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论韩愈的出仕观对其影响及其他(4)
这个神话编造得颇有《山海经》、《搜神记》之风,鳄鱼竟然会知道他是当今“神圣慈武”天子派来的刺史,而且还怕了他用强弓毒矢杀尽鳄鱼的威胁,因此就西迁六十里而避之,实在虚妄之极。宋代名僧契嵩对此嗤笑不已,他在《镡津文集》中驳斥道:“韩子为鳄鱼文与鱼,而告之世,谓鳄鱼因之而逝,吾以为不然。鳄鱼乃昆虫无知之物者也,岂能辨韩子之文耶,然使韩子有诚必能感动于物以诚即已,何必文乎?文者,圣人所以待人者也,遗虫鱼以文,不亦贱乎?人哉文之,其人犹有所不知,况昆虫欤。谓鳄鱼去之,吾恐其未然。唐书虽称之,亦史氏之不辨也。”我原本对此颇有兴趣,很想再去考证一下古潮州西六十里是否属于无人区,如果不是的话于此还可以再有一辩,后来一看书才发现早已有人举证说他根本没把鳄鱼赶走,也就失去了兴趣就此罢手。据蒋超柏《南漘楛语》载:“韩愈到潮州,作文驱鳄,西徙六十里,仍复为害。后有刺史以毒法杀之,鳄害乃绝,盖著之粤中见闻云尔。其人姓名无可考,可惜也。天下事大抵如是,文人最工于弋誉,实惠多隐而弗传。”这鳄鱼“仍复为害”,其实就是压根没搬走,最后是被一位不知名的刺史用毒杀绝的,而根本不是被韩愈的一道祝文吓走的。蒋公指责韩愈的“文人最工于弋誉,实惠多隐而弗传”,实可为警世之名言,当代的文史学家吴世昌先生亦曾在七十年代末,撰文称此文为“中国文学史上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一篇罕见的杰作”。韩愈不但会为保住官职和地位,不惜卑躬屈膝去阿谀权贵,为调离边苦之地不惮欺世盗名而杜撰离奇“政绩”,在自己身居高位后,更是时常禁不住沾沾自喜,流露出一派暴发户心态。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都望子成龙,因此留下了不少教子诗词,韩愈也不例外,他有一首《示儿》诗,也是想用来教育自己儿子的,诗中有:“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等语,一开首的这两句,对他的仕途成就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此后在一番对家中景物的描写过后,开始用一种似乎无所谓的态度说“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可马上又开始夸耀自家门上非但往来无白丁,而且还都是“十九持钧枢”的朝中重臣(唐制:五品以上用银鱼袋,三品以上佩饰金鱼袋),这一副暴发户的做派,即使是对他仰慕之至、推崇他可以为“百世师”的苏东坡,在读了他这首《示儿》和《符读书城南》等诗后也觉得无可辩解,认为其“所示皆利禄事”,同时说“老杜则不然,其《示宗武》……所示皆圣贤事也。””(5),后来的如全祖望等人亦持此见。而这些心态,恰恰都是十分符合他当初应举求官时,将出仕视为摆脱贫苦生活的途径,做官能“利乎己也”并可以为他人所“贵之”的观点的,所以他十分在乎这些,并也是以此来谆谆教诲自己的后代的。韩愈被推崇的另一大原因,是他排斥佛教,继承儒学道统,领导了儒学复兴。同时历来学界还有一种意见认为,韩愈敢上表直谏迎佛骨,与皇帝针锋相对,因此获罪被贬潮州,足可证明其不畏权势之品格,人品不至于如此不堪。此论固然有其道理,但任何事情都不能单独割裂出来讨论,如果联系他上表前后的态度以及当时的背景来看,韩愈此举依然和他一心向上爬的重权重名思想是一致的,并不能证明他品格之高尚。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宪宗迎佛骨入宫。此事一时间成为长安的头号大事,朝野上下一片骚动,而韩愈是一向自诩为儒学领袖,以辟佛老、兴儒学为己任的,自然不可能保持缄默,于是上《谏佛骨表》。实际上唐代历朝都有坚定的辟佛者,前后有狄仁杰、傅奕、姚崇、桓彦范、高郢、张镐等不下数十人,不断地上表、下令排佛。韩愈所上之表,意见基本与他们相同,其中引起宪宗震怒的是他说凡礼佛之君都“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渐谨,年代尤促。……事佛求福,乃更得祸”,这个虽与傅奕的《排佛表》内容相仿佛,但论据使用不当而且缺乏说服力,并没有切中要害,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梁武帝虽礼佛却依然在位长达四十八年之久,所以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就此事评论韩愈说“其言多矫激太过”,宪宗因此怒道:“言我奉佛太过,我犹为容之。至谓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咸致夭促,何言之乖刺也?”遂坚持要杀韩愈(6),后来在裴度等人的周旋下,于当年正月十四日被贬往潮州。韩愈显露出问题是在他被贬往潮州以后。他走到半路时就做了《宿曾江口示侄孙湘二首》,里面有“仰视北斗高,不知路所归”、“嗟我亦拙谋,致身落南蛮。茫然失所诣,无路何能还!”等语,尤其是“嗟我亦拙谋,致身落南蛮”这句,可以说对上《谏佛骨表》及招致的后果的悔恨之意已经溢于言表,同时频频表露出急欲回朝的意愿。在到了潮州以后,他又立刻上了那道前面提起过的《到潮州谢上表》。如果说此前他为了求官、保官所做的那些阿谀奉承的诗文让人肉麻的话,那么这道表章就写得叫人有些恶心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