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皆过火,尽是癫狂(3)(图)
粗俗有直接过瘾的感染力,惊人的影像则是另一种感染力。香港导演林岭东吐露了不少同行的心声:“我爱画面与简单的故事,宁拍很少对白的戏。”罗伯特·帕瑞什(RobertParrish)曾问指导演员之法,约翰·福特提议他去看《关山飞渡》(Stagecoach)。帕瑞什看后大表不满,说约翰·韦恩的对白才只有十来句。约翰·福特回忆说:“那正是指导演员之法——别让他们说话就是了。”知识分子总爱挑出大众电影中贫乏的对白,以证其空洞浅薄,但却因此忽略了影像的内容。《刀马旦》闺房闪避一幕及《侠女》空中飞人似的场面,都没有负载重大意义。但不少电影的观影乐趣,其实主要来自画面。
换言之,大众电影的导演都讲究视觉生动的讲故事技巧。1900~1910年代,在导演得把故事讲得又快又生动的当儿,娱乐片便奠定了“电影语言”的基础。格里菲斯()、维克托·斯约史特洛姆(VictorSj歴tr歮)与路易·弗亚德(LouisFeuillade)三位1918年以前最优秀的导演,都费尽心思炮制给一般大众观赏的电影。今天的电影,仍保留不少最早期的电影元素,如追逐场面、死里逃生的镜头及千钧一发的险境,或者与暴风雨、地心吸力及汽车搏斗的种种。追求清晰与震撼力的香港电影,使默片技巧再度复活过来。20年代的前卫艺术都称为“纯电影”的技巧,如快慢镜头、动态剪接、出人意料的镜头角度等等,都成为香港大众电影的常用手段。香港导演都凭直觉,重新发现用来提醒观众前事的短促闪回镜头,以及早期电影说故事时爱插入的“象征画面”(图)。
《喋血双雄》:Jenny脑海里的小庄,是职业杀手的象征性画面
然而,所有电影不是都在利用活动影像的力量吗?讨论这问题,得再谈及含蓄与直接感染力之间的取舍。50年代后期以来,不少西方艺术电影都偏爱静态及暧昧的氛围(图),安东尼奥尼、塔尔科夫斯基、法斯宾德、文德斯及其他出色的导演创造了一种含蓄内蕴的电影。娱乐片的导演则专心铺陈故事,渴望吸引观众注意力,因此在影像方面都力求清晰与动感,沉思冥想非他们所好,风格亦会倾向功能性及经济实效。他们专爱捕捉演员漂亮潇洒的动作,如在《蓬门今始为君开》(沉默的人,TheQuietMan,1952)的结尾,韦恩在石溪上迈步走走停停的样子;又如李小龙在《精武门》(1971)的凌空踢腿。摄影机运动精准分毫不差,剪辑效果使动作矫若游龙,都是导演能引以为豪的事情。
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LandscapeintheMist,1988),描述两小孩寻父旅程的一幕
有些导演会延伸其“装饰音符”,叙事的同时还使画面交织着风格化的“华彩段”。香港武侠片巨匠胡金铨很早便有此体会:“如果情节简单,风格的展示会更为丰富。”西方影迷认为港片“超额”的东西,或多或少都因风格强烈所致:导演费尽心思把对话与配乐、音效与灯光、色彩及动作等调配在一起,务求做到赏心悦目,又或触目惊心的地步。在各方面都敢作敢为的表达方式,显然比写实来得重要,尤其是形体动作若具有持久力并加以润饰的话,便真可以使人叹为观止。这种对表达技巧的乐在其中,印证了香港电影丰富的感官刺激,也是世界各地大众电影的导演们所梦寐以求的。
大众电影的艺术之中,生动的画面与强烈的情感是分不开的。为吸引一般大众,大众艺术都大量贩卖喜怒哀乐、厌恶与惊恐等情绪。凡此种种,显然存在于所有文化之中,电影若能诉诸这些感觉,便可游走自如于各文化之间。娱乐的东西会刺激情绪,使人对霸道、友善或自私等行为作出直接反应;电影更擅于运用动作与音乐,挑动肌肉神经。李小龙曾要求学生在搏击技巧中注入“感情内涵”,如刻意引导的愤怒情绪。当这种情绪表现在劲道十足、铺排严谨的动作之上,然后给镜头捕捉下来,再加上准确的画面构图、生动的剪接技巧,以及排山倒海的配乐与音效,观众定可感觉到自己的肌肉与神经随着打斗节奏绷紧起来。彻头彻尾属于身体反应的电影感,莫此为最。
《满汉全席》:嘉慧检查阿生的钱包,看是否放了她的照片
都说大众娱乐着重单纯的感觉,但坦白说,错综复杂的情感也一样行得通。大众艺术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泪中有笑,笑中带泪。嘉慧(袁咏仪)在《满汉全席》(1995)里脱下厨师帽,但头发却像啄木鸟的羽冠那样依然竖起。阿生(张国荣)这时正向她示爱,浪漫的**因此亦添加笑料,教人忍俊不禁(图)。而且,一些流行的手法确实大量利用对立以加强效果:残忍冷酷会把自我牺牲映衬得更悲壮;慷慨有贪婪对照会更突出。《热血最强》(1997)的一幕,女警Shirley(莫文尉)回到与男友Kelvin合租的寓所。他一直冷淡待她,又推搪她的约会,甚至连她父亲的丧礼亦没有到。这一切,都使我们对Kelvin的冷酷无情感到愤慨。Shirley终于决定离开他,并回住所取她的衣物,铁男(古巨基)则在车里守候。画面只见她在寓所内依依不舍四处走动,忽地,镜头跳到屋外,她跑回车子,告诉铁男她决定什么也不带走,突然的转折似乎显示她已毅然接受与Kelvin分手的事实。两人然后驾车离去,Shirley的泪在墨镜后滚下。但之后我们发现她突然跑回车厢时,其实跳过了一幕。这时那一幕才以倒叙形式出现:Shirley愤而推倒书架,又打翻唱机,把Kelvin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影片暗示从前她对Kelvin的冷淡总是反应被动,所以如今她理直气壮发泄的怒气,更显激烈。我们不仅同情她,还对她的报复感到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