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神(2)
从人们把多少生命力投入制香业,可以看出神鬼世界的分量。鬼神和宗教信仰无关,它产生于人性的需要。父亲不信鬼神,入乡随俗,也十分认真。年年岁暮,都要请鬼神来家做客。先是“请祖宗”。同请活人一样,荤素十二道菜,还有酒。来客都是近几十年内先后过世的亲人,在前一天晚上烧香纸预约了的。以往相依为命,现在泉路渺茫。一年将尽,大家在一起吃顿饭,重温一下无常的天伦,也表示一下生者的思念与孝心。客虽无形无声,主亦恭肃谨敬。别来多少事,都在未言中。
请过祖宗不久,春节就来了。大除夕家家都要请神。一张方桌,神坐三面,朝大门的一面空着。上列香炉烛台,下铺绣花桌围,桌围前放一蒲团,供家人磕头。家家请神都是三道菜,整只猪头,整只留着三根尾羽的公鸡,整只带鳞鳍的鲤鱼,都是事先腌制好并晒干了的。蒸熟后贴上红纸剪花上桌,红烛高烧,炉香缭绕,气氛热烈隆重。但是谁都不知道,所请究为何神。母亲说,反正佛菩萨不会来,他是吃素的。那么是谁呢?父亲说谁也不是,神**GB56F*L*多,座上不过是一个象征。我想了,不管是谁,都得有一副好牙齿。否则,那三道干硬如铁的菜,怎么啃得动?
过了大年就是元宵节,叫小年,还要给神们供灯。大年请的是大神,小年供的是小神。灯杯比酒盅还小,光焰如萤如豆。放在门角落里的是供门神欣赏的,放在锅台上的是供灶公欣赏的,放在便桶旁边的是供紫姑欣赏的……我也帮着放,粮囤下,水缸边,石臼上,纺车旁,鸡笼高头,猪栏前面……随便放,放在哪里,就表示哪里有神。二姐问我,哪来的鸡神?哪来的猪神?我回答说,牛鬼蛇神都有,怎么鸡鸭猪羊都该没?大姐连说对对对,阿猫阿狗台子板凳都该有。这不是开玩笑,没有神就没有放灯的理由,也就没有黑夜里满屋子星星点点的那份美丽开心。
事实上中国的许多神,都来自《封神榜》、《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家言,流传成了一个波普尔所说的“世界三”。不像鬼,起码有个前世今生的因缘。人们对神,有时候很不敬。比方耍弄起灶公爷来,简直就是把人家当做无知小儿。相比之下,对鬼的态度,就要人情味儿得多了。腊月请祖宗、清明上坟,饭菜都比较新鲜好吃。秋凉时还要到山野里抛撒乌饭,供那些没有后代祭祀的孤魂饿鬼食用。饭染成黑色(乌饭草染的,无毒),是作为标记,告诉那些有人祭奠的鬼魂不得争食,用心亦可谓细致周到。
几年后抗战胜利,我们家回到圩乡的城里,还一直保持着山野里的某些古风老俗。即使在解放后那些恐怖的年代,家中只留下母亲和二姐两个专政对象时,每到岁暮,也都要在深夜里闩上门,偷偷地祭奠一下过世的亲人。每次请祖母和父亲回家吃饭,她们都要哭。共同经历的一切是如此之不可思议,生前无法相助,死后也无可告慰,“见”了也唯有哭。
不过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