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六龄童横空出世
六龄童是我父亲的艺名,这个名字在旧上海戏曲界提起来,大家都会竖起大拇指。这样的名气,是在旧上海闯荡出来的。这个名字的来历,我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还是先从绍兴讲起吧。1924年,父亲出生在绍兴学士街这条专为“堕民”安排的街上,祖父给他取名章宗义。小时候,父亲和祖父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因为作为老闸大戏院和同春舞台老板,祖父大量的时间在上海奔忙,而祖母则带着两个儿子居住在绍兴城里。父亲最亲密的玩伴,当然是伯父了。父亲和伯父虽然相差三岁,但因他们个子差不多高,又长得很像,并且经常穿同样的衣服,往往被认为是双胞胎。一次,兄弟俩去上学,他们突然想把自己装扮成残疾人。于是两人一个跛脚一个瘸腿往前走,居然让路人信以为真,对他们报以同情的目光和惋惜的长叹。在父亲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有意识的表演,自此也就拉开了“街头表演”的序幕。父亲喜欢看社戏,最初是骑在大人的脖子上去,后来便自己乘船去了。有一天乘船去大禹陵看戏,不料遇到了危险,差点造成船毁人亡的惨剧。尽管如此,他对社戏依然乐此不疲,有时候其他同学要上学,他就偷偷地逃学,独自一人到很远的乡村去看社戏。随着时间的推移,学业渐渐地荒废了些,但脑袋里却装满了“戏”。各种各样的人物在他的脑袋里腾云驾雾,睡觉时也经常“铁马冰河入梦来”,被锣鼓咚咚、刀枪铮铮的幻梦所惊醒。夜里做梦还不够,父亲还经常做“白日梦”。他梦想戏台上某一位大将会突然收他做徒弟,教他翻筋斗、拿大顶;他也希望能够登上舞台,穿着金盔银甲与敌手进行一番厮杀。就在父亲做梦的时候,伯父七龄童已经实现了“白日梦”。他开始在上海老闸戏院登台表演并且逐渐走红,因成功地主演老生角色,被誉为“神童老生”。关于伯父在舞台上风光的消息不断地传到在绍兴的父亲耳朵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去上海演戏,与伯父一比高低。奶奶并不想让父亲学戏,但最终拗不过他,于是就带着父亲去了上海,这样全家都从绍兴迁往上海,住在老闸戏院的三楼。在此之前,祖父章益生孤身闯荡大上海,开设了老闸大戏院,其间所历艰辛,一言难尽。老闸大戏院位于上海福建中路和北京路口,原先是五丰钱庄的一座仓库。仓库的老板叫孙梅庆,也是绍兴人,酷爱绍兴大班,所以祖父章益生想把它接收过来,改造成戏院,孙梅庆当然欢喜不已。剧场设在二楼,有491个座位,是当时最大(按座位数说)的戏院之一,况且临近当时上海著名的四大戏院——大舞台、共舞台、天蟾舞台、更新舞台(中国剧场前身),所以人气非常旺。加上过往的观众特别多,附近又有一些宁波绍兴人开的钱庄、染坊、酒坊、腐乳坊、咸菜坊,老闸大戏院具有了宁波绍兴会馆的性质,因此,戏院常常座无虚席,到了周末更是走廊里都加满了座位。老闸大戏院生意红火,绍兴大班也渐渐地兴旺起来了。“同春舞台”是绍兴大班中最有名、艺术水平最高的戏班,拥有吴昌顺、汪筱奎、筱芳锦、陆长胜等著名演员,当然,伯父七龄童和父亲六龄童更是明星。这是后话。上面说的这些著名戏院、舞台,旧上海的人都可以娓娓道来,因为在这些戏园子里发生的传奇故事太多了。共舞台是旧上海黑社会的“三大亨”之一黄金荣创办的,开创了中国男女演员同台演出的先例。黄金荣之所以开办这个戏院,据说是为了捧红一位叫露兰春的女伶,共舞台就是男女同台之意。而天蟾舞台是上海青帮一位重要人物顾竹轩举办的,他为了这个戏院的地权纠纷,和租界工部局打官司,最后官司打到英国去,居然赢了(当时的英租界里司法最高审判权是在英国),也是上海滩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我提起这些旧话,是想说,祖父开办老闸大戏院,把声势和规模做得这样大,很不容易,因为他从绍兴乡下来到鱼龙混杂的上海,纯粹靠着自己的苦心经营,没有任何后台。奶奶说,祖父在上海立足之后,却没有忘本。他先是把家乡的泥路铺成了石板路。以后,凡是找上门来的绍兴老乡,如果合适就留下来工作,如果不适合,就给一笔路费或者生活费;有家人刚去世的人找上门来求助,就会给一笔棺材钱。他们出于同乡、同行的情谊,热情提携初到上海、还比较稚嫩的女子越剧,在抗战时期上海成为“孤岛”期间,还举行了“四季春”班、“素凤舞台”和“同春舞台”的三班联合会串,这也是当年上海滩的盛事。演出有时是两个剧种同台合演,多数则分前后场,除一场日戏外,全部由女子越剧压轴。演出剧目有《宝莲灯》、《盘夫索夫》、《杀子报》、《通州奇案》等。这一次绍兴大班与女子越剧的联合演出,在上海观众中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每次演出,场场座无虚席。同春舞台和这些女子越剧是不同的剧种,两者表现手法大相径庭,但由于同台演出,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使绍戏的表演手法也比原先丰富起来。父亲到了上海之后,成了老闸大戏院一名特殊观众,他总是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离场。看戏时总要站到台沿,人与舞台一般高,就在那里仔细地看。但是看归看,爷爷奶奶当时并不希望两个孩子都学戏,因为在当时演员地位低下,是“戏子”。老话说“戏子无义”,那都是骂人的话。但凡还有别的生路的家庭,是不会让子弟去学戏的。现在祖父当了“老板”,家庭经济富裕,当然不希望子弟还在“贱民”职业中打转。正因为如此,父亲几乎没有上台的机会。但伯父和父亲要好,非常希望舞台上有个伴,他就不断去游说父母。最终爷爷同意父亲在《霸王出世》中出演“小霸王”,于是父亲盼星星盼月亮地想登台演出。但是,《霸王出世》父亲虽然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对于“小霸王”的一举手一投足早已稔熟于胸,可此时真让他登台,却又感到不知所措起来。回忆起那第一次演出,父亲说:“他们给我开了脸,化好了妆,我便壮壮胆子上了场。到了台上我听到其他演员说‘装得蛮横一点,越蛮横越好’,于是就憋着脸,扭着脖子,举手投足来了一通。演完后,我不晓得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见父亲笑着把我抱了起来。”不用说,父亲成功了。既然以后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台了,就得有个叫得响的号。当时伯父七龄童的号(伯父七岁登台献艺)已经很响亮了,现在来了一位弟弟,这事很新鲜,一位印刷工人想都不想,当场给父亲取了“六龄童”的艺名,印上了演出的说明书,让这哥儿俩相得益彰。没想到自此以后,我们家便从此跟“六”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实,戏曲史上,还有一位著名的“七龄童”,就是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先生。他也是七岁登台,取名“七龄童”,后来改名“麒麟童”,后面的名号叫得更响。但周先生出道比我伯父早。这一出《霸王出世》之后,父亲又接连登台演出了好几天,来看热闹的很多,很快,父亲就成了绍兴大班的小童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