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陈(春秋 鲁哀公四年)(2)
陈王听了,大为感叹:“先生学问之精深,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孔子又谦虚道:“哪里。哪里。一物不知,儒士之耻也。”陈王听了更加折服,再赐座,并吩咐加一个软垫。席间陪宴的有大夫纪弦。他是陈国太史,兼宫中答应,也是满腹经纶,一肚子知识之人,博学得到了有问必答、不问也答的地步。这种场合,一向是他主答,今天在孔子面前,却插不上嘴了,心里不舒服,听到这里,忍不住站起身来,发问道:“看来先生是无所不知,在下倒有一事求教。”孔子听了,知道有人发难,便镇静地说:“请问。”“年前,吴王夫差兵败越王勾践,攻陷越都会稽。兵士在会稽山掘出巨骨,其骨之大,一肢一节可以满车。当时,吴王遣使来问,何人的骨头如此之大?先生博学,想必知道?”“那是防风氏之骸。当年,禹王会诸神于会稽山上,防风氏后到,被禹杀之,埋骨于会稽山中。”纪弦问:“这防风氏是何方神圣?”“防风氏为汪罔之君,守封、禺之山,属氏之姓。周时又称为长翟,即今长人之谓也。”“长人长几何?高多少?”“僬侥人最矮,人长不过三尺。长人最高,高出十倍,三尺乘十,三丈也。”纪弦噎住了,憋了一会儿,冷不丁又问:“禹王为何要杀防风氏?”孔子微微一笑:“禹王号令诸神,如今之周天子号令诸侯,皆君命也。防风氏迟到,不杀,如何纲纪天下?”纪弦不再吱声,赶紧坐下,低着头,假装兴趣转移,投箸夹菜,往嘴里塞。此时,陈王听得兴奋,喝得又有点大,满脸通红,激动得击案高喊:“该杀!该杀!”双手捧着酒爵,向孔子敬酒,“来,再干一杯!”孔子见是君命,不敢不从,硬撑着酒量,又饮了一大爵。他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一番冲樽折俎间的言语机锋,不但得罪了人,还为自己日后惹来了杀身之祸。陈王见过之后,却没了下文。原来,那日宴会之后,陈王问大夫纪弦,孔子能不能用。纪弦诡秘一笑,诚恳地说,孔子是人才,但不能用。陈王惊问,是人才,为什么不能用呢?纪弦说,孔子在鲁,鲁困;至卫,卫乱;过宋,宋败;居郑,郑破;到了陈,还不知怎样呢。陈王想了想,说,也是啊,各国诸侯不用他,一定有些道理。纪弦说,孔子之才,在于识草木鱼虫之名,博虽博矣,但难免玩物丧志。陈国的当务之急,乃发展军备。大敌当前,人命关天,国事不是儿戏,若用孔子,陈亡恐怕不远了!陈王听了,悚然色变,想想自己真是差点用错了人。陈是小国,在大国间,独立而不能自主,常被呼来唤去,稍不如意,就会被修理一番。这些年来,晋、楚争疆夺土,陈国自然成了列强的猎物,今天晋师打过境来,明日楚兵横扫一遍,他被别人打得东逃西窜,不说安邦,连安居都难,哪里顾得上什么草木鱼虫呢?虽说那些东西也是他的最爱。为了社稷,他只好将孔子像肃慎之矢一样,先当作库存储备起来。孔子等了几个月,见陈王那里一直没有任命下来,知道事情又有了曲折,心里着急,却又无奈,只好耐心等待。好在陈王也没有完全忘记他,常常差人来问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像电视里的知识竞赛似的,过了一关又一关。闲居无事,孔子每日便和弟子们讨论修身之事。说起来,在外无国可治,在内无家可齐,能做的事也就剩下修身了。那日,子路问夫子,怎么修身,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士?孔子想了想,说,德、智、体,三好而已。子路又问:这三好具体怎么讲?夫子说:就是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这三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啊!我都达不了标。旁边的子贡说:夫子太谦虚了,夫子整个就是一个三好的榜样。孔子又说:三好只是修身,但修身是为了安天下。行走江湖,进退朝野,士分三类:一类是不辱君命,为国效力;二类是孝悌兼备,乡邻模范;三类是言信行果,千金一诺。子路急急插言道:“我想,士有三好也罢,士分三类也罢,要紧的还是做事情能勇往直前,不屈不挠,像岩石般坚硬,那才是士呢。”孔子笑了:“像岩石般坚硬当然好,但自以为是,固执己见,花岗岩一般,最多只能是等外之士。”那边颜渊听了,觉得有深意,赶紧去拿刀板,将问答一一记下。这边子贡又问道:“夫子看当今从政之人如何呢?”孔子望了望天,叹了一声:“斗筲之人啊!一斗二升的器量,只是小人,如何为士啊?”说着,想起了自己在此的境遇,长吁不止。就在孔子和弟子们闲谈之时,冉求从外面跑了进来,带来了有关鲁国的惊人消息,说是鲁君的宗庙被大火烧了。这些年来,夫子周游列国,冉求一直追随左右,耳闻目染之间,更学得待人圆熟,办事干练,显示出不一般的政治才能。这些日子,他常抽空悄悄回鲁,一是看望老母,二是顺便探探故国的虚实。他刚从鲁国回来,见了留在鲁都的师兄南宫敬叔。孔子听说鲁君宗庙被焚,马上说:“烧掉的一定是桓公、僖公之庙吧?”冉求惊得眼睛睁得滚圆,说:“奇了,奇了。夫子成仙了,怎么会料事如神呢?烧的正是桓公、僖公之庙。”孔子说:“天意不可违啊!当年,桓公弑兄夺位,僖公杀弟篡国,死后本不该立庙,就是立了庙,也要被烧掉。”弟子们听了,纷纷咋舌,以前常听夫子讲天意,总以为天意也像夫子似的,总是满脸仁慈,一团和气,不想其中也有许多凶险和恐怖,立刻都敬畏起来。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