独这袁姣,正值妙龄,又英姿飒爽,乃是他的心头肉。生生剥离,他怎能不痛苦?
吕雉劝他无用,倒是审食其能逗他破涕为笑。这小男人每天在刘邦身边转来转去,编笑话,唱曲儿,乃至翻筋斗,故意跌个狗吃屎之类,千方百计博主子一笑。刘邦便命他住在外房,随时传唤。
十二月下旬,天始放晴。刘邦再次带兵攻打丰邑,一则要夺回故地;二则要生擒叛将雍齿,剥他的皮,吃他的肉。三千人马几乎倾巢出动,攻了几天,仍不能破城。魏王闻讯,领兵来助雍齿,刘邦只得退守沛城,一时别无良策。
刘邦领兵打仗,对吕雉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夜深人静,她悄声呼唤审食其,命他倒茶,小男人应声而来。烛光下,吕雉倚在床头,酥胸半裸,斜了眼,色迷迷地瞧着他,小男人居然叹一口气,然后宽衣解带。
两人拥作一团,不提。
吕雉抓紧时间行乐,而县衙人丁众多,不被人察觉倒是一桩怪事。这天,她带了审食其在后花园散步,冬季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腊梅初绽,满园芬芳。数十里之外,刘邦正挥舞长剑,死命攻城,吕雉却在花丛中握着情人的手。男人打仗,女人调情,在她看来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三十出头的妇人,俏脸生春,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竟要同梅花争春。小男人及时恭维说:
“嫂子,依我看,你比梅花还艳哩。”
吕雉笑得身子乱颤,笑得欲火升腾。她左右瞧瞧,忽地脑袋—晃,凑到审食其跟前,吻住了他的嘴。
这场面恰好被一个园丁发现了。园丁埋首在草丛中,所以吕雉未见。他直起身子,恰好看见那一幕,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光天化日之下,女主人竟然跟人通奸!这是真的么?他揉了揉眼睛,分明看见那对男女搂抱着,身子贴着身子!
园丁躲到了假山后,一颗心犹自跳个不停。他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他期待着不堪入目的画面,同时又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道德感:先是视觉享受,然后加以批判,以获得心理平衡。
老园丁紧张地注视着,然而,接下来的场景令人失望:奸夫淫妇彼此分开了,并没有做那件他想看的事,他顿觉兴味索然。等他们走后,他从假山背后转了出来,东寻西望,急于找个人分享秘密,在倾诉中获得另一种快感。
他步履匆匆地走着,在偌大的县衙转悠,寻找着合适的人选。他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蜡黄的脸皮竟有些泛红了。
迎面遇上萧何,萧何问他何往,他站住了。
他寻思:萧何是一位可亲近的长官,从不拿架子,不如与他说罢。
“我正找你呢,想跟你说一件事。”
他先是自己发笑,继而突然将笑容收敛,露出一脸严肃。
“老先生有话请讲。”萧何颇感诧异。
他抖抖索索地把萧何拉到背静处,“这事可严重哩,”他神秘兮兮地说。他两眼发亮,连比带划地描绘着刚才见到的情形,在某些细节上玩味,诸如亲嘴、抚摸、身子紧贴之类。讲完了,他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萧何皱起眉头。“那男人是谁,你看清了么?”
“不甚面熟,八成是刚来的。”
“说说他长得怎生模样。”
“模样儿倒生得整齐,人也年轻,比夫人年轻了许多不过,两人的那股亲热劲……”
“别说了。”萧何打断了他。
萧何心想:定是审食其无疑。这家伙色胆包天,竟敢偷沛公夫人,真是该死。
转念又想:多半是嫂夫人勾搭上他的,他二人在中阳里住了些日子,大约就是那时搅上了。此事若让沛公知道,他们夫妇必大闹一场,或许沛公在一怒之下,杀了吕雉也未可知。
吕雉平日待萧何不错,萧何实无心告她一状。再说,此事闹开去,也有损沛公的形象。私情事小,如今在节骨眼上,切不可让这种事搅乱了沛公的心绪。
主意拿定,萧何便道:“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看见?”
老头摆首:“没别人了。”
“那你听着。”萧何稍稍板起脸,对待下人,威严是必要的,“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乱讲。如果再说与别人,只怕性命难保。”
老头被吓住了,做声不得。萧何又缓和下来,拿出二百钱,让他买酒吃,老头接了钱,拜谢而去。他有些扫兴,当晚在沛城的一家小酒肆自斟自饮,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有人问他时,则缄口不言。
且说萧何将这事瞒下,刘邦攻城归来,他只字不提。过了三五日,他对刘邦说,审食其手脚勤快,他想借过去,帮他做些后勤方面的工作,这是小事一桩,刘邦随口就答应了。当晚告知吕雉,吕雉一百个不情愿,却不便加以阻拦,于是,只得眼看着妙人儿离去了。
审食其在萧何手下做事,萧何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暂且断绝他和吕雉的往来。时隔不久,审食期又回到吕雉身边。后来刘邦称帝,吕雉变成吕后,审食其也做了辟阳侯。刘邦嫔妃成群,自然冷落了吕后的身子,吕后便不时把审食其召进宫去。时光飞逝,当初的美少年已是微胖的中年人,但五官依然是那副五官,而且其间尚有旧情闪烁,仍能打动皇后宝座上那位老妇人的芳心。
此系后话。
萧何处理这件事,可谓各方面考虑周全。日后的名相,由此可略见一斑。
吕雉是聪明绝顶的女人,不久便悟出萧何之借走审食其,必是另有缘故。莫非自己的奸情已泄漏?她留意下人,察看他们的举止,别人倒没什么,只是那园丁见了她,神情有些怪怪的。她猛然忆及不久前曾在园子里与情郎调笑,多半被这老光棍瞧了去,暗里告诉了萧何。
这么一想,吕雉惊了一身冷汗。那老头没对沛公讲,想必是被萧何拦下了,以顾全她的脸面。她不禁对萧何存了一份感激。
她把老头打发回了家。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老头打点行装,凄凄惶惶地离开县衙。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无意中撞见别人的风流事,却丢了自家的老饭碗。老家远在数十里之外,他还得踏着泥泞,一步步地走了去。
可冷的老头,哪里料到吕雉又下了狠心,派人骑马追上他,从背后只一刀,便结束了他的老命。
吕雉放心了,做事当做绝,她还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年初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秦嘉在距沛县东南不远的留县,立楚国王族的后代景驹为楚王。从目前看,几股反秦的势力中,数这股力量最大。刘邦与萧何等人商议,决定暂且投靠景驹,借助景驹的兵力攻打丰邑。
刘邦带兵到留县,局势已起了变化:秦大将军章邯正命令他的别将扫荡楚国边界。刘邦想打丰邑,景驹根本不予考虑,反而命他引兵南下抵挡秦军。结果在萧县,刘邦打了一仗,杀敌一千,自损数百,灰溜溜地退回留县。
二月,经过了一番修整和补充兵源,刘邦再度出战,攻打砀县。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终于破城,并俘获了秦兵六千。这六千人马归到刘邦旗下,加上原来的,刘邦已有一支近万人的队伍。
这回,刘邦觉得自己羽翼丰满,有能力攻下丰邑了。他脱离了景驹,杀回故乡,岂料雍齿为对付他,又招来许多士卒,大大加固了丰城的防御。刘邦连攻数日,均被击退,只得暂停攻城,把队伍屯于下邳城西。
刘邦甚感沮丧,一个小小的丰邑都打不下,还说什么打天下。他整天在营帐中喝闷酒,萧何留守沛城,曹参、樊哙追随左右,二人除了陪刘邦喝酒,同样无计可施。这支九千人的队伍,放哪儿合适,该打向何方?刘邦拿不定主意。
这九千人是他的全部本钱,如果不小心被别人吃掉,他就完蛋了。
类似的例子不是没有,比他更强的人也会遭到歼灭。不单被秦军围剿,就是义军与义军之间,也互相虎视,随时准备扑向对方。
果然,在三月上旬,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会稽起兵的项梁攻下了留县,杀掉了楚王景驹。看势头,项梁想自立为楚王。
刘邦大怒,欲转攻项梁。曹参劝他说,项梁不可小视,他手下的八千子弟是出了名的勇武之师,兼有项羽这样的力能扛鼎的猛将,仓促问罪,恐非上策。
刘邦咽不下这口气,不过他答应缓几天再出兵,先派人刺探军情,摸摸项梁的虚实。
刘邦执意要进攻项梁,名义上是为楚王景驹报仇,而事实上他是不喜欢看到比他晚举事的人声势反而在他之上。
幸好他没有进攻留县,正面为敌,他根本不是项梁的对手。
几天时间,他举棋不定。酒越喝越凶了,喝到七八分醉,便独自在营帐中且歌且舞,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满腹焦愁无处发泄。刘邦跳舞,在做亭长的时代是出了名的,特别高兴和特别不高兴的时候他就跳。看过他跳舞的人曾留下文字说,他看上去像一条龙在翻滚。
眼下,这条龙的四周,布满了愁云惨雾。
他边跳边唱,嗓门奇大,像是在吼叫。
曹参、樊哙等人在一旁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这些做部下的,不能为主公化解忧愁,只能望着他大跳,伤心舞。两军对阵,他们可以冲锋陷阵,但长远的战略考虑,他们却是外行,忠勇兼备,欠缺的是对时局的宏观把握。
这时候,刘邦很需要一位出色的谋士。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现在刘邦已经是一位草头王,但要横行天下,单凭几条枪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个杰出的头脑来指挥这些枪。
刘邦运气不错,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遇到了一位奇士。
历史上有一种说法,称此人“兴汉四百年”,话有些夸张,但刘邦之成就帝业,此人确是立下了第一功。
不言而喻,这人便是张良。
秦朝末年,诸侯并起,拥有大智慧的人不多,张良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其后的两千余年,能与他比肩的智慧型人物也是寥寥无几。张良这个名字,几乎就是智慧的同义语。
他的故事已广为人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句话便是起源于刘邦对他的评价。而最为令人称道的,是他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这不是消极避世,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看透了人性,尤其是吃透了刘邦。与他相比,韩信略逊一筹,因而吃了大亏。
张良这种人,无论制敌还是与自己人周旋,都显得轻松自如。这种人毋宁说是可怕的,他看得太透,玩同类于掌股之上。
当然,张良并非一开始就如此,他同样有血气方刚的时代,欲逞匹夫之勇,刺秦皇于博浪沙。这使他的形象更丰满也更可信,不像传说中的诸葛亮,多智而近妖。人非神圣;都有一副血肉之躯,智慧乃是慢慢积聚的,要靠经验,更要靠悟性。
张良刺秦皇不成,一面东躲西藏,一面总结教训。在下邳郊外的屺桥,他有一段传奇般的经历。
屺桥是一座石拱桥,张良爱在桥上散步。一天,他遇到一个奇怪的老人,老人穿得破破烂烂,一双眼格外有神。张良起初并未留意他,老头的一只破鞋掉到桥下,要张良为他拣起来。张良照办了,并为他套到满是泥垢的脚上。
老头也不言谢,仿佛是张良该做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另一只破鞋弄到桥下的淤泥中,张良只作未见,心里想:这大概是个疯老头吧。
这时,老头开口了:“喂,后生,我的鞋又掉了,劳驾你再跑一趟。”
张良皱起眉头:今天真是撞了鬼了。不得已,对方是老人,听他说话也不像疯癫,张良只得第二次奔到桥下,从淤泥中拔出鞋,用清水洗净,第二次穿到老头的臭脚上。老头摸着肮脏的胡子嘻嘻地笑。
张良转身就走,再待下去,这老头多半还会耍什么花招。刚走到桥头,老头又叫起来:“唉呀我的鞋!后生,后生……”
于是,张良第三次奔向那破鞋。
张良忍气吞声,老头眉开眼笑。笑过以后,他忽然严肃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对张良说:“孺子可教矣!”
张良诧异地抬起头。
这段故事见于。关于它的意义,苏东坡在中说:“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愤而就大谋。”
老头原来不是寻常老头,而是一位世外高人,名叫黄石公。黄石公隐于山林,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他本人无意于功名,却要通过授徒来介人世事,希望他的徒弟将来为帝王师,可见他的一只眼睛始终是盯着朝廷的。事实上,张子房名垂后世,黄石公的大名也随之写进了历史。
老头约张良第二天五更时分在桥上见面。这又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举动,但张良立即答应下来,他已经察觉到老头的不同寻常。
赴约的结果,是张良得了三卷本的,于是埋头苦读,终成一代智谋大师。
这故事的结尾,令人想到现代的武侠小说:某人得了武功秘籍,便理所当然地坐上武林的头一把交椅。这种故作神秘,反倒冲淡了神秘的气氛。我们宁愿相信张良根本没得过什么兵书,老头的意义,只在于训练了张良的韧性。
张良是韩国人,祖上曾经五世为韩相,是个地道的贵族。史书上形容他“貌如好女”,这也令人想到他的贵族血统。就是这样一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胸中装着千军万马。
秦始皇灭掉韩国,张良蓄志报仇,于是有博浪沙刺秦之举。他并不是一个顽固的复国主义者,日后帮助刘邦,从未试图打出韩国的旗号,可见他是明智的,识时务的。博浪沙事件后,秦始皇下令全国大收捕。收捕带有盲目性,因为替张良行刺的壮士已击柱而亡,死前一直拒绝供出主使者的名字。
眼下,张良住在下邳城项伯家中。时殊势易,张良刺秦的豪举已使他的大名远播天下。在秦军的势力之外,张良不必再躲藏了。
刘邦屯兵下邳,张良自然知道。这天傍晚,他潜出城外,造访刘邦。
刘邦正在大帐中独坐,长几上摆着一壶酒。士卒报告张良来访,刘邦说:“请他进账。”
一个白净面皮,身穿儒服的男人悄然而入。
“在下张良,特来拜见沛公。”
刘邦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你就是博浪沙行刺秦皇的张子房?”
“正是在下。”
刘邦笑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不意竟是个文弱儒生。”
张良淡淡一笑。双方分宾主坐了,刘邦吩咐换烛摆酒。
“先生酒量如何?我与你对饮。”
“我酒量有限,不敢与沛公相比。”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豪饮才是。”
“若是借酒浇愁,喝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刘邦一怔,继而笑道:“讲得好。我目前的处境的确有些不妙。不过,酒还是要喝的。”
刘邦举杯,一饮而尽,张良只喝下一小口。
“下邳城守担心我攻城,先生此来,想必是为他做说客。”
张良摇头。
“那么,你是来投奔我的?”
“我是韩国人,还得为国家效力,或许以后与沛公有缘。”
“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我对你印象不错,尽管你像个儒生。”
刘邦快人快语,张良也颇觉畅快。对这个农民出身的草莽英雄,他产生了好感。
刘邦兀自饮酒,长时间一声不吭。他的脸红红的,挺直的鼻子在烛光下格外惹眼。张良默默地望着他,想着心事。
张良原是有备而来,准备与刘邦讨论时局,必要的时候点拨他几句。张良有一种预感,不久他就将投到刘邦帐下,共谋大业。就他的学识和雄心而言,韩国太小,并不是理想的栖身之地。
但刘邦不发问,他也不便启口。
两人就这么呆坐着。夜很静,大帐之外,月光如水,两个手执长枪的士兵直挺挺地站在大帐门口。
刘邦忽地抬头,对张良说道:“我欲攻项梁,先生以为如何?”
“我以为不可。”
“哦,说说看,为何不可?”
“论实力,项梁在沛公之上,何况他现在气势正旺,沛公避之尚恐不及,何苦与他正面交锋。”
“他杀了楚王景驹,着实令人气愤。”
“小不忍则乱大谋。目前秦军势大,各路义军若互相残杀,总有一天会被秦军消灭。”
“依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老是按兵不动吧。”
“不如向项梁借兵,转攻丰邑。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消除项梁对你的猜疑,二是增强实力,一口气拿下丰邑。”
刘邦面呈喜色:“这主意不错,只是得派个能言之士前去。”
张良说:“若沛公信任,我愿前往。”
刘邦大喜:“如此甚好,甚好。以先生这样的辩才,说动项梁,谅也不难。”
“我试试,也没有绝对把握。”
两人又谈了许多。张良稍稍抖搂胸中之学,刘邦即为之倾倒,只恨相见太晚。
第二天,张良去了薛城,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果然把项梁说动了。项梁原本疑心刘邦与景驹是一伙,现在刘邦借兵,便消除了他的疑虑。刘邦有一支九千人的队伍,未可小视,与其得罪他,不如做个人情。
项梁答应借兵五千,助刘邦夺回丰邑。
这年五月,刘邦第三次攻打丰邑,终于得手。遗憾的是,雍齿逃到了魏国,并从此隐姓埋名,刘邦始终未能抓到他。
刘邦率军人城,一脸怒容。丰邑城中的百姓惶惶不安,因为他们曾经帮助雍齿抵抗刘邦,他们担心刘邦屠城,杀个鸡犬不留。
刘邦无意屠城,但他要杀掉一批人,以儆效尤。黄昏时分,几百条汉子被五花大绑,置于城中的一块空地上。只要刘邦一声令下,这几百颗脑袋就会被砍飞,鲜血将从几百个颈腔喷射而出……
围观的百姓堆山泄海。杀人的场面既吓人又好看,嚓嚓嚓,满地脑袋打滚,血流如注……有亲人将被砍头的,则强忍悲声,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更有可怕的消息在人群中传开:这几百人只是第一批,还将有第二批、第三批……于是,许多张脸呆成一片。他们暗自盘算,自己是否会列入被诛杀者的名单。
城门早已关闭,稍有叛军之嫌者,势必在劫难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情形比屠城更可怕。屠城意味着赶尽杀绝,大家死在一块儿,没有生者值得羡慕,也就无所谓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命的是一批人先死,另一批人等死,再一批人则不得不亲眼目睹亲友被处死。如果刘邦有意设计这个场面,那么,他就简直是个魔鬼!
太阳退下,最后一抹晚霞也渐渐消失了。仲夏的风吹来,竟像是阴风,带来的是地狱的讯息。死期临近,那几百条汉子纷纷垂下头。
刘邦尚未出现,他一旦出现,死神也随之降临。成千上万的眼睛盯着县衙方向,成千上万的嘴都屏着呼吸……
刘邦却迟迟不现身,莫非他改变了主意?
原来,他遇到了阻力。有一个人反对他杀人,而且反对得异常坚决。这人是张良。
张良说,欲得天下者,必先得人心,现在杀这几百人,除了泄愤,别无益处,实在是一种愚蠢的举动,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令他们感念沛公的恩德,也使更多的人归附于沛公。善行与暴行,都能使人名扬天下,但两者的结果截然两样,沛公应当三思。
张良的话有道理,这是明摆着的,刘邦握在剑柄上的手渐渐松开了。他转而下令,押在刑场上的几百犯人统统释放。
这是刘邦的可贵之处:只要你说得有道理,我就照你的办。所谓从善如流,原本不是一句空话。张良笑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对他来说,一句话就免了几百人的死罪,那是什么样的功德啊。不过,他无意居功,对外只说是刘邦忽动怜悯,与别人无关。
张良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谦虚,对从事政治的人来说,有比德行更为重要的东西,这便是谋略。如果形势需要,张良也会把善名往自己身上揽,眼下却没这个必要,刘邦作为义军统帅,有个好名声,比别的任何人都管用。
刘邦领悟了张良的深意,对张良越发敬重。
在张良的陪同下,刘邦出场了。此时天色已晚,刑场四周燃起了火把,到处是身披铠甲、手执利器的士兵,气氛异常森严。刘邦缓缓走向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左右是樊哙与曹参两员猛将,其后才是宾客身份的张良,文弱的张良在人群中很不显眼。
恐惧像风一样刮过,有人昏了过去,有人开始哭爹叫娘。
刘邦使劲挥了挥手,人群大致安静下来。他发表了一通讲话,由于激动,有点语无伦次,大意是说他斩蛇起义,只为反抗暴秦,为天下苍生着想,丰邑的百姓应该理解他,不该为雍齿这样的叛逆小人效命,等等。
刘邦这段话,语焉不详,于是人群复又骚动开来,议论声不绝于耳。有胆子稍大的犯人,已知横竖是个死,索性提高嗓门嚷道:要杀便杀,何必再编什么堂皇的理由!
这一嚷,便有人应和,抗议之声此起彼伏。
刘邦一时懵了。话说到一半便卡了壳,却怎生是好?总不能对着人群大叫:你们误会了!火光熊熊,刘邦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张子房在一旁暗笑:这个刘季呵,看来还得加强锻炼,提高提高讲话能力。身为领导者,面对的就是群众,焉能如此词不达意。
但刘邦毕竟是刘邦,慌乱只是一时,统帅固有的镇静便又重新控制了他。
当刘邦颁布特赦令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听错了,刘邦只得重复一遍。人群突然静得出奇,接着,爆发出各种声音:有人高兴得大哭,有人高兴得大笑,甚至有人高喊沛公万岁。
此时此刻,刘邦感动得无以复加。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高峰体验,比之芒砀山遇美女、大泽斩白蛇有过之而无不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争着向他发出欢呼,这就是群众的力量,这就是民心。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刘邦觉得自己学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