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皆过火,尽是癫狂(6)(图)
要分析贝多芬,得先认识维也纳古典乐派衍生的形式传统;要了解大众艺术,也得先明了其技艺做法。我们通常可以追寻就近的制作条件——即拍片机构,从而得知导演在片长及角色发展,以至灯光及配乐选曲等各方面的背后假设,是依循哪些惯例。熟手导演必深谙一套技巧,而这些技巧又往往都是常规化了的,以方便流水作业的制作方式。
举例说,典型好莱坞片的场面,好些镜头都不过是重复以ABAB的摄影位置轮流交替(图)。幸亏有这些技巧,观众便大可略过已见过的部分,把注意力集中在演员表情达意的细致变化,如一个目光流转,一下小动作(图)。而且,ABABA接连重复出现后摄影机位置转到C点时,所起的强调效果就比各异的一组镜头(如ABCDE)更强烈(图)。重复交替镜头又有实际效用,导演可以连续拍摄A位置的所有镜头,譬如说,麦高利的中镜,然后才拍摄B位置基素的所有镜头。到剪接时,便可以把A与B镜头交替接在一起。导演又或可用两台摄影机同时拍摄,一如迈克尔·曼在《盗火线》(Heat,1995)的做法。风格与技艺若能互相配合,制作上的节约可转化为艺术上的精简。
迈克尔·曼的《盗火线》拍对话场面时,首先出现一个“主镜头”
接上对准麦高利的近景
再接以反打镜头让我们看到基素的反应
交替出现两人的画面,拍摄两人的机位皆不变
多次来回之后,同一机位对着基素,这一下他别过头来的动作显得份外突出
摄影机再从新角度拍摄麦高利,目的是带出多一点东西:玻璃反映出远处的纳提
纳提清楚出现在另一个镜头之中,从而开展这场戏的另一阶段
大众电影为人诟病的最后一点,是大量生产的本质。但我们如没有忘掉其技艺的话,便可正视这个问题。编剧联同影评人80年来一直反对大量生产的电影制度,并指出那只会使电影继续变得矫饰与俗套;但那其实亦有好的一面:大量制作至少可以把一套纪律加在导演身上,培养他们的职业操守。乔布斯(SteveJobs)催促下属完成苹果电脑的生产研究时奉上一句格言:“真正的艺术家会准时交货”,这大抵亦适用于大量生产的电影方式。工业化的电影制作有其创意一面,使导演拥有不寻常的造诣成为专才。须知用电影讲故事又讲得有感染力,或者连麻木的观众也深受打动,可谓非同小可。大众电影的制作方式,能鼓励导演探索及改进那些能打动人的东西,要求他们不仅掌握公式,还要把公式运用得巧妙,一如《刀马旦》的一场闺房闹剧,以电影论绝对引人入胜。导演把俗套搞得出神入化,通常都有回报;而这个回报,有时亦是制作方式的功劳。
因此,把电影大量生产的方式称做生产线是一个误导。米高梅制作的两部电影,决不能与Dearborn生产的两辆雷鸟相提并论。制作电影,就像马克思所说的“连续式制造”那样,由一组艺匠共同策划,制造独一无二的一件产品。商业电影是集体努力的成果,但不见得比剧团搬演其传统剧目更加划一。好莱坞没有腾出发展空间给犹如德莱叶与塔提般的天才,煞是可悲,但确有空间给不少艺术家,他们的才华完全配合好莱坞的要求,遂能一展所长。日本电影业与好莱坞一样都属于相同的贯穿组合制度,但也孕育了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黑泽明等各异的才华。该制度不会扼杀创意,创意反会往往受到鼓励。产品定要彼此有别,创意(像希区柯克、约翰·福特等例子)也可以是一盘赚钱生意。
话虽如此,大家亦不应将目光局限于出色作品。胡金铨的一组竹林镜头令人对飞檐走壁的大侠观感一新,我们要懂得欣赏,就需要了解展现与剪接动作镜头的一般手法。我们若想知道电影怎样才拍得好看,怎么才打动我们,就必须明白最平凡的一般技法。
任何电影制作方式,都必然会给创意设限,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浪漫派,才会以为不受任何束缚才有艺术创意可言。“制度”委实使人生畏,但那本身却没有预设所有框限,创作其实是开放式的探索过程,大众电影如是,别的情况下亦如是。而大众电影的探索,却是从一套试了千百遍的技艺成规开始的。
本书其余章节,将探讨自70年代迄今香港的大众电影艺术:第二章考察电影业在当地环境下如何运作;第三及第四章跳到外面世界,看香港电影怎样先赢地区观众欢心,再获西方观众青睐;第五章探讨制作方式及技艺传统,即在香港制作一部电影的过程;第六及第七章继续审视类型、明星、故事及风格等方面的一般规范;第八章集中论述促使香港动作片锐不可挡的某些做法;第九章旁及厚颜无耻的商业电影,如何搞出实验倾向的东西。章节之间,很多时候都插入一些附篇及赏析,进一步阐释某些课题、重要导演或有代表性的电影。
为大众娱乐翻案,并不表示大众电影是惟一值得论述的事情。有人在等待电影被电脑空间及虚拟现实取代的一天,我则以为大家该去找出在网络时代,依然创作杰出电影的艺术家。他们之中,有的是“艺术电影”导演,如基阿鲁斯达米(AbbasKiarostami)、让-吕克·戈达尔、安哲罗普洛斯(TheoAngelopoulos)、侯孝贤及北野武等;有的则为广大观众制作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东西——这些,在香港便能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