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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在家整整窝憋了四日。第四日,二祥摸着黑到盈盈家找了光宗和盈盈。
没有人看到二祥进盈盈家,一个多钟头后,也没有人碰到他从盈盈家出来,更没有人看到他这些日子一直鼓嘟着嘴从盈盈家出来又露出了两排牙齿。
回到家,二祥郑重其事找了韩秋月,说结婚的日子往后推,六十大寿也先不做了,没心思,高兴不起来。
韩秋月看出他不是说着玩,这人表面邋邋遢遢,傻傻乎乎,其实心里主意硬着呢,想准了的事,撞倒南墙不回头,十八头牛拉不转。
韩秋月没生气,也没有急,反顺着他的心愿安慰他一番。她懂二祥的心思。
树要皮,人要脸。二祥的心情不好,不只是因为没了生意,主要是因为丢了名誉。
这一辈子他没成心要做一件亏心事,可现在不名誉的帽子已扣在他的头上。
真做了坏事,他会认。现在是真正做了坏事的逍遥自在,他这没做坏事的反倒挨整。
更让他心痛的是,管事的官竟跟做坏事的勾结在一起,好坏不分,黑白颠倒,鱼肉百姓,中饱私囊。
这口恶气吐不出来,他这辈子不会安生。《"打假"还是"假打"》,光宗和盈盈的文章显眼地登在市报的头版头条。
文章把高镇"打假"中的"假打"来了个大曝光。报社的副总编是光宗和盈盈的同学,当年在学校一起办过"战报"。
行舟在办公室看完报纸立即给盈盈打了电话。盈盈接了行舟的电话,特意找了她二祥叔。
自从盈盈找了二祥之后,一只眼的行动便躲不过二祥的两只眼睛。市"打假"队带着电视台的记者,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一只眼的小店。
高镇的镇长就在这时接到了市商业局长的电话,那时二祥也远远站到了一只眼小店的对面。
"打假"队在电视台记者的镜头里演电影一样冲进一只眼店里,半个镇的人都涌了过来。
二祥远远地看着这场面,心里好快活。他快活一只眼和所长也有今日,他快活侄女侄女婿侄儿跟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知道为他出气;他快活自己不再窝囊废,不再任人宰割。
他急盼那一刻到来,等到"打假"队从一只眼店里抬出那些假烟,等到一只眼在众人面前浑身筛糠的时候,他要堂堂正正走过去当着所长和众人的面问一只眼,他过去卖的假烟是不是他批给他的。
二祥想到这里,手有些微微地颤抖。太让他激动,比抓美国鬼子,比打那狗日的,比看着许茂法掉进粪缸那一刻更让他激动。
他认为那些都还有些身不由己急中生智,这可是他在大吉那卦启发下独自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主意。
他差不多有半个月没困好觉了,不知是一只眼发现了二祥的两只眼睛,还是光宗、盈盈那篇文章吓住了所长和一只眼,还是镇里管了这件事,这半个月里那个烟贩子始终没跟一只眼接头。
就在二祥犯困灰心的时候,让二祥浑身起兴的事情终于出现,昨晚九点多钟,他亲眼见烟贩子把烟送进了一只眼的小店。
就在二祥遗憾所长还不来到的时刻,所长摇摇晃晃来到一只眼的店门前,二祥眼看他一点不像原先的那个人。
二祥心里暗暗地说了句你也有今日,要你好看的日子到了。二祥的头咣当蒙了,眼前的情景把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打假"队的人一个个竟也空着手蔫头搭脑地走出一只眼店门。他多日的心血,他企盼的令人激动的那一刻化为了泡影。
更让二祥气晕头的是一只眼眉开眼笑像送贵客一样送"打假"队,倒像是他刚刚好酒好菜招待了他们。
所长放出了高声,调门比前些日子作报告还高还亮,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我们也好配合,要弄错了啥的,我们也好替你们担着点。
这年头不是随便什么人的话都可以当真的,我们端着政府的饭碗,倒不如一个傻二祥?
好像他比我们还为政府操心!所长的话不只是说给市里的人听,也是说给刚刚来到的镇里的领导和在场的高镇居民听的。
电视台记者被机器压塌了肩,没精神地放下摄像机。傻瓜都看得出来,所长、一只眼是故意在嘲笑"打假"队,他们越高兴越客气,让"打假"队越尴尬。
其实最尴尬的还是二祥,他虽然不会想到他是这场闹剧的总策划总导演,他也意识不到市里"打假"队这一行动的失败意味着什么,但他明白他又输了,彻底输给了一只眼和所长。
他痛苦的是他并没有弄错,而是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放肆地做坏事,却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他还想到,所长和镇上对这件事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这叫光宗和盈盈怎么跟报社交待?
行舟怎么跟他的领导和"打假"队解释?还有电视台,这不是让他们出洋相嘛!
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打假"队这次行动十分秘密,事前没通知高镇,而且作为一条纪律要求。
事情是这么部署,这么安排的,但如今再没有不透风的墙,千里眼顺风耳已经不是神话。
啥都有自己的网。所长也有他的网,尽管如此秘密,所长还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情报来得是晚了一些,但他还来得及把消息传到一只眼的寻呼机上,一只眼只要几分钟就足够了。
不前不后,不早不晚,"打假"队进一只眼的店,他已经做完手脚从容等待。
当检查摊贩的小组押着战利品呼呼隆隆拥过来的时候,二祥浑身的血开了锅,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不是做梦,成箱成条的假烟堆到街上时,二祥的眼睛里流出了泪。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人算不如天算,所长的情报能通报到一只眼那里,一只眼却来不及通报给所有小摊。
二祥拨推着人群,挤到前面。二祥看到所长的脸白得像纸,一只眼脸上也不再有笑影,额头上倒是有了一层发亮的汗珠子。
电视台的记者立即来了精神,摄像机的镜头一会对准这个,一会对准那个,所长躲闪不及。
树倒猢狲散,人总有胆小的。电视台的记者刚把麦克风伸到烟摊小贩周大水面前,周大水惊恐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喊,不关我事啊,是一只眼批给我的。
接着几个烟摊小贩异口同声喊,我的烟也是一只眼批的。一只眼狗急跳墙,嘶着嗓子吼,你们凭空捏造,栽赃陷害。
电视台记者立即把镜头对准了一只眼,问他,为什么大家一起要陷害你呢?
一只眼用手挡着脸,说不出话来。二祥再也憋不住了,三步蹿到一只眼面前,厉声喝问:"你当着大家的面说!
过去我卖的假烟,是不是你批给我的?!"一只眼仍用手挡住脸,不看二祥,但他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已经无法自制地抖动起来。
周大水说,二祥的烟是他批的,我作证,好好的人我们害他做啥,他的假烟不放在店里,他另外有仓库。
一只眼的仓库被曝光,假烟统统当众烧毁。市电视台记者拍下了整个过程。
一只眼再没有那天跟二祥说话时的那份神气和潇洒,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地上甩,甩着甩着把烟贩子甩了出来。
所长看他有继续往下甩的趋势,立即用咳嗽提醒他。一只眼艰难地抵住了恐惧的袭击,他咬住牙根没把贿赂所长的事情甩出来。
当领导的谁愿自己的管辖的地盘上出丑事,镇上的领导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把责任全归到市场管理松散执法不严上。
"打假"惊动了高镇上上下下,有的拍手叫好,也有的喊冤叫屈;有夸二祥的,也有恨二祥的。
村上人倒是都为二祥高兴,二祥却没有多少激动。二祥猜"打假"队的行动肯定有人走漏了风声,要不一只眼店里怎么会没有假烟;再是一只眼没说实话,只打了一只眼,却没动到他后台的一根毫毛,有这个所长当工商所长,高镇的市场没有好。
二祥把这些告诉了盈盈,盈盈又告诉了光宗。光宗也很憋气。韩秋月看到了二祥的不痛快。
她劝二祥,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绝,打了一只眼,你这口气也出了,你的不名誉等于平反了。
要听大吉的劝,你虽然正义,也不能固执,俗话说狗急会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差不多就丢开算了。
咱做咱的生意,好好过咱的日子。韩秋月的话,二祥认真听了,也觉得在理,但他心里还是堵着块砖头。
晚上,二祥跟韩秋月一起看电视,看着看着二祥突然嘿嘿一笑。韩秋月问他笑啥。
二祥说,明天他要进趟城,不陪她卖菜了。韩秋月问他进城有啥事。二祥狡黠地笑笑,说到城里看看,给她买点东西。
韩秋月知道他在编谎话,故意没戳穿。二祥进城是要去找老镇长,老镇长当了副市长。
二祥在电视里见他在一个会上作报告,说的是要惩治腐败。二祥这就开了窍。
老镇长在二祥心里是个清官,是他办的敬老院,也是他支持他摆烟摊让他发的财。
二祥过五关斩六将地找到副市长的办公室,副市长不在,说在市宾馆开会。
二祥又找到宾馆。宾馆的人不让他上会议室找副市长,二祥就坐在大堂里等。
一直等到差六分钟十二点,副市长才走下楼来。二祥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两手攥住了副市长的手,生怕他逃走似的,吓了副市长一跳。
二祥说有重要事情向市长报告,副市长就把二祥带到了办公室,还让人从食堂给二祥和他打来了饭。
二祥一边吃一边把所长的所作所为说了个透。副市长听了,安慰二祥别着急,要相信政府,真做了坏事的人,一定会处理的。
二祥从副市长那里出来,心里不那么痛快,他觉得副市长的话说得不够硬气,没能把他心里的恶气冲掉。
但想到副市长不嫌弃他,把他领回办公室,还打饭给他吃,心里又有几分惬意,汪家桥有谁跟市长一起吃过饭?
所长只能怨他自己不争气。副市长听了二祥说的情况,在会议休息时间,是跟高镇的纪委书记说过这事,所长出事不能说与这没有一点关系,但也不能说有多大的关系,副市长并没有要纪委整他,只是说要加强对干部的管理。
事情是派出所弄出来的。派出所"扫黄",扫出一个十八岁的丫头,丫头开的单子上有所长的大名。
所长是镇里的干部,派出所只能把他的事交给纪委。纪委书记跟所长很熟,书记让所长到纪委来一趟,有件事要查证一下。
所长在电话上问书记啥事,书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所长去镇委的路上,心里不住地打鼓。
所长一走进纪委书记的办公室,除了书记外,还有两个干事在座作着纪录。
两个干事所长都认识,可没私交,所长心里没了底。书记说:"今日叫你来,有一件事要跟你核实一下。
"所长故作惊讶:"啥事?"书记自然只能公事公办,说:"你自己做过啥自己晓得,还是你自己说吧,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
"所长心里发虚,问能不能抽烟,书记点头。所长掏出烟来,是中华牌,给书记,书记不抽;给两个干事,干事也不抽,所长只好尴尬地自己抽。
所长抽着烟,发觉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都盯着他,所长更有些紧张。他想他们掌握了啥呢,不说怕是不行了,纪委不掌握情况是不会轻易叫人来查的。
告到纪委来的事,不是女人就是钱,他只好就轻避重进行试探。所长说:"是不是说二祥办照的事?
他是给我送过一些烟和酒。"书记说:"不是。"所长问:"是周大水送的那礼?
"书记说:"不是。"所长说:"是不是一只眼那事?"书记说:"你说呀。
"所长说:"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能卖假烟。他死乞白赖到我家磨,我心软,看他是个残疾人,就没跟他认真。
这小子眼瞎心眼儿也坏,瞒着我往家里塞钱。"书记说:"塞过几次?
有多少钱?"所长喘口气,吸烟的同时把书记和干事扫了一眼,他看出这帮小子要跟他来真的,一只眼这狗日的肯定跟他们交待了,不说是不行了。
他说:"记不清有几次,前前后后这两年并不多有三万来块,没算过,很难说准。
"书记说:"今天要跟你核实的不是这件事。"所长有些慌乱,说:"那是啥事?
"书记没有回答,却用眼睛看着他,所长抵不过那目光,低下头说,"你是说新星商贸公司的事,他们要扩大经营范围,请吃过饭,回家我才发觉,他们在我包里塞了一万块钱。
我怕拿出来反闹出事来,就没吱声。"书记说:"这事我们已经收到群众来信举报,但今天说的不是这事。
"所长一惊,额头上冒出些细密的汗珠。"那你是说我跟所里小王的事……"书记说:"你说呢?
"所长说:"我可没有强迫她,是她自己主动跟我亲近的。"书记笑着摇摇头。
所长有些慌:"是不是美美发廊那个女人的事?她要开发廊,找过我几次,粘粘乎乎的,我,我立场不坚定,被她引诱,跟她睡了。
"书记说:"还有别的事吧?"所长说:"还有!还有啥……"书记说:"你再想想。
"所长额上的汗淌了下来,心里想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啊,只好装出痛苦的样子:"我都说了,还有啥?
"书记又摇摇头:"还有啥你心里清楚得很。"所长苦着脸说:"有啥你就说呗……"书记说:"我说跟你说性质可不一样啊。
"所长只好一步一步后退,越说事情越大,纪委原本只是查证他与那小丫头的事,他做贼心虚,把纪委根本不掌握的通奸、嫖娼、受贿等等事情统统说了出来。
说到后来才说到那个小丫头。书记问:"小丫头怎么回事?"所长说:"那女人老叫我去发廊洗头,让那个小丫头给我按摩,我上了他们的圈套。
"所长低下了头。所长说的事,是一件一件拽出来的,说的时候没觉出事情有多严重,到书记让他签字画押时,他才看到了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数字,除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收受贿赂的钱加起来有二十一万块还带零头。
他的脸一下就白了,两腿突然软得像面条,顺着椅子就滑溜到地上。所长立即被送进了医院,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是不分对象的。
光宗和跃进把所长的丑事告诉二祥时,二祥才真正喜笑颜开。二祥说,只有你不做,不愁你不破;不是不破,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定要破。
这种贪官,该杀!二祥问光宗,如今谁当所长了?跃进说工商所的那个小伙子接了班。
二祥一听,眉头又皱了起来。光宗问,小伙子不好吗?二祥说,换汤不换药,一路货色。
盈盈和跃进主张把婚礼和做寿两件喜事合在一起办,二祥再没有理由推阻。
光宗答应二祥一定帮他把执照要回来。二祥脸上这才有了做新郎官的喜悦。
韩秋月晓得他的小心眼儿,别看他平常忠厚得很,骨子里还是很有点大男子主义,他是怕跟着韩秋月做豆芽生意被人笑。
春林白捡了个现成媒人。婚宴虽没有大铺张,自己的亲戚,村上的好友,也摆了六桌,很是热闹。
盈盈请镇上电视台的人帮他们拍摄了录像,花钱在镇上的电视台播放,侄儿侄女们都分别给他们点了歌,祝两位老人家健康长寿。
二祥跟韩秋月一起在新房里看的电视,韩秋月和二祥看着自己穿着新衣,戴着红花,真跟新郎新娘一样,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韩秋月感动得流了泪。她说二祥真是好福气,这么多侄儿侄女,又这么孝顺。
二祥说,到她过六十大寿时,也让侄儿侄女给她庆寿。韩秋月说,你真傻,做寿是女儿的事,我自己的女儿不给我做,哪有让你的侄女们给我做的道理呢?
二祥说哪有这么多讲究。二祥头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他平常不大照镜子,就是照镜子也没法完整地看到自己,当他以寿星的身份在电视屏幕上出现时,他乐了,原来自己是这么一副样子。
自小就被村上人趣笑的嘴,原来真这么难看,两排牙齿果真难看地露在外面,包都包不住。
二祥很难为情。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一帮侄儿侄女,侄孙侄外甥一个一个给他磕头时,他开心地笑了。
韩秋月也笑了,可嘴上却说,你还嫌让人笑得不够,还要让全镇的人来笑咱。
二祥说,不是让全镇人笑咱,是让全镇人艳羡咱。两个乐得搂成了团。
看着乐着笑着,两个人忽然就不那么高兴了。在韩秋月心里,热闹是热闹,可热闹之中总还是缺少一点东西。
盈盈提前请了韩秋月的女儿,当天一早,盈盈又去请了一次,可她女儿家一个人都没来,连外甥都没露面。
让二祥不高兴的是那个小伙子所长,他不请自来,还说带来了最好的贺礼,这礼就是二祥被吊销的执照,而且他当着众人面把执照当喜礼还给了二祥,众人还给他鼓掌。
二祥看着嬉皮笑脸的小伙子所长,脑子里却闪着他训他推他上工商所的模样。
二祥一直想要回这个执照,可他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他就糟蹋了这个执照。
他是拿他的执照来跟他做人情,他来喝喜酒送执照,绝对不是因为二祥结婚,他是冲着光宗,更是冲着行舟。
想到这一层,二祥像吃进一只苍蝇一样难受。第二天清早,韩秋月开开大门,惊喜地叫:"二祥快起来,下大雪了!
"好大的雪。二祥和韩秋月两个相挨着站在大门里,抬头看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
二祥说,玉皇大帝要嫁女儿了,在弹棉花做新被呢。韩秋月一喜,真是,满天灰蒙蒙的,一朵朵洁白的棉絮飘飘荡荡,跳着舞着洒落下来。
屋顶白了,树枝白了,地也白了,世界突然安宁下来,一片圣洁。二祥和韩秋月一动不动地相倚着站在门框里。
二祥嘻咧着嘴,韩秋月的嘴角也往外流淌着幸福的笑。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多少年不曾见过的瑞雪纷飞,他们的内心却已澎湃,一起涌动着一个愿望:但愿明年会更好。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至一九九九年七月十日稿毕于北京黄寺宿舍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