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妞妞
妞妞是欢欢的姐姐,她出生在我们最艰难的岁月。她的风姿是我们养的猫中最好的,她浑身雪白的皮毛,只在胸前杂以一小团浅黄色,像是别了一朵胸花。她神态从容、步履优雅,特别是她高高的额头,像安娜。有时候妞妞在前面走,我会跟在后面提长裙踮脚尖作安娜状。这时候刘胜利就提高嗓门叫:“德?瑞娜夫人到——”我笑着叫:“不是德?瑞娜夫人,是安娜!”于是,我们有时又叫她安娜。总之,妞妞气质高贵。安娜是卧轨而死的,死得很惨,没想到我们的妞妞最终也会死得很惨。妞妞从她的出生直至她去世,没有吃过一次新鲜的鱼。那是八十年代初,我们很少有钱去给猫买鱼,特别是清明前后,清明断鱼腥,这时候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猫鱼。那时候我们自己也很少吃鱼,就是吃鱼,吃的也大多是死了的鲢鱼。这种鱼在杭州价钱相当便宜。我们把鲢鱼的肠儿挖出烧给猫吃。我们一开始烧猫饭,左邻右舍纷纷关门,因为气味的确不好闻。但是难闻归难闻,这些善良的邻居每次吃鱼,都会把鱼肠儿放在我们家门口。那时候我们妞妞就吃这样的饭菜,这是她最好的饭菜了。妞妞从不挑食,就是吃白饭,她也不闹,吃完了安安静静地坐在我们身边。我们看着实在不忍心,有时候在她埋头吃饭时,我会蹲下抚摸她,和她说话:“对不起,妞妞,你在我们家受苦了。”这时候的妞妞会停下吃饭,抬头几声“喵喵”,我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我从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那目光真诚而柔和。不行,我们得想办法弄些鱼腥。后来我们终于想到黄鳝骨头,用黄鳝骨头煮饭给她吃。妞妞第一次吃上黄鳝骨头煮饭,香极了,那狼吞虎咽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心酸。妞妞吃得高兴,我看着也高兴。我终于松了口气,黄鳝骨头不会断档。一般早上我来不及烧,只给她吃一点白饭,等我下班带了黄鳝骨头回来再烧给妞妞吃。那是个夏天的傍晚不幸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夏天,妞妞的妹妹笑笑也是在一个夏天里不慎失足摔死的,还有妞妞的外甥女儿幺幺、侄女儿莉莉,也都是死于夏天我刚下班回来,妞妞饿极了,一个劲地朝我叫,问我讨东西吃。“给你吃,给你吃,你不要急,我知道你饿了,先给你吃一点白饭,等下再烧给你吃。”我一边宽慰妞妞,一边拿出一块白饭,放在她的食盆里。正当我要把白饭给给妞妞吃时,刘胜利急吼吼地叫:“烧烧再给她吃!”丈夫口气之威严,好像我触犯了天条。我立刻缩回手,违心地把猫饭放在灶台上。妞妞实在是太乖了,她不像后来我们养的一些猫,会坚持要得到她们所得要的,我们若不给,她们会自己采取行动。妞妞不会,妞妞失望地看一眼灶台上的饭,扭头跑下楼去。那时候我们住在贫民窟,楼下到处是婴婴翁翁的苍蝇,家家门前放一只小碟子,碟子里是一张粘苍蝇的药纸,药纸上粘着密密麻麻的苍蝇,也有的是放一碗拌着药水的饭。当时我们真的一点儿也没想到妞妞会去吃这些饭,因为她从来就没去碰过这些东西。可是那一天,妞妞一定是饿得不行了,她竟然去吃了拌药水的饭。只一会儿的时间,妞妞跑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在烧饭。她拉着我的脚“喵喵”地叫。开始我也没在意,依旧忙着烧饭。我真是太大意了,其实那时妞妞一定是在着急地告诉我:她吃了有毒的东西,肚子疼得厉害。可是我们总是认为自己的事情重要,总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生活中的许多意外许多不幸常常就是发生在我们这样的疏忽之中。待我把饭烧好时,方发觉不对,此时的妞妞已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妞妞,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们顾不上吃饭,围着妞妞急得不知怎么办。妞妞在地上打滚,痛苦万状。这时我们才猛地想起她是吃了有毒的饭,那毒药十分厉害,等我们回过神来要送她上医院时,她已经在极度的痛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睡着了似地弯倒在地板上,我长时间地盯着她,希望这是暂时的昏厥,希望她会突然呼吸起来。盯在一处的时间长了,眼前出了幻觉,好像妞妞的身体真的因呼吸而起伏起来,我赶快用手一摸,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甚至没吃上一条完整的鱼。可是现在,我们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只能在心里向她道歉:对不起,妞妞。如果我当时就把那碗饭给妞妞吃,妞妞还会死吗?妞妞不是一只馋猫,她是一只品格高尚的猫,不是饿到极点,她绝对不会去吃那种污糟糟的东西。我们对妞妞的内疚是永远的。刘胜利不是不爱妞妞,他甚至比我更爱妞妞,但是他实在太机械了,是他的机械毁了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