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气真冷,她心中亦是有些忐忑,其实想开了也没什麽好忐忑,若今年不行,她还可以再等上一年,她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并不着急。
考课结果与升降赏罚挂钩,且均会公示,若有异议,甚至可以同考课院申诉覆议,但那是绝少的例子,一般被冤罚了才可能这样。
孟景春站在吏部张榜的门口空地缩着脖子等,风吹得她脸疼,遥遥瞧见白存林,她便又背过身去,白存林亦是好久没有见孟景春,走过去连他的肩也不敢拍,只道:「贤弟早啊。」
孟景春这才转过身来,吸了吸鼻子,脖子仍是缩在高高的官服领子里,矮着声音回说:「早。」
白存林一副急着辩解的样子,「朝中不是传你是宗大人外甥吗?那不是我传的,我绝没有同第二人说过,我对天发誓。」
孟景春现下哪有这心思,便敷衍说:「知道了。」
白存林见孟景春这一副冷淡模样,想了半天只问出一句:「那贤弟现下住哪里?」
孟景春索性没有回他,白存林竟有些怕她这样子一般,闭嘴不再问。
空地里等着放榜的人越发多,虽没有科考放榜时那般热闹,气氛却也是紧张得很。
孟景春呼出一口白气,见考课院的两名员外郎拿着长卷出现在门口,两人刚将那卷子糊在墙上,便已是有一堆小吏凑了上去。
白存林亦赶紧凑了上去,找了大半天,找到自己的名字,顿时黑了黑脸,他有些气不过,便又去找孟景春的,一看孟景春果然排在前头,竟还当真升了个品级,估计这小子很快就能接到吏部文书,真是运气好。
孟景春见那里一堆人,倒是不着急了,待人散得差不多,她方走到那长榜前,不急不慢地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良久伸出手来哈了一口气,笑意淡淡,也没有预料中的开心。
一人走到她身後,淡淡道:「恭喜孟兄了。」
孟景春蓦回头,一见是陈庭方,便很是客气道:「多谢。」
「谢什麽?我又未帮过你。」陈庭方脸上笑意淡淡,「对了,你那符可是只求了一个?」
「欸?」
「我昨日去圆觉寺,明惠法师与我说,上回你递了两个八字帖,以为你是……」陈庭方轻蹙眉顿了顿,「遂给你的是个求子符,想来其中有些误会。」
「啊?」
陈庭方眉头仍是轻轻皱着,「又或者孟兄现下有了心仪的姑娘,便求了这符?」
孟景春慌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替母亲求个平安符,我还纳闷如何只给了我一个,原是寺里搞错了。」
陈庭方不急不忙地道:「你母亲不是过世了吗?」
孟景春一时无话,红着一张脸,「我还有些事要回衙门,先告辞了。」便急急忙忙低着头跑了。
孟景春在大理寺耗了一日,都不知自己在做什麽,等吏部的文书下来,她想做的事便能轻而易举达成,倒有些胆怯起来,但猛一想到那该死的求子符,她脸便烧得通红,心道得赶紧寻个理由,从沈英那里将符要回来才是。
临近傍晚,孟景春收拾完东西,拍了拍脸、扯了扯嘴角,从桌底下的藤条箱里摸出一面小铜镜来,对着镜子照了照,气色尚可、笑容满面,不错。
她遂带着这一张笑脸开开心心回相府,路上还让车夫停下去买了好些吃的。
升品级是大喜事,总得笑一笑,没料她兴冲冲回府时,沈英已是早她一步回了府。
沈英在伙房旁的屋子里坐着,摆了一桌子菜等她,她进屋前,沈英坐在餐桌前走神,心中思量万千却不知如何同她开口。
孟景春很是高兴地进了屋,看了那一桌子菜惊道:「相爷这是?」
「似乎你生辰快到了,不知是不是今日,左右厨工买多了菜,便多做了些,趁热吃吧。」
孟景春坐下来握了筷子嘟囔道:「还以为相爷知道我考课升了品级呢,我生辰不是今日,还得再过十几日吧。」
沈英如何不知道她的考课成绩,那日考课郎中将名册递上来让政事堂做定夺时,他便知道了,明知道她升了品级便能出入存卷室,可他又如何忍心抹掉她努力该得的成绩,他只说:「知道了,慢点吃,别噎着。」
孟景春点点头,心中却还在死命琢磨着怎麽将那符给要回来。
沈英又问她,「明日你休沐吗?」
孟景春摇摇头,喝了一口汤道:「相爷明日休沐?」
沈英轻应了一声,又道:「明日下午带你去个地方,早些从衙门出来吧,我在外头等你。」
孟景春抿了下唇,将食物咽下去,想说什麽,最终却还是作罢。
这一顿饭,她吃得饱足无比,心中却空落落的,沈英似是回到了她初见时的那个模样,世间一切皆与自己无甚关系,活着即是活着,无甚值得庆幸亦无甚值得高歌,仅此而已,她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让人心里泛酸,跟着会想起许多旧事,便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可她不爱掉眼泪,没出息。
第二日天灰蒙蒙的,像是睡多了没有醒过来,临近年底,衙门里反倒没什麽着急案子,她早早收拾了东西便往门外走。
相府的马车似乎停了有段时间,她踩着脚凳上了车,瞧见沈英笑了笑说:「今日真是冷呢。」
是冷,冷得快下雪,冷得他全身疼。
她坐下来,沈英将手中暖炉塞进她怀里,也未说什麽。
孟景春便问道:「要去哪里?」
「城郊。」他顿了顿,「见山桥。」
孟景春长这般大,从来不知道京城城郊竟还有这样一座桥,但她并未多问,只乖乖抱着那手炉靠着沈英坐着。
由是太暖和,她竟抱着手炉睡着了,到见山桥时,沈英竟有些不忍心叫醒她,然她动了动,自个儿伸手揉了揉眼,说:「到了啊。」
她丢下手炉,下意识地去握了沈英的手,沈英一愣,她便笑了笑道:「相爷手好冷。」
孟景春下了车,面前这景却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城郊竟有这样广阔的水域,湖面平静得像是停在了某一刻,湖两边的水杉高高竖着,看着挺冷。
孟景春打了个喷嚏,几只没来得及南飞的候鸟被惊到一般,从枯枝上腾起,在灰蒙蒙的高空里瞬间成了几个小黑点。
沈英带着她往见山桥走,行至桥上,才惊觉到这湖的寒气。
天空越压越低,眼看着便要下一场大雪,孟景春缩着脖子开口道:「相爷如何会想到这里来?」
沈英看着那湖面道:「以前我常来这里,清静,说人坏话亦不会被人听墙角。」
孟景春脸上浮了笑,道:「现下不行啦,我在这里听相爷的墙角呢。」
沈英看看她,竟无奈笑了笑,却又单薄得不得了,「不高兴时也能来,对着这无甚生机的湖,心中便没什麽好想不通的。」
是吗?孟景春倒觉着太凄清,指不定就一时想不开跳下去了,她遂道:「我倒觉着太凄清了,一个人来不大合适。」
「以前许多事只能对着这湖水说,但如今……」沈英仍是看着那湖水,声音很低,「说出来也好,不再是对着这一潭死水。」
孟景春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沈英看看她,神色却平静得很,「十一年前我十六岁,在翰林院的第一年,便跟了大理寺的朱大人断过一件案子。」
「十一年前」对於孟景春而言是个敏感的年份,她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宽袖下沈英的手。
「当时二殿下生母元妃久睡不醒,初时太医院诊过以为没什麽大碍,然几服药喂下去却丝毫不见元妃好转,後太医院孟院判诊过後,认为元妃是中毒之症,遂重新拟方,然元妃醒後却神智不清,似疯了一般谁也不认得,据孟院判所陈,是因拖得太久,故而即便救回来,也已是伤到了脑子,若是早几日也不至於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恰逢陛下南巡,回来时宫中已乱作一团,陛下密饬朱大人查清此事,我恰是辅官。」
孟景春另一只收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脸上却瞧不出异色,沈英今日将她带来,特意说这十一年前的案子,是因为他已知道她是孟绾罗,所以特意给她这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