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一章(10)
热爱广告的理由很简单:差不多所有的广告都是精心创作或精心制作的。广告上的一段文字,即使没有千锤百炼,起码也是五锤十炼,花过不少心思。而我们读到的其它文字不会这般讲究,譬如就连在下这样一位中等程度的伟大作家,造一句句子都不肯修改三遍以上。越是认真的东西,越是值得我们脱帽致敬,脱衣示爱。
1961年的广告还有另一层意味令人感动:它是极端年代苦闷岁月里的广告。在非常恶劣的语言环境下,它不动声色地维持了庸俗健康的小市民情趣。友谊高级成套化妆品的广告刊于1961年1月3日《解放日报》第四版,第四版的正文是第1120期“朝花”,那上面诗人、评论家们写得很热闹的是“掌声雷动,鼓声咚咚”、“钢铁英雄气贯长虹”、“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突然闪过一道白光,跳出青年炉长志宏”。比照这些痴头怪脑的陈词滥调,“保持肌肤组织柔润+激情小说光滑”、“香味浓郁而留久”等等,虽然也是陈词滥调,但显得格外温馨。
有一种公共选择理论,主张“不求最好,避免最坏”。大家一起选东西,不应该也不可能选出大家都认为是最好的东西。第一是因为每个人“最好”的标准不会一样,第二是因为大多数群众还不配享用所谓最好的东西。打个比方,我们要选一个文化领导,如果标准定为最有文化的人,那一定十分糟糕。曹雪芹应该算很有文化,但选他做领导有人会不乐意,说他通俗歌曲唱不好,还不如选毛阿敏。但选了毛阿敏,也会有人反对。假定最后当选的还是曹雪芹,一般群众未必受得了。曹领导要求每个饭局不能唱卡拉0K,只准行酒令,而且还要用典故,进这样的饭局先要恶补唐诗宋词,谁还会有胃口?所以,“最好”未必好,还可能很坏。比较下来,“避免最坏”更现实些。“最坏”的标准并不复杂:谁认为自己是“最好”,要求古今中外男女老少都followme,谁就是“最坏”。
商业广告当然不是“最好”,但肯定不是“最坏”。有过没有广告的年代,人人都被迫学好,人人都战战兢兢,觉得自己坏得像个广告,这种日子有意思吗?现在,广告成了媒体主流或媒体主力,大家的日子比没有广告的年代要舒心透气多了。不妨妄下一个判断:只要电视里天天放广告,老百姓基本上能安心睡觉。
热爱广告,就是热爱乱七八糟生气勃勃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