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驴车(2)
卡德尔日记的发现,使我第一次认识了隐藏在民间的历史记录者。这仅仅是被*我们发现的一部日记,没被发现的可能更多。那些秘密隐藏的民间记忆--靠世代口传或书写隐秘记录的历史,肯定大量地存在着。在这个文字、纸张以及各种载体异常发达的年代,记录已经变得非常容易,几乎每件事情都有可能被记下来。但是,记录本身是一种忘记。每天都有媒体--文字的、影视的在记录和宣传库车,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需要一个私人的记录者,在官方的史志和宣传之外,需要一本民间的传说和记忆。卡德尔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孜孜不倦的民间记录者。他被发现了。
还有多少没被发现的日记埋藏在民间,他们都记了些什么。那些隐秘在最底层的眼睛和笔,看见和记录的东西,肯定是让人既惊喜又不安的。多少年后,这样的一些记录会突然把我们现在生活的背面翻给我们看,把被掩埋得比虫鸣还低哑的一个人的哭诉说给我们听,就像卡德尔老人所做的一样,在漫长的时间里,沙一样细小的事情,被一粒粒聚拢起来,成沙丘沙漠的时候,我们一下瞪大眼睛。
三、木卡姆艺人
我认识的木卡姆艺人吐尼牙孜死了。我本来要去老城看他,宣传部的人说,吐尼牙孜已经不在了。怎么会呢?我记得他才五十多岁,身体壮实,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2001年我写《库车行》时,就想写吐尼牙孜,他是库车有名的木卡姆演唱艺人,脑子里有几万个木卡姆歌词,十天十夜都唱不完。他还会敲制铜壶,每个巴扎都去库车河边玩斗鸡,赌输赢,还和人玩没完没了的托包克游戏。他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一个和别人打架,残废了,一个没工作,在家闲待着。吐尼牙孜靠自己的手艺养活一家人。我翻看那时和吐尼牙孜交谈的笔记,好几页,还有已经写成文的片段,我记不清为何放弃了去写这个老艺人,而选择了老城里的那些铁匠、理发师、乞丐以及赶驴车的普通人。我来库车的第一天就有幸听到他的演唱。我还请他吃过一顿饭,在老城街边的饭馆里,吃烤肉拌面。我备了酒,但吐尼牙孜不喝酒。我原想和他喝点酒,听他敞开说话,就像我在塔里木河边,和几个维吾尔族朋友彻夜喝酒聊天一样,那是我喝得最尽兴的一场酒,在塔里木草湖乡唯一的小酒馆里,我的同行睡一觉醒来看见我们还在喝酒,他一闭眼睡过去,再一觉醒来我们还在喝酒。我们就在他的睡睡醒醒间,把一地的酒瓶子喝倒了。酒喝到天快亮时,我似乎不用翻译,就能直接听懂他们说话,我竟然也能说出一些平时从不会说的维吾尔语。我大着胆子用维吾尔语和他们交流,他们吃惊地看着我,这个天黑前只会说一句“亚克西”的汉族人,跟我们喝了半夜酒竟会说维吾尔语了。确实这样,若再有一些那样的夜晚,我就会变成他们中间的一个,听懂他们的语言,流利地说他们的话。可是,我没有把更多的夜晚,留在塔里木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