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翻覆
二日后,晨。
陈四海乐呵呵的从自己的宅院大门出来。刚走下台阶,忽然听见几声嘶哑难听的鸟鸣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黑乎乎的鸟儿正栖在门前树上,梳理着自己漆黑的羽毛。
陈四海一怔,有些迟疑的问左右随从道:“这是什么鸟?”
一个家丁眯着眼睛看了下,见那鸟象极了乌鸦,正有些犹豫,旁边另个家丁见那鸟儿肚子上有一小块白,却已先叫道:“老爷,这鸟儿黑里带白,是喜鹊呀老爷。看来老爷今日有喜事啦。”
陈四海闻言心花怒放,笑道:“果然是天意如此,张万年气数已尽。”说着,走下台阶。
这时台阶下早候着的一顶二人小轿,陈四海坐入轿中,道:“去城西有庆堂。”
陈府离有庆堂有段不近的路,陈四海心急如焚,一路催促,小轿奔的飞快。行到城中时,街道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但在陈四海的催促下,轿子速度丝毫不慢,还是一路飞奔。
忽然,轿子猛的一停,在轿内的陈四海促不及防下,直接从坐垫上摔了下来。
哼哼着扶着腰坐起身来,掀开轿帘,陈四海探头,怒道:“何故突然停下。”
前排的一个轿夫苦着脸回道:“禀老爷,刚才避让不及,却撞到个人。”
在街道正中央,一个身材单薄,四十余岁的黄脸汉子正倒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两只手捧着腰,正在那哀哀呼痛。
陈四海眉头一皱,他此时有大事要做,哪肯在此耽搁时间,便道:“陪他些银子,让这人快些让开。”
轿夫应命去了,不一会又回了来,道:“老爷,这泼皮耍泼,只摔了跤竟要百两银子。”
“什么!”陈四海眉头竖起,但转眼见街上行人逐渐围了上来,担心坏了大事,便强自忍耐道:“一百两就一百两,拿去。”
轿夫接着银票去了,那黄脸汉子接了银票,一个骨碌从地上就爬起来,伸手把头脸上的血抹抹,突然冲到轿子里来,一把掀开轿帘冲着陈四海笑嘻嘻的作了两揖,道:“谢过陈老爷。”
他动作太大,脑袋碰上了陈四海的衣摆子,弄的衣角上一片血污,还没等陈四海回过神来叫家丁,这黄脸汉子已是一溜烟的转身挤进人群,转瞬消失不见,看那模样,身子怕不比在场的人都灵便些。
陈四海看着衣摆子,只觉如吃了只苍蝇,好半响才恨恨的放下帘子,道:“走!”
经过这么一耽搁,陈四海到达有庆堂那条街时,体形肥胖的罗知府已带着一队衙役等在那了。
两人本是议定昨日一早动手,谁料那晚罗知府在天香楼里忽然欲念大发,糊里糊涂的也不知和多少女子纠缠了足足一晚,罗知府毕竟年纪大了,老夫聊发少年狂,瘾头是过足了,但下场就是足足躺了一日夜才有力气出了楼子,因此推到了今日行事。
见陈四海晚到,罗廷绅也不在意,只急促的道:“陈掌柜,便等你了,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可有确凿的把握?”
陈四海前夜便都已安排妥了,昨日空等了一天,此时正狠不得立即冲进去,闻言连忙点头道:“大人放心,小人有十成把握。”
罗廷绅点点头,手一挥,身后一排衙役自他左右两边而出,直奔有庆堂大门。
此时天色尚早,沿街店铺大多还未开门,有庆堂门口,一个小郎正自打着哈欠,打开大门,忽见一队凶神恶煞的衙役朝这边直奔过来,这小郎吓了一跳,便要缩回门里重新把门关上,却不及那当先的捕快便是一脚。
“哎吆。”小郎被揣倒在地,那捕快也不停留,便往里冲,边喝道:“赖五青皮将他拿住,其余的跟我到里面搜。”
众衙役齐声应是,分出两个压住小郎,其余的便直随那捕快,往内间涌去。
陈四海不是衙门里的人,不便跟了进去,只站在有庆堂门前数丈处,面上虽强自镇定,心里却跳的厉害。
虽然稍有差池,没想到前夜张洛那纨绔子招了几个青楼姑娘,在有庆堂喝了一夜的花酒,使得偷梁换柱当晚没有成功,但好在罗知府第二日也没有行动,如此推迟了一天,那姓周的江湖汉子已于昨晚把金菩萨换了过来,送到他府上,甚至昨儿半夜他已亲自切开看了十几遍,确定就是自己使人当进有庆堂的那尊,连里面的标记都一般无二。
虽说已有了十足的把握,但眼看事情即将成功,陈四海还是心情里透着紧张,眼见衙役们都如狼似虎的冲了进去,陈四海一颗心差点便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怎么里面还没传出动静?
见陈四海面色紧张无比,罗廷绅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又过了一会,那捕快便跨着腰刀从有庆堂里迈了出来。
走到近前,那捕快先行了一礼,才道:“禀知府大老爷,小人们已搜了一遍,并无查获。”
“什么!”陈四海罗廷绅齐声惊呼。罗廷绅急切的道:“你们可曾仔细搜查,或者里面的东西尚有夹带也不定。”
捕快道:“小人们已连搜了两遍,并无贼赃。”
一听捕快这么说,陈四海顿时急了,慌不择口的嚷嚷道:“王捕头,在里面可曾见到一尊金菩萨,我听到消息,那贼赃便藏在那金菩萨中。”
捕快摇摇头,道:“金菩萨倒是见到了,也曾切开来看了,只是里面只有一块铅疙瘩,哪有什么玉麒麟。”
罗廷绅听了,脸色顿时大变,一双被脸上肥肉挤成的小眼看向陈四海,目光陡然冰冷起来,“陈掌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四海被他看的心中一寒,此时他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那夹着紫玉麒麟的金菩萨是他亲手交到周姓汉子手里的,难道那姓周的汉子竟是私吞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陈四海惊慌起来,推开捕快,向有庆堂里奔去,罗廷绅面沉如水,也紧跟了进去。
过大堂,入走廊,进内间,下地窖。
一路上都已被那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们翻的乱七八糟,陈四海下到窖底,便见五六个衙役正锁着几个朝奉模样的,地上花瓶首饰,字画古玩,弄的一地。
陈四海哪有心情看这些个,他左右一看,那明晃晃的金菩萨夺目的紧,一下便找着了。
金菩萨背上被挖出个小口子,里面露出块铅疙瘩。
陈四海看了,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全身发冷。怀着万一的希望,朝周围的几个衙役道:“几位差爷,这金菩萨是否你们来时就这样了?”
几个衙役纷纷摇头,其中一个道:“进来时还是完好,这是王捕头压着这几个朝奉切出来的。“
陈四海“啊呀”大叫一声,顿时全身的力气一下都没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眼睛如死人般盯着那残破的金菩萨,一动不动。
罗廷绅跟在身后,已把事都看明了,他脸都变青了,叫道:“来人哪,把陈四海给本官绑起来。”几个衙役轰然应命,便舍了有庆堂的朝奉去拿陈四海,陈四海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已被铁链锁住,大叫:“大人,这是为何?”
罗廷绅叹道:“陈四海啊陈四海,你夸口说自己有十成的把握,还说搜不出赃物,便任由本官处置,这些话还在耳边,你可还记得!!”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具厉。
陈四海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慌乱中哭丧着脸道:“大人,大人,小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这宝物明明该是在这金菩萨里的啊。啊,是了,说不定是张家转移了宝物,大人,要不咱们到张府去搜——”
“够了!”罗廷绅把陈四海的话拦路喝断,“你还真当本官是傻子啊,陈四海,不是本官要为难你,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本官实在担待不起啊,给我带走。”
陈四海边挣扎边大叫道:“大人,大人,忘了你我一年多来的情谊了吗?”
罗廷绅脸色一沉,喝道:“住嘴,本官和你虽有私谊,但事关王府失物,本官岂会公私不分。”又见陈四海还在那大叫,怕自己收受贿赂的事泄露出去,便向左右衙役道:“掌嘴。”
两个衙役应命,上前便是“劈劈啪啪”一阵嘴巴,打的陈四海脸肿如猪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众人出了地窖,到了大堂时,见一个蓝衫少年正站在门口,正探头探脑的打量这边。见几人出来,那蓝衫少年忙满脸阿谀笑容的向罗廷绅行礼道:“小民张洛,见过知府大人。”
陈四海正被两个衙役架着,见到张洛,顿时双眼凸起,嘴里呜呜啊啊不知叫些什么,拼命的挣扎,那模样,象是要冲过去把张洛生吞了似的。
张洛似是刚刚认出陈四海,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朝着罗廷绅一拱手道:“大人,这位不是陈四海陈世伯吗?他所犯何事,大人竟要拿他?”
罗廷绅哼道:“陈四海和王府失物有关,本官要锁他回去审问,你还不速速让开。”
“王府失物?”张洛失声道,“陈世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连王府的东西都敢拿。”
得,罗廷绅只是说陈四海和王府失物有关,到张洛嘴里就变成陈四海吞了王府失物了。别人听不出这话里的道道,陈四海岂会听不出,只可惜他嘴被打肿了,却是半句都分辨不了,只是死命照张洛瞪白眼,心里更是直骂张洛老娘。此次他自认为自己的计划已十分周全,只因忌惮张万年的精明和手段,这才想趁着张万年出去的当口算计他儿子,谁知还是落到如此结局,直到此时,他还是没弄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错。
罗廷绅也无心和张洛计较,急匆匆的便大步向铺门外行去,心里想的都是待会该如何去应付那个难缠的王爷大管家。
蜀王府的大管家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今日紫玉麒麟便能追回,带了一打的侍卫到衙门里等着,颇有些不拿回东西就不回去的意思,如果让他知道这次又是空手而回的话……想起这位大管家的那张毒嘴和难缠劲,罗廷绅打个寒颤,只觉脑袋已先开始痛起来了。
一群人匆匆的来,匆匆的去,陈家的那几个轿夫见自家老爷被知府大人锁去,面面相觑,扛起轿子赶回陈府报信。
看着一行人的背影,刚从地窖里上来的贾应林笑道:“此次陈大爷有难了。”
张洛笑道:“何止有难,他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借着料敌先机,张洛趁机将计就计,反摆了陈四海一道,先是前夜在有庆堂大摆花酒,挡住了那个姓周的梁上君子,贾应林则趁机在地窖中复原了那个金菩萨,同时又用黄金和铅疙瘩再造了一模一样的一尊,这点手艺对曾为浙江三大朝奉之一的贾应林来说那是轻而易举。
那周姓汉子第二天夜里一把东西换了去,张洛立即就把那藏着紫玉麒麟的金菩萨又连夜塞回到陈府,陈府虽大,但有了陈三夫人的指点,陈四海的寝所还是很容易找到的。张洛还怕他不死,又使人寻来了个擅妙手空空的,借着拦轿子的机会把重新栽赃用的一张金菩萨当票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塞回到陈四海身上,这张当票自然是刚造的假货,不过出自贾应林之手,只怕当世能分辨出来的也没几个,至少在这保宁府别想有人辨的出真假来。
照张洛想来,此次陈四海就算能保住自己,也总得大出一次血,陈四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家势力大跌,他的目标也算达成了,但他也没料到的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不到半日,衙门里就传来消息,从陈四海身上搜到一张当票,正是有庆堂的那尊金菩萨。听到这个消息张洛心里得意一笑,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果然,罗廷绅罗大知府大怒,一边对陈四海严刑拷打,一边使人去搜陈家,结果那队去搜查的衙役不负罗大知府厚望,分别在陈四海的居室和书房里里搜出了两尊金菩萨,打看一看,其中一尊里面正是蜀王府的失物,那尊罕见的紫玉麒麟。
赃物一被找出来,这下可不得了了,旁听的蜀王府大管家见赃物在前,这肥胖商贾竟还睁眼说白话,暴怒之下,命左右侍卫上去一顿暴打,结果没等罗廷绅判罚,陈四海当夜便因伤势过重,死在了牢里。
陈四海这一死,本案虽还有些疑点,却也都已不要紧了,罗廷绅当官多年,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他先判陈四海勾结盗匪,诬告良商,秋后处斩,家人流放,所有家产尽数籍没。然后又发布一道消息,说陈四海在牢中畏罪自尽,轻轻巧巧的便把这事给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