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临刑时发生了意外

二十三、临刑时发生了意外

腊秀被几个家丁带进寨主庄园,扔进了一间光线昏暗的柴房。屋子四周是石墙,厚重的木门被一把大锁紧锁着。此时,她盼望有个人出现,她可以托他去告诉她母亲一声,让她的母亲来看她一眼,哪怕是隔着门说上几句话,也是一种宽慰,她也会感到心满意足,可屋子里黑得像口棺材,周围连人的脚步声都没有。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耳根在发烫,浑身在发烫,而血管里的血液却冰冷得像渗进了刚融化的雪水,上牙和下牙频频地碰撞,发出嗒嗒嗒嗒的声响。她梭到墙角,蜷缩在墙角那堆湿漉漉的谷草里,像一条弱小的病狗,发出阵阵颤抖。恐惧伴随着黑暗和寒冷袭上她的心头,她幻想着传说中的那条小白龙能在此刻出现,然后可以骑在它背上逃走,逃到她家中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灶洞前,或焐在厚实温暖的被窝里。

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冷风裹挟着毛雨的湿气灌进黑屋,十分寒冷,她希望有一件棉衣,棉衣就在身边,她赶紧扯过来穿上,却不能御寒;天空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从屋顶上漏下来,淋湿了她的全身,她想要一床棉絮,棉絮就在身边,她扯过棉絮,从头焐到脚,可寒冷依旧。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将囚禁她的房子吹得无踪无影,她看到那条巨蜥就蛰伏在对面山上。小白龙从西边飞来,掠过她的头顶,直奔巨蜥。巨蜥倏地从山那边跃出,一口咬住小白龙的咽喉,小白龙拼命挣扎,巨蜥将小白龙一截一截地吞进肚子里。她看见小白龙那条尾巴在痛苦地挣扎,最后完全消失。巨蜥又慢吞吞地向她爬来,她想逃走,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巨蜥爬到她的身前,她看到了巨蜥的大嘴和那两排可怕的利牙,还有那只阴森的眼。它没有左眼,腊秀知道它的左眼已被小白龙用角剌瞎,连个眼眶的疤痕都没给它留下。巨蜥伸出两条长长的冰冷的信子舔她的面颊,她赶紧用棉絮捂住脸,两条信子又从棉絮的缝隙中挤进来,从鼻孔伸进喉咙,喉咙一阵剌痛。她惊叫一声醒过来,几只老鼠尖叫着唰唰唰地从她身边逃开。寒冷和恐怖交织在这个柔弱的生命里,她求助无门,只想哭,可她知道,此时绝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哭声,她止住了眼泪。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又睡着了。

大雨涤尽了空气中的污浊,这天天气出奇地好,一大早,阳光便透过瓦缝射进屋子,放大在泥地上,形成无数个椭圆的光片,像地摊上的老花镜。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昨夜梦魇造成的心悸仍在萦绕着她,小白龙那条痛苦扭曲的尾巴在她的心头挥之难去。

哐噹一声门锁打开了,一个包着青布头帕,身着长衫的瘦小家丁推开木门,默默地将一碗饭菜放在门边。她瞟了他一眼,想问点什么,可喉咙却像梗着一块火炭,疼痛难忍,她迟钝地张开口,还没发出声,瘦小家丁就返身离开了。她蓬头垢面地从乱草窝里慢慢爬起来,到了门边,看着那碗食物,打了几个恶心,胃里却没翻出东,两眼一黑,又晕过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木门又被打开,也是一个头包青布帕,身着长衫的人进了屋子,但不是那个瘦小家丁,而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这汉子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像提一只小猫一般将她提起,出了柴房,经过一条用石板铺垫的窄巷道,又经过一片空地,来到一道朱红漆的大门前,一个背着火枪的男人将门打开,汉子提着她出了大门。她不经意地扭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门边那两只大石狮和高高的石围墙,她知道这是寨主的庄园。她被提上了一辆木轮牛车,牛车载着她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颠颠簸簸地离开了这个森严的地方。

白龙山麓的祭坛上空青烟缭绕,老祭师及其徒弟们忙前忙后,点香燃烛。神石的左侧并排栽了两根一人多高、缸钵粗细的木桩。木桩是头天现从山里砍来的树截下的,剥了皮便剩下雪白的身子,新鲜光洁,耀眼醒目。据说很多年前这里曾立有一根,只因年久失用,**得连痕迹都没留下。右侧排着五张镂花靠背红木椅,净洁油亮,光可鉴人。木桩和红木椅呈八字形面朝台下。前台正中置两把铡刀,刀架间,两道刀锋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雪亮的寒光,像两把利剑,直逼人们的心房,给这个神圣的地方平添了一层揪心的恐怖,令人不寒而栗。祭坛两侧的斜坡上,各有八个头包青布帕、身着青布衫、手持火枪的汉子,也呈八字形面朝台下站立。

祭坛下的场子里已汇集了上千男女老幼,男人们大都衔着烟竿,巴哒巴哒地咂着,有的喜笑颜开,谈天说地;有的表情木然,若有所思;有的神态黯然,面带泪痕;有的正抱着从田边地角找来的石头,往场中走来,欲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女人们三三五五地聚集成一个个小团体,手里做着针线活,兴味昂然地说东道西,说长道短,说到绝妙处,不时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剌得人耳膜发痛。活蹦乱跳的小孩更是耐不住寂寞,窜进窜出,满场追逐嬉闹,偶有女人尖叫一声“哎呀”,接着便是一阵“挨刀的疯了不是”、“小砍脑壳的踩得老娘的脚好痛哟”的咒骂。从整体情绪来看,对于将要发生的事在他们心中似乎没激起多少波澜,他们不像是来目睹一场血腥的执法,倒像是来观看一场即将开幕的歌舞表演。

离正午不到一个时辰时,斜坡上突然响起一排枪声,全场顿时肃静下来。老祭师站立台前,面对台下高声宣布:“恭请寨中达贵名流就座!”紧接着,炮仗声、锣鼓声响起,朱承燮身着崭新的深蓝长衫,外罩青丝马褂,庄重地从祭坛右侧的土坎款款登台。脖子上那颗锃亮的头颅是今天早上现刮出来的,在阳光里忽闪忽闪地泛着白光,不亚于铡刀锋上的光芒。他走到第一把椅子旁边,理了理衣襟便坐下来。紧接其后的是白须佝背、骨瘦嶙峋的名士何秀才,也是长衫马褂,不同的是他头上戴着的是一顶深色瓜皮帽。帽沿下,一根同他的体型很协调般配的瘦小辫子从后颈窝一直吊到腰部。何秀才七十七八,是朱氏家族中的女婿,比朱承燮长一辈。据传他是清末的秀才,颇有点学识,曾教过寨子里的一些孩子读经认字,大小也算得上是当地的一个文化名人,颇受朱承燮的敬重,寨中大事小事需聚拢商量,即便他没有多少高论,也是一个列席人员。他来到椅子边,也整理了一下衣冠,正襟肃穆地坐下来。后面依次跟上来的三人也是寨中的名绅名士,有一个是光头,比朱承燮要年轻一些;另两个年纪与朱承燮上下,同何秀才一样,也是头戴瓜皮帽,脑后蓄着辫子。

五人坐定后,在老祭师的统一指挥下,土坡上又响起了一排火枪声。枪声一停,老祭师立即声嘶力竭地高呼一声:“将罪孽押上台!”

腊秀被包着青布头帕的那个壮汉一把提到祭坛上,在她前面被两个壮汉押上台的是大鼻十一。二人一押到台上,立即被五花大绑地捆缚在木桩上。

此时,坛下已是人潮骚动,突然有一片女人哭声骤起,其中两声尖利剌耳,分别是腊秀的母亲和大鼻十一的母亲发出的。这声音穿透紧张的空气,震颤着每个人的心弦,如伏在地上那两把铡刀刀锋的寒光,在腊秀眼前晃来晃去,直接威逼着她胆怯的灵魂。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便“哇”地一声哭起来。

这时,老祭师身披猩红底、黑花面披风,用一块血红的三角巾从头顶围到脖子,手执法器出现在台上。那法器是一个用红布緾绕的如落筛大小的铁环,铁环上系有九个小铃铛。老祭师摇了几响法器,台下顿时安静下来。他慢条斯理地走到神石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来到台前,摇着法器大声叫唤:“全体山民跪拜龙神!”

话音刚落,朱承燮便起身,坐椅上的名绅名流也跟着起身尾随其后,五人款步走到神石前,虔诚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又起身拱手作了三个揖。与此同时,台下的人也起身跪拜,同样是叩头、作揖。朱承燮等人燃香插进香炉,仍款款回到坐椅上。

礼数完毕,老祭师在神石前合掌而立,蚊蝇般嘤嘤叽叽地念诵起来。念诵了一阵,便将手中的法器举在空中摇得唰啦直响,然后围着神石又舞又唱地转起圈来。时间越往后,舞姿动作就越来越大,法器也摇得越来越响,念唱声也越来越亮。达到**时,他仰面苍天,呈现出那对细眼睛、布满皱折的脸、两个大鼻孔和一张没有牙的大嘴。他用劲撕大喉咙,哼哧哼哧地呼唤着,嚎叫着:

天神下凡来,龙神下界来。

监我惩狗男,督我罚狗女。

狗男胆妄为,藐我祖先威。

狗女性猖獗,蔑视山寨规。

辱我山民德,玷污龙神碑。

今铡二人祭天地,今铡二人祭龙神。

一刀狗男成两截,二刀狗女两段分。

头祭天地胸祭神,下身抛荒喂豺鹰。

但求天地恕苍生,但求龙神庇黎民。

保我风调又雨顺,佑我五谷又丰登。

保我六畜又兴旺,佑我家不缺金银。

……

台下止住了悲泣和私语,大家目光一致,尽量把脖子拉长,注视着台上祭师着魔般的舞蹈和念唱。老祭师的呼唤和嚎叫腊秀虽听得不甚真切,但对他呼唤和嚎叫时的音调和神态感到很有意思,便止住了哭声,目光跟随其动作起伏旋转,特别使她开心的是老祭师脸上出现的那一大两小深不见底的黑洞,这滑稽的形状不由使她闷在心里笑了起来,但没笑出声音。老祭师唱着舞着,渐渐变成了昨夜她梦见的那头巨蜥。先是变化脑壳,被小白龙剌瞎的那只左眼眨了眨也睁开了,睁得同右眼一般大小,同右眼一般阴险。接着是变化身子,最后才是脚,后脚就是他的脚变的,他的手变成了巨蜥的前脚。当祭师变完后,再不是跳着舞着,而是一下爬在了地上,并且张开血盆大口,吐着两条长长的信子慢慢向她爬来,用信子舔她的脸,她又一声尖叫起来。

直到太阳快当顶时,老祭师才停下来。这时,朱承燮起身走到祭坛前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事先写好的判决书,干咳两声后,面容阴沉而凌厉地宣读了一气,当读到“二人色胆包天,公然违反人伦道德,抗拒祖宗法度,擅撞白龙洞中狗合,糟踏龙神圣地,惊扰仙神。为严正法度,慰藉神灵,保我苍生平安,特处二人腰铡之刑,以祭仙神。求仙神息怒,保佑我山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时,台下顿时喧哗起来。

寨主继而下令:“时辰已到,启铡!”

土坡上响起了第三排火枪,台下顿时一阵骚动,一阵哭声。

大鼻十一扭过头朝着腊秀苦笑了一声:“是我害了你!我真后悔!”

火枪的鸣放声、寨主的判决声、台下的骚动声、亲人的号啕声,把腊秀从虚幻中震醒过来。她将目光移至台下,模模糊糊瞥见了她的母亲和姐姐丽花,心中一酸,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她又将目光从台下移到台上大鼻十一的身上,见他面对死亡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大气与坦然,使她得到了一种莫大的精神支撑和心灵慰藉。她反而冷静下来,自然而然地显示出同大鼻十一一样的神情,笑了一声说:“后悔哪样,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呢!老天注定要我把它还给你呢。”

大鼻十一咯咯咯地笑起来,他笑得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稚气十足,就像小时与腊秀做那场游戏时发出的笑声。“谢谢你宽恕我!来世我一定正二八经娶你做我的老婆。”他激动地看着她说。

四名家丁分别把大鼻十一和腊秀解押到铡刀旁,两个刀斧手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合掌搓了搓,手握刀柄,提起铡刀。顷刻间,刀锋上闪烁的两道寒光,如黑夜里饥饿的狼发现猎物时的眼,剌得台上台下的人一阵颤栗。

大鼻十一打了个寒噤,他感到自己临终时刻已经来临。不过,他并不感到可怕。他虽然没有尝试过腰铡是什么滋味,但他体会得到这种刑罚决不会有任何痛苦。他记得有一次在河中捉到一只鳖,他将鳖放在砧板上,用一支筷子伸到鳖的嘴边挑逗。那鳖一口咬住筷子头不放,他稍稍用力一扯,鳖即露头,他举起菜刀果断地砍下去,鳖头便齐崭崭地被砍了下来,那鳖看起来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他想,那铡刀口已被磨得锋利无比,从腰杆上铡下去一定非常干净利落,甚至还不如他到山上割马草时,镰刀将他的手割一个口子那么疼。不过,他又一转念,斩鳖时那畜牲是身首分离,而他是被腰铡,二者毕竟不是一回事。身首分离,眼睛和嘴巴自然是闭上了,脑壳也不再想什么东西了。腰铡则不然,腰铡后的头和上半身还会连在一起,说不定眼睛还能睁开,嘴巴还能说话,脑壳也还能想事情。想到这里,他阴在心里开始责怪起他的祖先来,他认为他们定这个刑罚定得极不爽朗,极不聪明。此时如果让他选择,他宁可选择铡头,也不愿意铡腰。

就在大鼻十一浮想联翩之时,腊秀也正处于一片幻境之中。当太阳光照耀在刀锋上,当刀锋上的那两道寒光掠过她的眼帘,她看到的不是剑一般的光芒,而是透进黑屋里的两道阳光。这阳光带给她的不是阴蓝阴蓝的冷峻,而是一阵温暖,继而又从温暖变成了炽热,炽热得就像三伏天在低凹潮湿的山地里锄禾的那种感觉。她注目着那两道阳光,那两道阳光开始闪动起来,又像躺在河水中被人用石头击变了形的两条雪亮的倒影。这倒影逐渐扩散开,变成了满眼的星星。这星星不像黑夜里的星星那么清冷暗淡,它是白昼的星星,比太阳光还雪亮,十分耀眼,腊秀不知自己是置身天上还是人间。雪亮的星星又渐渐开始聚集,幻化成了两条雪白的小龙。这两条小龙一条是公的,一条是母的。公的那条头上长着角,但不是两只,而是一只。这只角长在龙的脑门正中,角尖不像她家牛槛里的那条黄牛的角那么尖得锋利。这角尖是浑圆的,无论怎么看,越看越像闪电中大鼻十一胯间那东西。母的那条同女人一样,尾部的两腿间有一道沟沟。那两条龙在她的眼前飘来游去,飘着飘着,游着游着,公龙将它的角一下剌进了母龙的沟沟里,并剧烈地扭动着长长的身子,拼命将头,将身子往母龙的那沟沟里钻,连尾部的两只脚都钻进去了,只剩下了尾巴,最后连尾巴也钻进去了。母龙从头到尾都剧烈地抽搐着,但她感觉得到,母龙不是痛苦的抽搐,而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欢快的抽搐。

当家丁正欲把二人按仆到刀架上时,一阵隆隆的轰鸣声突然从天边传来。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呆了,两个刀斧手更是感到万般惊恐,铡刀不约而同地从他们的手中突然脱开,哐噹一声落到刀架上。

众人往天空看了一阵子,没发现什么。有一人用手搭起遮阳蓬,迎着太光阳,虚起眼搜寻,突然惊叫一声:“大鸟!”。

听见惊叫声,大家循着这人的视线,也手搭遮阳蓬,迎着太阳看去。逆光中,一只灰亮的怪鸟从高空飞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圈亮闪闪的光环。随着怪鸟体型的增大,声音也像一阵连绵的闷雷,越来越强烈,震得山川颤栗,大地发抖。在一片惊讶惶恐之中,众人四处乱窜。那两个刀斧手和几个手脚利落点的年轻人赶紧窜出人群,跳到旁边不远的地埂下,把脑壳埋在土里;有的吓得瘫坐在地上颤抖着,把屎尿都屙在了裤裆里;有的双手抱着头本想一下仆倒在地,但因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地上满是稀泥,便只得跪在稀泥地里,把头塞在裤裆下,屁股翘到天上;祭坛上的五个名绅名流也翘着屁股把头钻到椅子脚下,牙关嘚嘚嘚地震得椅子也跟着发响。

引擎的轰鸣声从人群头顶上滚过,掠地的旋风搅得周围的树木直不起腰、青草把头贴到地面。翘着屁股的许多人都是用布带系裤子,当他们翘屁股的那一刹,可能是因为用力过猛,裤腰后面的部分便从裤带下挣脱开,有的甚至挣断了裤带。飞机在祭坛周围盘旋了几圈,强大的气浪将翘着屁股爬在地上的人们的衣服掀起,短衫掀盖到背上,长衫掀盖到头上,露出一地形色各异、大小不一的半截光屁股。这些屁股有的圆润如玉,有的嶙峋如峰,有的大如磨盘,有的小如圆宝,有的黑如漆器,有的白如明月,就像被河水冲刷了千年万载滞留在沙滩上的一片奇石景观。紧接着,数十具白花花的伞状物从空中飘然而下。

降落的日军一着地,便很快集结起来。不多一会,一个个头不高,却生得熊腰虎背的日军军官带领一帮荷枪实弹的兵士朝祭坛缓缓走来。这军官叫藤原,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翻译官

见这帮人没有伤害人的行为,人们才陆陆续续地站起身,傻着眼目视着他们。

藤原一行走上祭坛,众人的目光也跟着移到祭坛上。见了大家的狼狈相,藤原一伙都忍俊不禁。眼镜翻译跟着藤原走到祭坛前面,面对台下站立。藤原和颜悦色地对台下说:“大家不用惊慌,不用害怕,都起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讲。”

眼镜翻译将藤原的话传达后,大家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台上那几个怪异的人,又面面相觑。还爬在地上的那些人诚惶诚恐、窸窸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些因翘屁股将裤带挣脱开的人,赶忙把裤子掖进裤带里,裤带挣断了的只好提着裤子边接裤带边竖起耳朵听。

何秀才也是用布带系裤子,同台下的许多人一样,当他翘屁股钻到椅子脚时,裤子被挣脱,把整个光屁股都露在了外面。他是从椅子侧面钻进去的,屁股正好对着台下。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大,耳朵、眼睛都不太灵光,藤原叫大家起身时,他正将头埋在地上,没看见,也没听见。大家起身已掖好了裤子,他还爬在椅子脚下啰嗦。

台下的人把目光集中到了何秀才的胯下,他们清楚地看见了这位老年名士两胯间那一窝白花花的卷毛和那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都忍不住发出一阵阵畅快的哄笑,女人和小孩们更是笑得那么响亮,那么灿烂,刚才的惊恐万状像突然被一阵风吹跑了似的。

藤原见大家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到自己身上,而是集中在他旁边的椅子脚下,便掉头看了一眼,见椅子下露出两扇苍白的瘦屁股,两扇瘦屁股连同椅子和椅子下的人一起正在不停地颤抖着,嘚嘚嘚嘚地发出清晰的声响。藤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便朝椅子走过去,对着两扇苍白的瘦屁股噼噼啪啪地拍了几个响亮的巴掌,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何秀才由于耳朵极不好使,没有听见周围发生的变化,直至藤原拍他的光屁股时,他仍沉溺在恐惧之中。他没听见众人的哄笑,但他明白已有人在提示他,便歪过脑壳左右瞥了瞥,瞥见了一大双黑色的皮鞋。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这种皮鞋他从没见过,不知是何物,便顺着皮鞋的形状走势移动目光往上瞧,瞧见了长长的鞋筒,还没瞧见一个完整,便被椅子的坐板挡住了视线。他摩挲了半天才钻出椅子脚,站起身来,见周围的情况已发生了变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便茫然无措地一边掖裤子,一边抬起袖口勒去悬吊在鼻孔下方那足有半尺长的一丝晶亮的鼻涕。此时,先前那副衣冠楚楚、白髯飘逸的君子风度已被其狼狈相诋毁得面目皆非。

这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变化,冲淡了台上五位名士刚才严肃凌厉的神态,他们甚至忘记了刚才举办的是一场神圣而庄严的人祭活动,同时也忘记了自己在履行的是什么职责,只当是在做一场盛大的娱人游戏。直至众人哄笑了半天,朱承燮才第一个醒悟过来,便赶紧大声呵斥其它几人,骂他们是不是脑壳里被灌进了猪尿,怎么还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寨主这一骂,几个名士才幡然醒悟,急忙拍了拍衣服,理了理衣冠,回归原位坐定。

藤原明白台上这五个七长八短的人在山寨中的地位,特别是第一张椅子上坐着的那光头,凭他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和威严,他明白他就是这个集团的核心人物。因此,他表面上对这几个人还是表现出一种尊重,等他们在椅子上坐稳后,才移步回到祭坛中央,笑容可掬地面对着台下。台下的人已经意识到他有话对大家说,便止住了笑声,伸长脖子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朱承燮一生很少接触外界,面对眼前这帮从天而降的东西,说话他听不懂,长相同山寨里的人也不太一样,穿的、戴的古里古怪的,手里还拿着钢枪。那钢枪看上去与山寨里的火枪大不相同,最明显的是枪上还装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剌刀。特别是那银灰色的大鸟,他只是最近几年才偶尔看到从空中飞过。他不知道这帮非驴非马的东西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又将到哪里去。此时,他同大家一样,也感到十分惊诧,十分茫然,一门心思只在猜度着眼前,全然忘了大鼻十一和腊秀的事。

藤原面对着台下,显出一副和善诚信的样子说:“乡亲们,我们是大日本皇军,是你们的朋友。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帮助你们实现“王道乐土”。说明白点,就是为了拯救你们,把你们从落后和苦难中解救出来,造福你们子孙万代。我敢保证,我们的官兵都能与你们和睦共处,做你们放心的朋友……”他在台上说一句,翻译官用中国话给他翻译一句,他偶尔也能说几句让大家似懂非懂的中国话。

台下的人都张着嘴望着台上,竭力想把翻译官说的话听懂。当他们明白这些看似凶神般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时,紧张的心绪便放松下来。

藤原咿哩哇啦地说了一阵,又掉头看了一眼被捆绑着的大鼻十一和腊秀,然后做出一副宽厚仁慈的样子对着台下的人说:“你们是大大的良民,他们两人也是大大的良民。”随即用手指了一下台下的人,又转身指了指大鼻十一和腊秀说:“你们统统都是大大的良民。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在天皇的面上,赦免他们吧。”藤原说到这里时,侧脸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那五个人。

当藤原说到被捆绑着的两个人与大家一样都是好人,并且要释放他们时,台上台下便议论开了。何秀才贴近朱承燮问:“他在说些哪样?”朱承燮凑近他耳边,把藤原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何秀才说:“这些人都是从天而降的天神,是玉皇大帝专门派来拯救这两个罪孽的。天命不可违,就按天神的旨意赦免他们吧。”

朱承燮说:“说他们是天神,我有点不太相信。我看他们也没多两只角少一只眼,长相还不是同咱们一样。”

何秀才长长地“咦”了一声说:“真正的天神会轻易露脸的么!天神要办事,往往会将意志附着在凡人身上,由凡人出面呢。”

朱承燮听了何秀才的一番话后半信半疑,思忖了片刻,起身朝藤原走去。藤原见他朝自己走来,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停止了讲话。朱承燮走到台前,面对台下的山民说:“乡亲们,这两个罪孽践踏神灵圣地,违反祖宗法度,本当处以腰铡,但因天神下凡解救,我们只得尊重神意。不过,由于他俩罪孽深重,死罪可免,活罪难赦。为息神怒以保山寨平安,取消大鼻十一祭祀资格,将腊秀逐出山寨,永不还乡!”

藤原听翻译官将寨主的话意如实转达后,立即下令释放大鼻十一和腊秀。两个日本兵走到大鼻十一和腊秀身后,为他俩解绳子。这瞬息万变的情势,就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在变戏法,顷刻间,把这两个死刑犯从立即处斩变成了无罪释放。不仅周围的许多人都搞懵了,不相信这是真的,连大鼻十一也惊诧得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当日本兵解开捆缚腊秀双手的绳子时,她一头栽到了地上。两个日军士本兵咿哩哇啦地叫了几声,藤原掉头见状,立即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伸手在她的脑门上摸了一下,对身边的人说:“她病得很重,赶快抢救!”一个日军士兵扛来一副担架,将腊秀移到担架上抬走了。

深夜,碾房老头握着酒葫芦咕着酒,在石板小街上东倒西歪地一路走来,口中不停地嘟噥着:

天皇皇,地皇皇,玉帝差神降杀场。

救了男人救女人,孽障之人不孽障。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段话,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到墙角,呼呼睡去。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孽障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耽美同人 孽障女
上一章下一章

二十三、临刑时发生了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