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十章 特拉希姊妹
来到白桦的第二天早上,天空灰暗阴沈,浓密的云层低垂在天空,从北方隐隐约约传来隆隆雷声,但看不见闪电的白光。原本在阳光下遥遥闪耀出金黄色的大片麦田,现在也像褪了色一般,灰蒙蒙的了无生气。商旅们大都觉得今天的天候可能会很差,都继续在白桦客栈留宿一天。只有少数赶时间的旅客决定上路,尤西莉就是其中之一。
亚雷特也劝尤西莉暂时歇息一天,不过她说:“若真有暴风雨要来,那不是两三天就会结束的。可是我不能等那么久。”
“为什么?”
“照我姊姊的旅行游艺团的行程表,再过几天他们就会离开拖查阔塔了。
不快点不行。”
亚雷特这才想起来,他们之所以要到位于北方的拖查阔塔城,是为了要找尤西莉的姊姊。她和尤西莉很类似,是个旅行各地的舞者。
于是他们两人就牵著驮马,沿著大道朝北方前进。
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亚雷特在心中反覆思量后,他对尤西莉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但还是有一件事情他非问个清楚不可。
“尤西莉,”亚雷特举起左手,中指上的雷精灵戒指即使在这昏暗的阴霾天色下,依然有丝丝金黄色的反光。“你为什么不想要这枚戒指呢?它也有可能是属于你的,不是吗?。”
“我不打算学习施展法术,所以那戒指对我没有用处。”
“听你这么说,好像只要你想学,你就可以学得会似的。”
“没那么夸张啦。”尤西莉沈默须臾后,才徐徐道:“在我小时候,曾被认为是魔法资质不错,还有好几个法师打算收我为徒。但我并不想因此就成为一个法师。我觉得自己在歌唱方面的资质也很好啊,当个吟游诗人不是挺愉快的?”
亚雷特不以为然地说:“可是,我也没有要成为法师啊,还不是趁机学了几个小法术,也蛮好玩的。”
尤西莉纠正他说:“你的法术已经不只是学著好玩了。”
“是,是,我爱多管闲事。”亚雷特举起手作投降貌,“所以我学魔法并不只是为了好玩。算我说错,行不行?”
“我的意思是,”尤西莉重新再强调她话中的涵意,“你其实很喜欢学习魔法吧?”
亚雷特闻言愣了一下。“你说得没错。有机会的话,我是想学会更多的法术。这么说来……”他忽然了解尤西莉的想法,“我喜欢学魔法,而你不喜欢,我们两个就这个差别,是这样吗?”
“说得还不错。”尤西莉点头表示赞同。
为什么不喜欢呢?这句话亚雷特没有问出口。两个人接著沈默了一阵子。
亚雷特想到另一件事情,又说:“抱歉,昨天害你那么难堪。”
昨天尤西莉在大厅中演唱埃吉尔史诗不受欢迎的最后一段,结果台下的观众一阵嘘声,只差没把她轰下台来。亚雷特对此感到很过意不去。
尤西莉笑道:“别放在心上,听众的那些反应我早有心理准备。”
亚雷特忽然想到,尤西莉对掌控听众的情绪一事十分引以为乐。也就是说,她预期听众会有恶劣的反应,而听众也确实变成如此,那么她也算是就此满意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这时天空更加阴暗,豆大的雨滴开始打在地面和两人的脸上。他们赶紧拿出遮雨用的斗篷来穿上。很快地雨势转为滂沱,远处的景物被一片灰蒙所取代,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亚雷特的裤管和尤西莉的裙角上全都沾满了泥巴。遮雨用的斗篷在这种倾盆大雨下效果不佳,因此两人都觉得又湿又冷,不得不先找个树荫避避,等雨势转小再出发。
“这雨势比想象中还大,”尤西莉用手拨开头发上的雨珠,“抱歉,累你和我一起受罪。”
亚雷特随口答道:“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哦?”尤西莉捉弄他说:“你是已经习惯在旅行中碰上坏天气了,还是已经习惯我的任性了?”
“这……”亚雷特闻言顿时语塞。
※※※
离开白桦客栈之后向北前行半天后,山谷愈形开阔,起伏不定的丘陵地带被远远抛在脑后,大道贯穿在广袤的平原上——这里是奎拉图河三角洲的外围。极目望去漫野都是农地,主要的作物是有金黄色麦穗的小麦,除此之外还有些豌豆园和南瓜田,以及零散分布在河流旁空地的各种蔬菜。这个地区夏季温暖潮湿,适于各类农作物生长,但到了冬季时整片平原都会铺上一层白雪,成为银色大地。
由于骤雨不断,两人一路走来相当的狼狈,亚雷特身上的衣服沾满泥浆、又髒又破,而尤西莉穿的是长裙,所以情况比他还狼狈,但她还是坚持全速赶路。好不容易到了从白桦客栈出发的第五天傍晚,两人终于抵达位在奎拉图河南岸的拖查阔塔城。
拖查阔塔城恰好位于三角洲的顶点,带著滚滚浊沙的大河在经过此城后,分成三大支流,分别朝不同方向流入北海,为整个三角洲流域带来丰富生机,此城也因此成为区域内的贸易大城。
这时虽然接近黄昏时分,但由于天空已经放晴,从远处望去,整个拖查阔塔城正沐浴在夕阳之中,石造房舍的屋顶都闪耀著金黄色的光彩。但在城市东半部,却好像有曾烟雾覆盖在城市上空,显得灰霭霭的。但等到亚雷特走得更近的时候,夜幕已经低垂,没机会仔细地瞧瞧拖查阔塔的全貌,这令他有些遗憾。在城市西半部则有耀眼的灯光升起,喧闹的人声有如市集,是个灯红酒绿的繁华不夜城。
亚雷特和尤西莉找到一家旅店订好房间,将行李放妥后,尤西莉决定立刻动身去找她姊姊。其实亚雷特连续赶这几天路下来,疲累得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就不知道尤西莉这股精神打哪里儿来的。但他最后还是决定打起精神跟著她一同去看看,于是他们向旅店柜台的伙计打听目前在城内表演的旅行游艺团。
“游艺团在城西外面,每天晚上都有表演。今天晚上大概又客满了!”伙计比手画脚地指点他们该走的方向。
于是两个人就穿过繁华奢靡的街道,来到游艺团的帐篷门口。帐篷里面还正在进行今晚最后的表演,尤西莉看看情况后说:“亚雷特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到后台去找我姊姊,顺便会请她出来跟你见个面。”
于是尤西莉的身影就消失在帐篷后的夜色中,留下亚雷特一人孤单地站在帐篷门口。过了片刻,表演结束了,人群从门口蜂涌而出,亚雷特赶忙站到一旁去。从帐篷里面出来的人,大抵是衣著光鲜亮丽,或至少也都穿戴得整齐而干净,至少也是小有家产的中上层阶级吧。值得注意的是,观众大都是白皮肤的安提理昂人,而不是在当地占大多数的布塔拉人。这些安提理昂人离开南方的家乡来到这里,仍然怀**著家乡的音乐与戏剧,才让这远道而来的游艺团场场客满吧。
当观众已经散去大半后,他忽然看见尤西莉随著人群朝他这里走来,全身裹在一件干净的天蓝色披风之中。于是他上前问道:“尤西莉,你哪里里弄来的新披风?”
尤西莉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亚雷特看著她,突然止住脚步。细看她斜身背对著帐篷,在从门口里流泻而出的灯光照映下,好像——变美了?只见她脸上的皮肤细致滑润,眼神灵动清澈,两片柔唇娇红欲滴,满头红发滑顺地从两肩溜至胸前。最奇怪的是,虽然她全身包裹在披风之中,还是隐约透露出玲珑姣好的曲线和身材。尤西莉真的有这么漂亮吗?
“亚雷特?”她轻轻唤了一声。
亚雷特一听到这声音,马上就认出对方不是尤西莉。尤西莉的歌声他听过数十次,真的是到了认声音比认脸还准确的程度:虽然眼前的人声音极像,但却稍微有些低沈和沙哑。就在**头一转的瞬间,他听见真正的尤西莉的声音——隔著人群的帐篷背后,传来她掩口轻笑、非常细小的声音。
“尤西莉,你别闹了,”他对著那个方向大喊,“赶快出来吧。”
尤西莉笑著从阴影中现身,问道:“亚雷特,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说著便站到她姊姊身边。
亚雷特再利用这机会好好观察一次。两个人面貌很像,身高也差不多。虽然尤西莉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满是泥污的黑色长裙,但当两人并排时,仍然很难分出她们之间的差异。当然,还是姊姊一方比较美,可是尤西莉也——变美了?亚雷特突然察觉到,现在尤西莉脸上的笑容,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比在风之顶上所见到的那次,还要再更温柔、更灿烂。
“这是比我大两岁的姊姊,依夏莉.特拉希。”尤西莉亲切地介绍著。
“你好,亚雷特.莱文斯敦。我刚才已经听尤西莉介绍过你了。”依夏莉也温柔地问候亚雷特,“谢谢你这段时间对尤西莉的照顾,往后还要请你再多加关照。”
“姊,你说什么嘛?是我在照顾他耶!”尤西莉俏皮地轻声提醒依夏莉。
“尤西莉,你还是这样任性啊。会不讨人喜欢喔。”
“别担心,亚雷特他早就习惯了啦。”尤西莉向亚雷特眨眨眼,“对不对?”
“呃……还好啦。”亚雷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尤西莉。简直就是个被宠坏、爱撒娇的小女孩嘛!这真的是他认识的尤西莉吗?接下来依夏莉问的他几个问题,他都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亚雷特,我这几天就跟姊姊一起住,你一个人回旅店去吧。行李拜托你看管罗!”尤西莉说完,便拉著依夏莉往帐篷里面走。最后她又回头说:“明天晚上会有我们两人的表演,要记得来看哟!”
帐篷外面,观众都已经散去,留下亚雷特一个人独自站在夜色中。他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先回旅店去睡觉。
※※※
第二天早上,亚雷特在拖查阔塔的市街间闲逛。这是一个白昼和夜晚面貌迥然两异的城市。白昼的拖查阔塔是交易活络的商贩之城,市场里到处堆放著成山的农产品,妇女提著菜篮穿梭在汹涌的熙攘的人群,小贩的叫卖声和顾客的杀价声不绝于耳;走过一条街,来到商人存放货物的仓库区,满载铜器的马车头尾相接地朝南出发,大都要沿著以康克雅为起点的大陆公路,前往更南边的雷尼坦恩王国;经过一处有喷水池的广场时,可以看见工人正在搬运刚从西北方的森林地带猎来的貂皮和兔皮,而对面却是贩卖胡椒、香草的香料批发商。
但贸易城市的面貌只占了拖查阔塔的东边半面。到了西半部的时候,沿街栉比鳞次的是一家家的铜加工厂,大都座落在纵横交错的运河旁。铜矿沙沿奎拉图河以船运送至下游,之后转乘到较小型的驳船上,直接从人工开凿的运河送到各加工厂去。同时运河提供加工厂必需的用水,也承受了排出的废水。废水流回奎拉图河之中,在漫漫的浊流之中染出一片青绿色,使得附近的空气中弥漫著一股金属酸的混合气味,闻久了实在令人头晕。
在奎拉图河上有一座石拱桥,绕经河中的沙洲曲折前进,至少有一百个桥拱,全长可能有四公里之谱,是跨越大河的交通要道。过几天亚雷特就必须要经过那座桥前往更北方,因此他也不急著去走一遭。
城内居民的肤色棕白参半,但就亚雷特的观察看来,似乎棕皮肤的布塔拉人大都从事劳力的工作,而尤其是西半部的铜加工厂中,几乎清一色地都是布塔拉人。来到铜加工区南侧,有数十条密集而杂乱的街道,房舍大都是泥砖墙加上木板屋顶,低矮而狭小,是布塔拉人的聚居地。由于年轻人白天都出外工作去了,亚雷特在这里只看到老人、妇女和小孩。
这时已经快中午了,亚雷特正在想是不是该回到市街上去找些吃的,却注意到前面有大约数十个人聚集在几棵高大的山毛榉前。说也奇怪,这还是亚雷特在这城市里第一次看到绿色的植物。由于好奇心战胜了食慾,亚雷特也凑上前去看个究竟。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看见在山毛榉的树干下有一位青年,正在低头察看一位小女孩,身旁小女孩的母亲(亚雷特这么认为)则是一脸焦急彷徨的脸色。那青年体型高大,身披灰绿色的粗麻布斗篷,有著浓密及肩的黑发、乌黑的眼珠、和棕色的脸颊,语调亲切而温和。从现场群众肃穆平静的神情来看,亚雷特直觉认为他们正在进行一种宗教仪式。他对宗教仪式就没什么兴趣,便打算要挤出人群离去,但周围陆陆续续又有人靠拢过来,不消一盏茶工夫,他也成了人墙的一部份~~而且有点进退不得之感。
忽然间群众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引得他又再次回头去看山毛榉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小女孩和母亲紧紧拥抱在一起,而黑发青年则微笑地立在一旁,欣喜的笑容中有掩不住的满意。而后有两位中年妇人从群众中走出,一人搀扶著另一人,跪在那名黑发青年的脚边向他哭诉。受搀扶的那妇女将上身的衣服解开部分,露出背部来。
亚雷特乍看下吃了一惊。那妇人的背上有个碗口大的浓疮,疮口已溃烂发黑,脓汁和血水混杂著流下。亚雷特觉得好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恶臭,但他离山毛榉其实还有相当距离,这气味八成是他自己的想象。
黑发青年用手抚摸妇女的头,柔声地说:“别担心,你受的苦痛已经够多了,今天该是你休息的时候。”说著他低声**了几句话——亚雷特意识到他是在**某种咒语。妇女的神情在听完这些咒语后,似乎缓和多了。黑发青年接著从披风下的暗袋中拿出一把药草,正确地说,是一把蒲公英的叶子。“可能会有点痛,忍耐些。”他便把蒲公英叶均匀地撒在疮口上,再用手慢慢敷平。那妇女咬紧牙根,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亚雷特突然闪过个**头:他和那黑发青年的距离那么远,为什么能清楚听到青年的声音?总不可能那青年对近在眼前的妇女用吼的吧?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四周又响起人群的嗡嗡低语声,而青年的声音则隐没其中。但只要他专心想去倾听,周围的杂音又再度消弭,而青年柔和的语调声则重新清晰起来。
大概又是风精灵额饰的缘故,亚雷特顺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那颗青色宝石。
黑发青年举起沾满脓血的右手来对著天空,开始朗诵咒语:“掌管自然万物生死之命,深邃美丽的森林女神妮芙德丽啊,我们赞扬你的慈悲,因你那医疗的权能而更为彰显。愿这子民的伤口为树液所洗涤,如同冬雪清洗枝枒的积尘,以待春芽再次吐放新绿。”
敷在妇女伤口上的蒲公英叶,先是闪耀著几星绿色的光彩,随即迅速的枯萎了。但同时疮口里的脓血突然大量流出,黑发青年迅速用适才准备好的乾净毛巾将脓血及枯萎的树叶擦去。过了几分钟,脓血流乾了,疮口仍在,却是新鲜的粉红色,有如刚刚才新受创的伤口。鲜红的血正从中缓缓渗出。
“伤口已经清理干净,接下来就请治疗师帮你将伤口愈合。”黑发青年向一旁恭敬地招手,一名满头白发的老治疗师便赶到妇女身旁,为她施展癒伤术。群众又是一阵欢呼,两名妇女也不住地流著泪向青年道谢,而他和蔼地接受妇女的谢意后,马上著手诊疗下一位病患。
亚雷特向身旁的人打听这位青年的身份。有个提著菜篮的中年妇人回答说:“他是来自晨橡森林的德鲁依。我们这儿常常会有年轻的德鲁依来为穷人治病,他们从晨橡森林带来的药草都很有疗效喔。”
旁边有个灰发老人插嘴道:“不过我看今天来的这个相当不错。以前有些德鲁依在给人治病的时候,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或者在像干什么苦差事、恨不得马上走人似的。今天这位从大清早到现在快中午了,还是一样亲切又有耐心。”
“而且技术不错。前阵子有个笨笨的德鲁依,连个接骨都弄不好。”
“接骨是比较难搞啦。依我看,连个脚癣都看不好的才是真正没用。”
“你别说笑了,德鲁依才不给你看这种小病呢!”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谈论他们对德鲁依的看法,越讲越是有兴致。到后来亚雷特插不进话,只好绕到另一头找别人问话。
“你说这些德鲁依为什么要来为穷人看病?”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妇女,两手各牵著一个小孩,回答亚雷特的问题:“听说他们是为了做修行吧。
好像德鲁依有规定要经过这种修行,才能成为真正的德鲁依。”
“德鲁依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
“嗯……我们居住在城市里好几代了,其实对德鲁依也不太了解。听我祖母说,居住在平原上的布塔拉人,都相信德鲁依能带来风调雨顺、使农作丰收,是森林女神的祭司……”话还没说完,年轻妇女的小孩饿得吵嚷起来,她便领著两个小孩回家去了。
这时有人用担架抬了个病人过来。那病人骨瘦如柴,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模样。德鲁依青年靠近看了看他,用手抚摸他的额头,悲伤地摇了摇头。抬担架来的老妇人跪下来乞求德鲁依能救她儿子一命,但是他轻声说:“抱歉,我能替人解除病痛,但不能延续生命。你的儿子命数已定,我帮不上忙。”那老妇人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痛哭,死命拉著德鲁依的衣角不肯放手。
德鲁依便将手放在老妇人的头上,轻声**道:“……森林女神妮芙德丽啊,愿赐给这位妇人宁静之心。……老婆婆,请你了解:生死轮替是自然万物运作的天理。儿女先父母而早死确实令人悲伤,但你儿子死后并不是就此消失,他的生命会在另一处重新开始。你应该为他的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而高兴。”
不知是青年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刚才对老妇人施了个法术(亚雷特觉得如此),老妇人停止了哭泣,站起来喃喃说道:“唉,等我儿子走后,叫我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啊?”于是几个人又将担架抬起,低著头离开了。
这时亚雷特感到饥肠辘辘,也决定离开这儿去找东西吃。但他对德鲁依最后目送老妇人离去的神情印象深刻——他的悲伤中竟然混有一丝笑意,好像是在目睹别人有值得庆贺的事时,不禁流露出的羡慕。亚雷特心想:这德鲁依真的认为死亡是既可悲又可喜,不单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
傍晚时分,亚雷特徒步走过拖查阔塔西区的街道。这时市集沿路的摊商才刚把帐篷架好,正在排列今晚要陈卖的货品:精巧玲珑的铜制小饰物、图案华丽的手织羊毛染面料、装著秋花萃取香精的小玻璃瓶、从沿海沼泽地区捉来的蟒蛇在笼中等著当场宰杀。装潢奢华的酒店目前还都门可罗雀,小厮撒水清洗门前的台阶,门内则可见到浓妆艳抹的舞妓意态阑珊地整理衣装。
来到游艺团的帐篷前面,人群挤得水泻不通。原来今夜是游艺团在拖查阔塔城表演的最后一天,居民们大都期待今晚会有最精彩的演出,蜂拥前来观赏。当然这人潮和尤西莉是一点关系也没有——虽然昨天她说今晚会和依夏莉一起上台表演,但亚雷特下午在市街逛了几圈,遇到好几次游艺团的宣传班提醒大家今晚是最后一夜,并且还屡次提及依夏莉的舞蹈表演,却没半次提到会有吟游诗人和她搭配演出。
亚雷特自己付钱买票进场,坐在靠近帐篷边缘的位置,也就是几乎离舞台最远的地方。他也考虑过到后台去找尤西莉,说不定可以免费入场,或是在后台找到一个可以观看表演的位置。但他觉得以单纯看表演的心态、而非来看朋友的心态,在心情上比较不会那么突兀。
表演紧凑地进行著。首先是一场马戏团似的杂耍表演,然后是长笛、竖琴、七絃琴、木管的四重奏,简短但逗趣的两人相声,以及今晚的重头戏:一场诉说晨橡森林历史的舞蹈剧。剧中有个人全身穿著白底黑色细横纹的毛皮衣,据说是扮演被德鲁依视为神圣动物的莎莫瑞拉。表演都非常精彩,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兴致高昂。亚雷特当然也觉得值回票价,但随著时间越来越晚,他开始在疑惑为何尤西莉和依夏莉还不出场?
终于,在第二次的乐器四重奏结束后,司仪朗声喊道:“各位嘉宾!接下来就是今晚最后一个节目了。本团最美丽动人的依夏莉.特拉希小姐,将为各位表演赞颂自然万物精灵的七精灵之舞。依夏莉的舞姿柔美曼妙,早已掳获了无数年轻的心……”司仪接著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赞辞,“……在这场七精灵之舞中,我们将可以见到火精灵的狂野不羁、地精灵的沈稳厚实、雷精灵的光鲜闪耀、木精灵的繁荣茂盛、风精灵的轻巧灵动、水精灵的变化万千、梦精灵的诡谲莫测。今晚将由依夏莉的妹妹尤西莉为她伴乐,请大家好好欣赏这首:七精灵之舞!”
舞台上的灯光霎时转暗,黑不见物,沈默了莫约一分钟。待灯光再亮起时,依夏莉伫立在舞台中央,静止不动犹如雕像一般。她身穿银色细鳞的低胸贴身长裙,裙摆开叉直到腰际,手脚各包覆在同样材质的长手套和长统靴之中,姣好的曲线毕露无遗。火红的发丝飘散在颈前身后,再仔细一看,会发现她身上还环绕著层层几近透明的薄绢。
在舞台的右侧,尤西莉倚在一把巨大的竖琴旁边。她穿著一袭薰衣草般的淡紫色高领礼服,长袖长裙,彤红的头发盘卷在后,乳白色的缎带轻垂在肩上,夸张的蓬松裙摆在舞台的地板上交叠地铺开。那把胡桃木制的竖琴有成人那么高,她必须伸长纤细的手臂才能拨弹最高音的短絃。
表演将始,观众们不自禁地缄默等待,只余下夜风吹打在帐篷帆布上的簌拨声。尤西莉举手轻挑琴絃作为起音。这表演场地是个能容纳两千多人大帐篷,周围的帆布不可能像歌剧院一样有反射声音的设计,因此竖琴上缄有特别的风系法术,使得声音能够远传,即使是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清楚听到。
但出人意料地,歌声却是由她自力支撑。
随著尤西莉的歌声响起,依夏莉也顺著旋律婆娑起舞,七精灵的欢宴就此揭开序幕。
仰望跨越天际的彩虹细数那七抹色彩
那里有天地万物运作不息的解答
这时舞台上的灯光丕变,转为幽渺深邃的紫色。紧贴依夏莉身躯的银鳞衣和飘摇的薄绢都反映出紫色的光辉,就好像它们原本就是紫色。显然这套舞衣会随著舞台灯光的变换而转移色彩,真象是专为七精灵之歌而设计的。依夏莉在隐涩神秘的紫色光晕之中,缓缓地在各种身姿中不断变迁,有如任凭肢体刻画符号,用身躯推演理智的逻辑法则。
紫色是缭绕在外的画框
从遗忘的谷底带来童年的欢笑
记忆总是过去心情却朝著未来张望
梦中的堇浮现出漠然和牵挂将愿望带入来世
尤西莉以深远幽长的歌声,牵动每个人心底遗忘已久的陈年往事,然而不见感伤,却掀起对梦想实现的期待。人类同时活在回忆和梦想之中,当梦想都破弃之时,也就是回忆累积满溢不再更新之时。
蓝色的光幕从舞台顶上流泻而下。依夏莉的舞步化为轻柔婉约,就如水波荡漾在深不见底的高山湖面,优雅而沈静。
蓝色是弥漫晚林间的雾霭
恰如一缕薰香回荡于柱廊间
抚摸滑顺的光泽眨眼间已陷没其中
水中的茉莉散发伪装和率直且让净灵药来唤醒永眠
宁静优柔的歌声引领众人畅游众神的花园之中。钢铁的围栏如藤蔓般攀绕在黄金柱上,摘一片香气浓郁的花瓣含入口中,竟是爽口的甘甜。看不见花朵的人被称为盲,嗅不得香气的人,却难见于字里行间。
青空在刹那间照亮了舞台,而观众更在依夏莉身上银鳞皑白的晶亮闪烁中看见云彩。她的舞姿轻巧而灵动,展现出不愿受束缚的洒脱,如疾风般催促浮云翻搅不定。
青色是从山顶上迎风仰望
那是至高天朗诵的韵文
漫游广袤而回绕涯际挥手拨出低语的涟漪
风中的铃兰摇响著拒否和关怀追问疾驰而去的蹄声
随著歌声韵律起伏不定,一层再一层的翻高,最后却奋然落入谷底,不闻回声,只余脉脉震荡。总有人要为此叹息:为何不再更高呢?为何不能永无止境的更向上攀呢?从高处坠下的却不曾回答这些问题。
绿色的光线洒落在杉制的舞台边缘,有如以繁叶点缀,就像树林的生机盎然而充满活力。依夏莉鼓起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奋力跨出脚步,动作坚毅而不容质疑。
绿色是在树林中环顾四方
使漠然的钢石绕上一丝柔情
伤口未必都能愈合但看你是否迎接早晨
林中的桃花滴垂著怜悯和欲求墓地不再覆满纠缠的荆蔓
尤西莉压抑嗓音使成低稳浑厚,象是在发问、又象是在回答。因为活著而问为什么要活著,因为会死而问为什么要活著,因为不会死而问为什么要活著。只有人类会问这些蠢问题。
下一瞬间,耀眼的光芒令观众们个个都眯上了眼睛。艳阳高挂的金黄色照亮依夏莉的脸庞,且看她动作迅捷而分明、清净而无滓,在每个人的眼底留下断续的剪影。
黄色隐没在昼夜之际
闭上眼睛是离光最远处
四柄铜圈环环相扣锁住天地图书馆的大门
雷中的百合照映出疑惑和探寻镜中的闪电更耀眼
在这一段,尤西莉以短促而连续的音符串连,就像珍珠撒落玉盘,反覆之中还有反覆。风景画家用油彩上色,一笔盖过一笔,当数十种颜料覆盖过后,有谁还记得最初的颜色是什么?
橙色满溢在帷幕之间,纯朴而实在,让人拾起忘怀已久的平和。依夏莉放慢节奏,让手脚自然而不加修饰地摆动,看似笨拙,但那份认真与执著却更引人注目。
橙色是山深处的古泥
家乡的方向是罗盘的指针
在拱廊的坚砖上漫步总忘了将足迹抹去
土中的雏菊绽放出等待和机警沙漏倒置在钟塔上
重重相叠的山峦后,是有垠世界的涯际,还是旅程出发的起点?尤西莉用平稳而绵延的歌声,给了观众们一点放松与喘息的时间,为待会儿最后的**预作调适。
舞台灯光带来夕阳的余光,反映在依夏莉的银鳞衣上,显现炙热逼人的光彩。飘扬的透明薄绢有如一道朦胧的赤赭光晕升起,让她整个人就像熊熊燃烧起来,在火中散发无可抵御的热情。
红色是情绪激昂的熔岩
烧不尽的油燃起无烟的火苗
万物臣服于变化之后新的城市建立在废墟之上
火中的牡丹呼喊著压抑和激昂冬夜里依偎在你胸前
人类的文明其实是火的文明,由火开始,也由火结束,具有创造和破坏的双重面貌。但在调和的年代中,火焰代表的却是汹涌澎湃的情感、有时是热情、有时是愤怒、有时是关怀,有时却是勇气。尤西莉的歌声满载著这些情感,冲破每个人的心防,在灵魂深处激起阵阵巨浪。
曲调渐歇,灯火将灭。依夏莉让身体的语言回复沈默,一如表演揭幕时的雕像,内心的潜沈隐隐流露。尤西莉象是离家已久的游子,以近乡情怯的思慕,将歌曲带往尾声。
追忆跨越天际的彩虹画出那七抹色彩
天地万物运作不息的规律流过你的指间舞出你的心声
歌声结束了,舞台上只剩下两个人影嵌在黑暗中,而观众席间寂静无声,沈默持续了好一阵子,连司仪都忘记要讲话。陡然一个清脆而坚定的掌声从帐篷的一角响起,就象是引燃烟火的导火线一般,全场随之爆出轰然的掌声与欢呼声,向他们这一生中所看过最动人的表演致敬。亚雷特也情不自禁地起立拍手,将被歌声与舞蹈唤醒的澎湃感动都倾注其中。
舞台上的灯光再度复明,依夏莉站在舞台中央,向观众的掌声回礼致意。
她的红发被汗水湿透,肩膀随著呼吸剧烈起伏,掩不住尽情表演后身躯的疲累,但脸上满是开怀畅快的笑容。尤西莉则是静静地在一旁注视著台上的舞者,带著一种以最亲密的人为傲的欣悦微笑。
直到掌声渐歇,亚雷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上留有泪水的乾痕。
※※※
亚雷特在一处人潮汹涌的市集里到处闲逛,意外地遇到尤西莉和依夏莉。
尤西莉很高兴地同他打招呼,并说:“昨天晚上我表演的时候有看到你。你坐在左侧靠近帐篷边缘的地方,前面是位穿著入时的妇女,拿著白绢丝巾一直擦汗,抹得脸上的脂粉都乱七八糟,没错吧?”他很意外于尤西莉为何在舞台上可以看得那么清楚。
这是亚雷特在看过尤西莉她们姊妹俩的表演当晚所作的梦。醒来以后,他只觉得这是个很平常的梦,没有特别去注意。但他对梦中的市集好像有点印象,所以吃完早餐之后,他不自觉地就往那个市集的方向一路晃过去。
穿过整条街的毛皮铺和香料商行,眼前是一个宽阔的矩形广场,长边至少有三百公尺,短边也有两百公尺。昨天亚雷特经过这里时,不过只在广场边缘有十余摊卖零嘴儿的小贩,今天却有无数的摊贩占满整个广场。今天似乎是特别的节庆日子,因此聚集了特别多的各地商人来此做生意。以木桩和帆布搭建的摊贩组成行行列列,每一条通道都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不绝于耳。在广场中央还可以看到一根高耸的木柱,上面装饰著各类兽皮、五彩缤纷的旗帜、以及许多弓箭,更增添节庆的欢愉气氛。
亚雷特跟著拥挤的人群在行列纵横的摊商间穿梭。其实他并没有打算要买任何东西,只是单纯地想看看这里有卖些什么——瓶瓶罐罐的枫糖浆、装满麻袋的橡实、纯铜打造的手环、桃
走著走著,正当他低头看一摊色彩鲜艳的宽帽时,背后传来尤西莉的谈笑声。一回头,正好和尤西莉打个照面,依夏莉也和她在一起。今天尤西莉又换回她那件黑色的连身长裙──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恢复那种深黑色特有的光泽。依夏莉则身穿宽松的脂红色衣裳,外挂一袭栗色的披肩,头发绑成一束马尾,虽不如舞台上那么艳丽,曾看过她表演的人应该还是能一眼认出。
尤西莉神情愉快地和他打招呼:“哟,亚雷特,你来买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来逛逛而已。”
“那不正和我们一样吗?陪我们一起逛吧。”依夏莉亲切地邀请他同游。
亚雷特正想说好,却瞄见尤西莉在依夏莉身后对他使了个眼色。亚雷特马上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她不希望亚雷特打扰她们姊妹俩的相聚。所以他赶紧改口说:“抱歉,我……还得去找一个人,我跟他已经约好了。”
“这样就没办法了。那我们先走罗!”依夏莉惋惜地说。接著她们两个就继续向前走,隐没在人群之中了。
亚雷特瞧著她们的背影逐渐远去。尤西莉不时拉著依夏莉的手,对旁边摊子上的货品指指点点,笑的活像个被宠坏的富家千金。照道理来讲,尤西莉在姊姊面前的天真举动应该才是她最真实的面貌,但亚雷特却觉得反而欠缺一股真实感。也不是说尤西莉在姊姊面前做作或是干嘛,而是对亚雷特来讲,这样的尤西莉就像个陌生人,反倒是先前那个冰冷冷、爱讥讽的吟游诗人才是他认识的尤西莉。
身边来往的人潮推著亚雷特不住地向后退。正当他想转身继续前进时,忽然耳边听到一丝细微而短促的尖叫声、和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那是尤西莉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人群骚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
亚雷特马上奋力挤进人群靠近过去。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依夏莉用手摀著左脸颊,鲜血正从指缝中汨汨流下,尤西莉则紧张地在一旁察看。等到他终于挤出人群,脚下却踢到一个东西,那是个不修边幅、衣衫邋遢,流浪汉般的男人倒在地上。他全身抽慉,手脚毫无节奏地胡乱挥动,脸上的肌肉则扭曲成一团,眼睛茫然无神,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表情。这可怜的男人口中喃喃**著:“……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
“喂,你怎么了?”亚雷特蹲下去要扶那个人,意外地竟被尤西莉喝住。
“别管那垃圾了,快过来帮忙!”尤西莉气急败坏地喊道。她扶著依夏莉想朝广场外走去,但围过来的路人越来越多,她们恐怕很难挤出去。亚雷特只好赶快站起来去帮她们开路。他临走前回头看看那个倒在地上的人一眼,发现他的手边掉落了一把沾血的匕首。那匕首的刀刃是黑色的,怎么看都是邪恶不洁的玩意儿。
※※※
他们带著依夏莉到一个治疗师的诊所去。治疗师检查依夏莉脸颊上的伤口后,认为只是皮肉之伤,清洗干净后直接用愈合术治疗即可。通常伤患请治疗师用愈合术,为了节省费用,都只施展到伤口恰好止血愈合,之后等待其自然痊愈。现在依夏莉的伤口在脸上,而她又是从事得靠脸蛋吃饭的行业,因此尤西莉就要求治疗师要让伤口完全复元,不能留下任何疤痕。
当治疗师要施法时,他认为治疗室里面不需要那么多人,因此把亚雷特给赶了出来。亚雷特就和门边负责点收费用的老妇人聊起天来。
“我昨天到西边的布塔拉区去,遇到有德鲁依在帮穷人免费看病。”亚雷特无意间聊到这个话题,老妇人便用尖酸的语气说:“那些闲得发慌的穷德鲁依!如果病人都给他们看去了,那我们还靠什么吃饭?”
“可是那些穷人反正都没钱看病,也不会上你们这儿来啊。”
“怎么不会?做铜器的工厂老板会帮他们付钱啊。”老妇人哑哑笑道:“只不过他们每看一次病,恐怕就得多做三个月白工了。其实以前德鲁依是常常来帮人免费看病的。只是后来城里的树都被砍光后,他们就很少来了。”
“这跟树被砍光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德鲁依只在树下给人治病啊。”
亚雷特想起那天的德鲁依也是在高大的山毛榉下为人看病。老妇人接著却又面露得意的笑容:“等到我们公会的人把树都砍光了,德鲁依想来也来不了啦!”
当然拖查阔塔城里面的树并不是治疗师公会派人去砍光的,而是城市发展的自然现象。不过听老妇人的说法,现在西边布塔拉人居住的地区就只剩下那几棵山毛榉,所以公会里面真的有人建议要去把那些树砍倒,只是迟迟未能动手。老妇人越讲越有遗憾之意,亚雷特对她这种态度相当不以为然。
忽然间一声绝望的尖叫、以及玻璃破碎的声响,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亚雷特辨认出这尖叫声是依夏莉的声音,赶紧敲治疗室的门问:“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治疗室里面没人理睬亚雷特的问话。他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
“怎么会这样?你解释清楚!”这是尤西莉的声音,语调相当的不客气。
接下来则是治疗师的紧张得颤抖的说话声。
“这跟我无关!我想大概是……她是不是被带有诅咒的刀子给砍伤的?”
“诅咒的刀子?……糟了,我怎么没想到?”尤西莉的语气也变得紧张起来。紧接著一阵脚步声朝门口接近。待尤西莉拉开一条门缝,亚雷特立刻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先别管那么多,你帮我去刚才的市集那里,看能不能找到一把黑色的匕首?就是划伤依夏莉的那个人所拿的匕首。”
“好啊,”亚雷特朝门缝里面张望,“不过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别看!”尤西莉伸手想挡住亚雷特的视线,但从门缝这角度看过去,坐在治疗床沿的依夏莉正好落入他的视野中——他惊讶地发现她左半边的脸上有一道紫黑色的疤痕,从眉梢一直蔓延到下巴,疤痕的边缘参差不齐,还真有那么一点恶心。地板上有一面破碎的镜子。
亚雷特惊异地问:“那道疤痕是怎么回事?”
依夏莉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慌张地把脸别过去,不让亚雷特看到她的左脸。尤西莉用力地把亚雷特的脸推开:“那把匕首上面带有诅咒——下流的诅咒!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快去!”在生气地下完命令后,她碰的一声将门猛然关上。
※※※
结果亚雷特并没有找到那把匕首。之前那个躺在地上的邋遢男子已经不知去向,此外,想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找到地面上的一把小匕首,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他十分后悔当时为何没有顺手把匕首捡起来。
尤西莉得知这情况后,神色也非常懊恼。亚雷特提议道:“我可以趁人潮散去之后,再去找一次。”
“没用的。那变态一定会带走那把匕首,不可能把它留在现场。”
“什么变态?”
“那人是个变态啊。”尤西莉厌恨地说:“你知道他忽然拿匕首砍依夏莉时说了些什么?『你美人儿的脸蛋是我的了!』他认为只要在别人脸上留下恶心的印记,那张脸就属于他的了!这丧心病狂的疯子!”
亚雷特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种人,不由得低声咒骂了几句。尤西莉肩膀突然垂下来,丧气地说:“这下怎么办呢?找不到诅咒的武器,要解除诅咒就很麻烦了。”
“有什么关系?只要是诅咒,就有解开的方法。”依夏莉突然出现在尤西莉的身后。她用头巾将脸上的疤痕给遮掩好,神情也平静许多了。“既然治疗师也没有办法,我们就先回去吧。”
“姊,你真的不要紧吗?”尤西莉担心地问。但依夏莉伸手抚摸她的头,笑说:“傻孩子,只不过是脸上留个疤痕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下尤西莉也就不再多说。三个人一起离开治疗师的诊所,朝游艺团的帐篷走去。
在走回游艺团帐篷的路上,亚雷特和尤西莉断断续续地进行讨论,试著找出治疗依夏莉的脸颊上黑色伤痕的最好方法。
尤西莉懊恼地说:“我们如果能拿到那把匕首,交给咒术师去检视,应该就有办法破除诅咒。”
亚雷特提议道:“请占卜师来,找出那个变态、或是他的武器,如何?”
“以一般占卜师的能力来说,”尤西莉考虑其中的利弊得失,“那匕首和姊脸上的伤有诅咒的因果联系,大概的方位应该不难找到。但是若是那个变态把匕首藏起来,占卜师可能没办法告诉我们详细的位置……”但她马上想出因应对策。“没关系,只要能找到那个变态,要让他招供不是难事。”
“除了拿到那把匕首外,有没有能直接解除诅咒的方法?”
“这我哪里知道?”尤西莉埋怨道:“重要的不只是解除诅咒而已,还要让伤痕消失啊。要是没弄好,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就很麻烦了。对了,姊,你们游艺团接下来是要到大陆东边的依斯旺堡去对吧。……姊?”
“喔,是啊。”依夏莉有些心不在焉,“团长说船期已经决定了,后天就要出发。”
亚雷特注意到:依夏莉在路人的眼光扫过时,会不自觉地拉拢遮住左边脸的头巾。她其实并不像口头上那样漫不在乎。
尤西莉自言自语地盘算:“依斯旺堡有座水精灵的神庙。水精灵有净化的能力,所以我想那里的祭司应该有办法消除这个诅咒吧。嗯……虽然要拖得久些,这也可以视为最后的手段。”
亚雷特忽然想起昨天德鲁依在治病时,听他口中呼唤的是“森林女神妮芙德丽”的名号,似乎和木精灵神妮芙德丽有些关联。他们也是精灵祭司的一种吗?
“对了,去给德鲁依看看如何?我昨天在西区碰见一个免费替穷人治病的德鲁依……”亚雷特自以为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没想到尤西莉和依夏莉两人听了却笑了起来,令他十分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可能不知道,晨橡森林的德鲁依很讨厌我们这种人。”尤西莉故做轻松状道:“我是歌手;依夏莉呢,舞者。都不受德鲁依欢迎。”
“为什么?”
尤西莉用自嘲的语气讲解:“我只知道个大概——德鲁依认为像我们这种从事游艺行为的,整天唱歌跳舞而不事生产,有违自然循环的常理。当然,详细的原因你应该去问德鲁依才对。”
“这么说,德鲁依们不喜欢歌曲和舞蹈罗?”
“他们当然也欣赏歌曲和舞蹈。事实上,他们也唱歌跳舞。他们仅仅是不认同我们这种『只会』唱歌跳舞的人而已。”尤西莉讲到这里时,神情倒是略带得意。
谈著谈著,三人已经走到游艺团的营区外了。现在日正当空,虽然已是仲秋,烈日照射下还是相当燥热,表演用的大帐篷才拆卸到一半,工人们都躲到临时架起的棚架下乘凉休息去了。营区内搁著几辆载货的马车,除此之外就没几个人,大概都躲在帐篷里、或是上街去玩了。
三个人走到依夏莉个人的帐篷前。依夏莉掀开帘幕进去后,尤西莉对亚雷特说:“你先回去吧。依夏莉有我陪著就可以了。”她忽然压低音量,“她虽然表面平静,其实心里是很害怕的。”亚雷特点点头表示了解。
但事实上,他并不了解依夏莉有什么好怕的?
尤西莉又说:“下午我会请游艺团里面的占卜师帮忙找那只匕首。若是有结果,到时候再请你来帮忙。”
“没问题。”亚雷特停了一下又说:“我还是想去找看看那位德鲁依。你不介意吧?”
尤西莉的脸上闪过一抹“白费工夫”的表情。但她终究还是说:“那就麻烦你了。”说完她也掀开帘幕进到帐篷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