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第九章(3)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

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翻。

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

把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繐子披肩。

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

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

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

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炕上去,再点上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慰。

可惜这些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仿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对过。

其实他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再吃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

她烧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色的茧子,瞌睡得生澌澌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

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不完。

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

再翻个身换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踝骨上又顿一顿,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

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有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的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

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

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她脚头,是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

这天也许要下雨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

熟悉的一声响,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衖口小店倒洗脚水。

"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卖消夜的小贩拉长了声音,唱得有腔有调,高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

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

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弯到衖堂里去了。

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的梗纹。

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呵……赤豆糕!

白糖……莲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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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作品: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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