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玉花落谁家(一)
众人吃罢了饭,天色已黑下来,稍稍休息了片刻,王云峰便随那两名六袋弟子匆匆去了大兴分舵。
慧真和周春霆则要了一间客房,把那两背篓骨灰拿进去。灯下再看那婴儿,睁着对大眼睛全无睡意,他离开父母的怀抱已经四天了,却很少哭闹,在马背上跟着颠簸这许多时日,换了别的孩童早就经受不住,他竟是捱了下来,想是那对契丹夫妇经常带着他过马背生涯的缘故。
周春霆这些天一直带着他,早就产生了感情,对慧真说:“我记得那对契丹夫妇唤他叫锋儿来着,这么说,孩子的名儿该叫萧锋了。”慧真却又拿出那块银牌来看,”唉,虫二虫二,这个虫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周春霆道:“只怕不是什么门派的称号,倒像是个人的名字。”慧真道:“不管将来是不是能找到萧燕山的师门,这块牌子是他的遗物,最终还是要交给这个孩子的。”
他将银牌放在桌上,开始盘腿打坐,正欲入定,蓦然,窗外传来一声冷笑。周春霆喝问:“是谁?”窗外风声呼呼,却并没有人应。慧真翻身下地,喧了声佛号:“不知哪位施主驾临,怎不现身一叙?”
窗外却又是一声冷笑,接着人影一晃而过,慧真大喝一声,身子向前跃起,推开窗户穿了出去,在空中就变换招数,左手虎爪功,右手鹤形如意,夹着劲风击了过去。
见慧真冲出了屋,周春霆唰地也抽出宝剑,几乎就在同时,房门砰地声被撞开,一个黑衣人烟似的飘了进来。原来这人自恃轻功了得,先在窗外连笑两次激怒慧真,引他出去后,却又随即从房门闯入。
周春霆见黑衣人来势迅猛,怕他伤了那婴儿,旋了几个剑花挡在胸前。谁知那人却是冲着那块银牌而来,他飘进屋后,伸掌在桌子的边沿啪地一拍,那牌子便呼地向他飞去。
周春霆吃了一惊,正要拦挡,就听一声怒叱,慧真又从外边飞身而入,探手凌空一抓,那牌子突地向上一跳,又被他抓到手中。他穿出窗外不见那人的踪影,便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随即返回。那黑衣人见他露了这一手,知道不是对手,身子霍地向后纵起,就像一只被线拽住的风筝,轻飘飘地飞向了门外。
慧真知道这人既然是来夺银牌的,就必然知道些内情,岂能轻易放他而去,脚尖一点地,追了出去。那人的轻功也着实了得,一旦冲到走廊上,身子就贴着廊壁向上窜起,一头撞破屋顶,带着一身的稻草和泥块跃入了夜色中。
慧真不假思索,也跟着从那个破洞里钻出去,月光里,见那黑衣人像一股青烟似的在前边跳跃不定,当下施展轻功提纵术紧紧追赶。他在少林慧字辈的弟子中武功虽然不是最好,轻功方面却是一等一的,现在全力追敌,双袖舒展,运步如飞,只听耳畔风声呼呼,树木如箭矢般向后退去。但前面的黑衣人显然也是轻功高手,一样地脚不沾地,凌空步虚。
追出大约有十里多路,前方出现黑兀兀的一大片丛林,那人蓦然加速,冲了进去。林子里面黑咕隆咚的,遮挡了视线,慧真追出不到百步,已经失去了那人的踪迹,本来还想着屏息静气,听那人的响动,谁知道经两人这一闯,便惊动了丛林里的宿鸟,呱呱叫着四下乱飞,顿时乱成一片。
慧真胡乱又向前追赶了会儿,哪里还有那黑衣人的影子,四周松柏林立,遮天蔽地,脚下藤萝缠绕,杂草丛生,只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他一路赶下来,气息不免浮躁,当下把紧攥在手心的银牌先揣入怀里,又运功调息了片刻。
丛林里慢慢地又恢复平静,各种蛐虫的鸣叫声相继响起,因为见不到星光,慧真辨认不出正确方位,只好凭感觉向前探寻。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流水的淙淙声,他心下大喜,赶忙向前紧走几步。
前面地势豁然开阔,露出一大片草地,临着一条宽约有两丈左右的河流。星月的光辉洒落在水面上,晶光灿烂,整个河道看上去就像一条蓝白色的绸带子,曲曲折折地顺着草坡绕下去。慧真心中大慰,知道只要沿着河流走,就定可走出这片黑林子。
正要从树后转出去,突然,河流上游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划水声,仔细一瞧,见一条小船正从上边顺流而下,上面有人用木桨掌握着方向。慧真心中一动,这么晚了,除了适才那个黑衣人外,谁还会在这等偏僻的地方出现?
眼见那船靠得近了,他大喝一声,“哪里走!”纵身跃出,往前冲了几步,脚尖一点草坡,已经像只大鸟似的向河心的小船俯冲下去。他的脚尖一落到船头上,那船尾便呼地翘了起来,只听得那人啊呀尖叫了声,船桨已失手掉进了河里。
慧真听那人的嗓音细嫩,也是一愣,月光下瞧得明白,哪里是什么黑衣人,却是个刚过稚龄的少女,不禁一呆。
那小船本来就不大,现在多载了一个人,又没船桨的控制,顺流直下如同奔马,眼看着船头一斜便要撞上左边的草坡了。少女吓得又叫起来:“天呢,要撞上了!”慧真说声女施主不必惊慌!双脚扎成马步,运气于两腿便似两根木桩一般扎稳了,接着又挥掌朝着船头的左方凌空一击,蓬地声激起老大一团水花,那船头立刻便直了过来,又稳稳地向下游滑去。
少女见了,高兴地拍起了巴掌:“好啊,大和尚好功夫!”但因水流太急,稍不留心船就会失去控制,慧真竟是一点也不敢松懈。那少女眼珠儿一转,俯身揭了两块船板下来,抛给慧真一块:“大和尚,用这个当桨使吧!”用木板贴着船舷划了一下,把航位稳住了。
慧真接住那块船板,在船的另一头坐了,两人各守一边,不时地划上一下,小船便稳稳地向下驶去。慧真这才有暇仔细打量那少女,见她里面穿着一袭淡黄色的衫子,外罩一领黑色的披风,雪白的一张脸蛋上,嵌着一对灵活的丹凤眼,嘴角一抿,眼睑一挑,说不出的清喜可爱。
听她笑吟吟地道:“喂,我说和尚,你随便就跳到人家的船上来,着实无礼呢!”慧真脸一热,赶忙道:“女施主埋怨的是,贫僧适才确实过于卤莽,我这就下船去。”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少女嚷道:“慢着慢着,我又不是在赶你走,姑娘家一个人划船寂寞得紧,还正想找个伴儿呢!”慧真单手合十,”
罪过罪过,那贫僧可不便叨扰,只想尽快走出这林子,回青崖槐去。”少女道:“你要去青崖槐吗,这就对了,你只要跟着本姑娘的船走,管保你平平安安地到达。”慧真道:“如此就多谢女施主了。”
小船越往下走,河道便越宽,而水流也就越舒缓,到后来已经不用怎么控制方向了。只见水面清澈,波影闪动,
两岸丛林如嶂,小船飘悠在其中,恰如在水墨画卷里游玩一般。
少女见那慧真正襟危坐,并不敢朝自己多看几眼,觉得很有趣:“我说大和尚,你在哪个庙修行啊?”慧真垂头道:“贫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少女一听便叫了起来,一脸的敬慕:“少林寺啊,我听哥哥说起过,那是天下武学的渊源,高手如云,藏龙卧虎,怪不得大……大师父你这么厉害!”慧真道:“女施主妄赞了。”少女又道:“我叫花落,落花流水的花落,大师父,你的法号怎么称呼?”慧真道:“贫僧慧真。”花落点点头:“原来是少林寺的慧真大师,失敬失敬!”咯咯地笑起来,花枝乱颤。
此时,两岸已经耸立起山谷,水流聚集到这里,好似一个偌大的湖泊。因为有山屏遮挡,故而没有一丝风,河面如镜子般平展,映出了夜空里的万千星斗,两人坐在船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沉浸在这无声的世界里,让人不禁萌生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这慧真自小在少林寺长大,过的是清苦的生活,练的是刚猛的武功,修的是肃严的课业,一晃便到了而立之年,行走江湖所结交的也多是豪壮粗鲁之士,几曾经受过这等旖旎景致的熏染,不禁有些飘飘欲仙。岂不知这一来,魔由心生,便将被那情障所迷。
小舟又向前漂了会儿,隐隐约约地听见,前方传来嘈杂之声。慧真悚然一惊,四下瞧了瞧,问那少女:“女施主,这是到了什么地方?”花落狡黠地说:“一个好去处呗!”慧真正色道:“如此说来,青崖槐已经到了?”花落笑嘻嘻地道:“这青崖槐嘛,如今倒是离得远了。”
慧真听了大急:“什么,女施主适才不是说,坐这船走就能去到青崖槐吗?”花落一脸的无辜:“对啊,我是说过这话,只要大师你现在划着船溯流而上,就肯定能回到青崖槐。”
慧真一听明白了,原来自己是坐反了方向,当下怫然道:“花施主如何欺瞒贫僧?”花落道:“大师别着恼嘛,难道你不是来参加‘绝代佳人’大会的?”
慧真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敢问小施主,这河莫不成便是那汾河?”花落道:“对了,这谷呢,就唤作翠云谷了。”
慧真心想,丐帮素来与我寺交好,如今云峰兄正在这翠云谷与西夏一品堂的高手较量,我不来倒也罢了,既然来了,就万无袖手旁观之理。
那花落在旁边察言观色,知道慧真的心思动了,又道:“大和尚有所不知,能亲眼看到仙女下凡,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倒是猜猜看,我为什么不从正面进谷?”慧真摇头:“贫僧愿闻其详。”花落得意地说:“就因为从这里攀上山壁,是最佳的观赏地角,咱们能看得到别人,他们却瞧不见你我。”
找个浅水处,让小船靠了岸畔,花落拎起个大大的包裹,跳上岸去。她用绳子把船头缠在一块大青石上后,就一拉慧真的手:“跟我来罢!”慧真被她软乎乎的小手一握,脸上一热,赶紧挣脱。那少女倒是并没在意,只是在嘴里催促道:“快点快点,迟了就看不到热闹了。”慧真瞧她的身形步法,显然也是有武功底子的。
他们沿着山坡向上攀去,穿过了树丛,顶头是一块巨大的磨盘石,边上长着几株小松树。少女花落奔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说:“好了,总算是赶到了。”
慧真又往前几步,站到了磨盘石的边上,就听得下方人声鼎沸,探头一瞧,发现这山崖高约五十几丈,下面灯火通明,映着白晃晃的一大片湖水,沙滩上面黑压压地聚着不少人,手里的兵刃敲打起来叮当作响。
花落走到慧真跟前,道:“怎么样,一览众人小吧!”慧真蹲下身去,从枝叶的间隙里向下瞧着,见沙滩上已聚集了几百人,其中,那些披着各色斗篷,胸口绣着黑鹫的女子排成了九宫形状,夹在其中甚是显眼。
接着,慧真便看到了王云峰,他正和几十个叫花子聚在一堆大青石的四周,看那情形,西夏一品堂的人还没有来到。慧真心想,但愿今晚云峰兄能够平安地化消与西夏一品堂的这场恩怨,少生事端。这么想着,又暗暗地打量起地势来,盘算着一旦发现丐帮情势吃紧,他应该从哪个位置下去救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