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自从花姥姥入主西杞以来,他们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即便当时的他逃离了囚车,身上却已伤痕累累,几近体无完肤,不过仅剩一条残命。
无处可逃,亦无人能投靠,但凡与宋氏相关人等,倶已被花姥姥残忍歼灭,他只好趁夜一路逃,逃回了西杞皇都。
可没用的,花姥姥昭告西杞子民,让所有人知情,是怀沙王为谋夺皇位,软禁君王,计杀祭司芸姥姥,宋氏罪当一族全灭!
他没见过芸姥姥,可自有意识以来,透过父王与母妃之口,他听说过太多关于芸姥姥的事蹟。
听说,她冷酷无情,行事作风狠厉果断,一有过错,绝不纵放任何人。
听说,有她坐镇的西杞皇城,方得神人庇佑。
听说,西杞女皇生性软弱,无能亦无才,不堪长年朝政繁重,身子病弱,朝政国事早由芸姥姥掌管。
听说,芸姥姥早有意取而代之,废黜现任女皇,坐上皇位。
听说……
所有关于芸姥姥的「听说」,全来自于他人之口,他根本不曾亲眼见闻。
自懂事以来,他只知芸姥姥此人心机深沉,奸邪谁谲,父王用计诛杀她,不过是为西杞王朝去害,以正王朝皇族的威信与血统。
西杞王朝原就是属于宋氏,不论是女皇,抑或是父王,理该由宋氏掌管,岂能容一个专司玄术的外人乱政。
芸姥姥该死,且是死有余辜。这话,怀沙王总挂在嘴上,而他与兄长亦已琅琅上口。
谁也没想到,与芸姥姥同门的花姥姥,本已四处云游,不知从何得知芸姥姥已殁的消息,竟来了西杞,从此西杞变了天……
那日,逃出囚车的他,躲进了皇都的陋巷,命悬一线,是那个奇异的女童救了他。
多年以后,物是人非,辗转另一时空,他遇见女童的转世,周映洁。
初时,是那张熟悉的容貌,挑动了他不该有的关切。
后来,是她眼中那抹单纯的崇拜,无垢的爱慕,唤醒他以为早该死绝的心。
而他必须承认,爱上她,或许多半是出于长年的寂寞,抑或,是出于那份深藏多年的感念之情。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以来,她是唯一能令他挂怀于心,时刻惦记的女子。
然后,透过她的梦境,他才晓得,原来当年救起他的女童便是莞莞……
不。
她不是莞莞。
她不是!
皱紧的眉睫徐缓颤动着,杜若虚无飘渺的意识逐渐聚拢,他睁动着双眼,奋力挣脱此际困住他的那个诡丽梦境。
那个有着被他错认为莞莞的女子,一脸阵光晶亮、笑颜单纯的周映洁,对他说话、对他笑的梦境。
偶尔,交错着当年被他深烙于心的女童身影,两道人影逐渐融为一体,到最后,竟成了一抹手握匕首,跪坐之姿的冷绝黑影。
「我,才是芸姥姥。」
娇脆的声嗓,宣告着梦醒的那一刻,亦将他推入烈火深渊。
从此,万劫不复。
「你也该醒了吧?」低沉的老女人嗓音骤然响起。
这一声,宛若催人回魂的咒术,狠狠震醒了杜若。
他倏地挣脱困住意识的梦淖,睁开了浊红的美眸,入眼所及,先是自前额落下的散发。
待他缓过急促的呼息,眨去眼底那层血雾,方又看清,眼前是泛着冷光的白地砖,再仰头四望,这间房无窗无缝,仅仅只有一道窄门。
窄门微敞,光源自门缝渡入,一道花衫身影逆光伫立在那儿,手中烟斗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
烟雾自一张大红色嘴唇吐出,一时之间,白色雾气遮去了花衫身影的面孔。
杜若一僵,不必看清那人面貌,已能从当下情势,以及女人手中的烟斗猜出她的身分。
花姥姥。
那个杀了宋氏一族,欲灭了西杞战神血脉,泽兰王朝的开国祭司。
深沉的恨意浮上眼底,杜若急欲起身,却在挪动手臂时,突遭一股沉重的力道反扯回去。
他别眸,看见铐在肘臂上的铁环,环上勾着粗如树藤的铁链,链子尽头延伸到一侧墙面。
再往下瞧,不只是手臂,就连他的双脚,在脚踝处亦铐着两圈铁环。
「别看了。没我的允准,你不可能逃出这里。」花姥姥冷笑一声。
宛若一头不慎坠入陷阱的困兽,杜若抬起那张狼狈中依然俊丽不减的脸庞,他不惊不惧,只有满眼冰寒的恨意。
「你作梦也想不到吧?」
花姥姥吐了口白烟,无情地睨着缓缓站起身的杜若。
「你苦心经营这场局,为了藏起那把玉嘴烟枪,甚至沉得住气,十多年来不曾点燃过,只为隐藏你的身分,不被我找着。好不容易趁着辛蕊替我办事时,抓紧这个机会,点燃烟枪,盗用不属于你的术法,去到另一时空作乱,结果,你费尽的心机与气力,终究只能功亏一篑。」
即便满身浴血,黑润长发散乱,可他与生俱来的那份静美,仍是盎然而发。
真不愧是怀沙王的儿子,唯有西杞战神的后裔,方能在历经各种屈辱,甚至为报一族之仇,忍辱沦为男宠之后,依然保有这样高洁无瑕的气质。
当年,确实是她小觑了这两个孩子,才会换来今日的残局。
花姥姥在心底重重一叹,面上却是冷漠不减,道:「怎么,你都不好奇吗?」
一口银牙几乎就要咬碎,嘴里已能嗅见一丝血味,杜若不许自己开这个口,更不许自己在乎那个女人的事。
可……
「我知道你不想问,可事情总该有个了结。周映洁没杀死你,这在我的意料之外。」
花姥姥言下之意,是那个女人最终没痛下毒手?杜若不信。
「不信是吗?」读透他眼中那抹嘲讽,花姥姥遂又说道:「若不是她手下留情,让你侥幸躲过这个死劫,我又怎可能留你。」
良久,一道硬涩的声音,缓缓从杜若的嘴里脱口:「她没道理这么做。」
「是没道理,可我知道原因。」花姥姥抬步,慢慢地走进牢房,停在三步之外,手中的烟斗烟雾萦绕。
杜若不卑不亢的与她对视,血红的双目盈满冰冷的恨,神情却平静如一潭死水。
花姥姥好整以暇端详他片刻,嗓音沉沉的问道:「不好奇吗?你原本一心想守护的莞莞,怎会一晃眼成了你最恨的人?」
杜若当然想知道,可他不愿开这个口。
「你以为,你痛恨的芸姥姥,定是个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狂人,是不?」花姥姥讽味浓厚的笑问。「还是说,怀沙王口中的那个芸姥姥,是个嚣张跋扈的恶人?」
杜若阵光如冻结的两面冰,瞬也不瞬地直睇花姥姥,始终没有回应。
「让我告诉你吧,所有你听说的那个芸姥姥都是假的,是怀沙王为了帮自己的野心名正言顺,故意将她捏造成图谋不轨的恶人。」
瘦削的下颚隐隐一抽,几乎能听见牙关紧咬的微响,良久,杜若才吐出一句:「你说谎。」
「我没说谎。」花姥姥哼了哼,一笑。「坦白告诉你吧,芸儿是我的亲妹妹,更是我的同门师妹。她自小深受师尊疼爱,师尊怜她此生苦难多劫,独独赐了她不老玄术,让悠悠岁月不得剥夺她的灵秀可人。」
「……周映洁的前世梦境中,我看见的芸姥姥,明明是另一张脸。」再如何百般不愿,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那是当然。」花姥姥笑里满是玄机。
「因为我早就算出芸儿会有这一劫,因此在她死后,我便将她的记忆与她的徒弟莞莞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