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净空
佛音寺的维那净心接了消息,早就在山门处候了。见金福和崔嬷嬷轿子已到,连忙上前几步,念了声佛,“贫僧净心,二位贵人一路辛苦,方丈早早地恭候贵人大驾。”
金福和崔嬷嬷双手合十,也同净心见了礼,随在他身后进了山门。
入眼便是一道石雕九龙照壁,背面刻着金刚经。转过照壁又行了一段路才是大雄宝殿,只见其巍峨伫立,重檐歇山,斗拱层层相叠。两旁阁楼和庑廊相向而立,红墙黄绿琉璃瓦,屋檐翼角皆悬持铃铎。日光倾洒,发散出绚丽佛光。
殿内供着百尺香樟木释迦牟尼莲花坐像,妙相庄严,颔首俯视满是慈悲,看尽人间苦难悲凉。
崔嬷嬷是礼佛之人,现下却无心瞻仰佛光,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净心。
金福也不让侍卫太监跟了,让他们自去歇息,和崔嬷嬷随在净心身后往后殿待客之处去。
又拐了一个回廊,方进了一处堂屋。堂上大红酸枝花圈椅上端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僧人,着了一身八吉祥宝莲纹妆花缎袈裟,双目微闭,右手轻转着小叶紫檀佛珠。
“师父,二位贵客到了。”净心走到了悟方丈身旁,躬身低语。
了悟这才睁了眼,从座上缓缓起身朝金福二人一礼,“贫僧了悟,二位贵客还请上座。”
二人却不敢居上,只在两旁的圈椅上坐了。净心站在了悟身后,示意小沙弥看茶。
金福端过定窑白瓷宝莲印花茶盏,掖了掖轻啜一口,上好的信阳毛尖。
崔嬷嬷却无心于此,看了堂内一圈,仅他们四人,却没有那个想见的人。心下按耐不住,起身道,“方丈勿怪,不知九皇……”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吞了几个字,“现下何处?”
了悟依旧慈目微闭,一片侍立的净心双手合十,恭声应道,“贵客稍候,已让寺里的小沙弥去请了。”
崔嬷嬷闻言木木地点了点头,坐回圈椅上,不敢再多言,只耐着性子垂目等着。
辰时前后,僧侣们早就散了早课,各归其位。在殿前接待香客的接待香客,挑水的挑水,添香的添香。
佛音寺后院柴房处,传来“砰砰”地劈柴声,中间还夹杂着小沙弥焦急的催促声,“净空师叔,先放放吧,师父找你呢,去晚了我该挨骂了。”
净空着了一身鸽灰色的僧衣,在左臂处缝了巴掌大的白色棉布,袖口撩至半臂,右手执了一根斧头,左手往木桩上又放了一根柴火,很是利落地劈了下去。想是力气用的大了,手臂的青筋微微突起。
小沙弥明觉见净空背对着自己,劈柴的动作没停,以为他没有听见,小跑着绕到他跟前,“师叔师叔,莫砍了,贵客要等急了。”
想要上前去止了他的动作,只是柴屑飞溅,斧头忽上忽下,吓得他只敢站在两步远的地方。
“哪里来的贵客?”净空闻言才微抬了头,只见他剑眉星目,目光澄澈,薄唇微抿,英挺的鼻翼在脸颊处投入一小块阴影;
好一副俊秀摸样,却成了方外之人。若入了俗世,想必又要引了无数痴女追逐。
明觉被他问得一愣,伸手摸了摸小光头,小眉头一皱,他也不晓得是何方贵客。
日头很晒,净空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到耳际,把右耳垂处一颗红痣浸得愈发鲜红。他偏头往臂膀处蹭了蹭汗水,才弯腰又拾了一根柴火。
明觉见他不歇,心里焦急,又是连番催促。
“砍了这些再去罢。”净空只低头劈柴,力道比起先前更大了些,不像砍柴,倒像是出气似的。
听他这样说,明觉不自禁地撇了撇小嘴,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自己再多催促也无益,双手索性撑了小下巴坐到一旁看着净空砍柴。
在明觉看来,净空师叔是个神秘的人物。
一个月前师叔扣山门的时候,明觉在山门前扫落叶,他只当这是个来化缘的僧人,后来才晓得他是净心师父的师弟,了空大师的关门弟子。
难怪从前不曾见他,原是跟着了空大师云游四方去了。
按理说,了空大师的弟子应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辈份比他们这些僧侣来得高些,修行也比得他们这些人来得深。可他头上连个戒疤也不曾有,自己的小脑门上都有两个了。
师叔来了佛音寺后也不见他拿大,每日随着他们这些僧侣洒扫、做早课、砍柴火。他们这些小僧侣力气甚小,动作慢,他也时不时地出手帮他们挑水拾柴火。
虽说师叔的话略少了些,见天的也不见个笑脸,可明觉还是喜欢同他亲近。再说了,净空师叔怕是这佛音寺里最好看的和尚了。
想到这里,明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光头,闭眼暗念了几声禅语,要是被师父知晓了,定要挨训了。
好在柴火不多,净空的手速也是很快,约莫一刻钟就砍完了。
把砍好的柴摞成堆,又拿过扫帚扫了地上的木屑,拍了拍衣服,撩下袖子,这才对等在一旁的明觉道,“走吧。”
明觉听了欣喜,喊道:“在百客堂。”连忙蹦到他身边,小小的鼻子抽了抽,迟疑道,“师叔要不要先净净身,换身衣裳?”
虽说他身上汗味不难闻,但是他方才砍了柴,衣裳总归有些不清整。明觉怕他冲扰了贵客。
净空闻言不以为忤,见明觉皱着小眉头,甚是可爱,目光含笑开口道,“若是换衣裳,还得再等一刻钟。”
“那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明觉听了连忙从背后推着净空的大腿,再耽误下去恐怕真的要挨罚了。
柴房离百客堂不算远,但也不近。净空平时要走上半刻钟,现下为了照顾明觉的小短腿,却比平时更慢了一些。
待离百客堂还有几步路时,明觉仰头同净空说着话,余光瞥见自己的师父净心从堂屋走了出来,便高声道:“师父,我把师叔带来了!”
堂上的贵客见人久候未来,等得有些心急了,净心只好道了声恼,自己出来去看看动静,见小弟子还悠哉地同净空说话,顿时竖了眉毛,低声斥道,“可是又去耍了?”
明觉闻言瘪了瘪嘴,他就知道会这样,连忙抬头看向净空,盼着他为自己说句好话,要不然师父待会又要罚他抄佛经了。
净空自然收到明觉求救的眼神,连忙双手合十和净心解释道,“师兄勿怪。明觉早早地便来寻了,只是那柴火未劈,恐误了中午厨房烧饭,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净心听他这般解释,心里叹了口气,只朝明觉温声道,“去把山门前的落叶扫一扫。”
明觉听了一乐,这是不罚他了,这个时辰,山门前没甚落叶,连声应是,小跑着走了。
“师弟快些跟着我来吧,贵客已侯了多时。”净心转身让了条道,低声催促道。
“师兄请。”净空不敢当先,跟在净心身后进了百客堂。
两人方踏入堂内,之前还在左边圈椅上端坐的妇人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净空目不斜视,只直直地上前同了悟问安,这才转身要同两位贵客见礼。
只见那妇人先他一步走到他跟前,还未开口说话,眼眶便涌上泪意,嘴角微颤,情绪显然十分激动。
见她欲要抓住自己的手,净空不动声色地抬手合十,朝眼前这妇人微微一个点头,“贫僧净空有礼了。”
崔嬷嬷双手抓了个空,听他这样说话,侧开了身,眼泪却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又抬眼去看他,这眉眼,同太后娘娘最是相像不过了,简直就是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昨晚上太后娘娘还叮嘱她要好好看看,他右耳垂处有无红痣,想来不用看便是了。
见他剃了发的头顶微微汗湿,身上只穿了一件棉布做的僧衣,一双罗汉鞋上还星星点点地沾着些木屑泥土,连她这下人的也比不上。
崔嬷嬷心里发酸,余光瞥见他左臂缝了块白棉布,想到先皇仙逝未满三年,心酸便成了心疼,本该是千娇万宠、享尽人间富贵奢华的九皇子,却是如此清苦模样,连替父守丧,也要万般隐避。
太后娘娘见了,恐怕是要心疼至极。崔嬷嬷一个忍不住,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淌,泣不成声。
净空见她对着自己哭得万分悲戚,脸上不动声色,只垂首相询,“施主何故如此自苦?”
一旁冷眼瞧着的金福这才上前,嘴里劝慰着崔嬷嬷,眼睛却不错地盯着眼前这年轻僧人。
和今上生得有几分像,尤其是那鼻子和脸廓。
皇室众皇子的模样大都承了先皇,都是一对桃花眼,今上也是;眼前这个却承了太后的凤眼,不过鼻嘴却是和今上一样,像了先皇。
“贫僧恐误了寺内烧火,方才在后院砍完柴才急急赶来,身上不整,二位贵客莫怪。”话了又是一礼,金福连忙扶了崔嬷嬷轻轻避过,恭声连道不敢。
崔嬷嬷原先想着九皇子虽说年幼出了家,在这寺庙里也是要过富贵清闲的日子,听到他还要干砍柴烧火的粗活,心痛不已,挣开了金福的扶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终于喊出了声:“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