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的辩护背后(2)
记得曾有人问他,如果你拿到诺贝尔奖,那笔一百万的奖金,想怎样花,莫言答道,要拿它买座大房子,带洗澡池子的,能每天在里面搓澡。这或许有点调侃了,但从某个侧面,不也透露出作家生活的状况与趣味来了吗?同样当过兵的作家刘震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说起莫言的一桩事,让我久久难忘。他是这样说的:莫言在部队比我混得好,他都混上了军官,我是当了几年兵就复员了。有一次他告诉我说,其实很简单,一般当兵的,都是连长在的时候,或者排长在的时候赶紧扫地。他说我呢,是在连长不在的时候扫地。他说我们那个连的厕所都是我掏的,我专门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掏。但时间长了,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知道了就觉得这个孩子特别的憨厚、可靠,所以就能提干。我觉得他在部队的收获比我大啊。这段话十分传神地描画出“早熟”的莫言,他的适应外界环境的机心、“智慧”与大聪明,以及在那段特定环境下,在严酷的竞争和“灾难”面前,精神的扭曲,灵魂的变形。同样,上学、就业、当兵和出道之初,他也实施过一些“策略”,这都是一些“必然”的、逻辑上的延伸。如:我当着一个同学的面说学校像监狱、老师像奴隶主、学生像奴隶,学校就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出了这件事后,我就成了学校有名的坏学生。他们认为我思想反动,道德败坏……为了挽回影响,我努力做好事,帮着老贫农家挑水,但我的努力收效甚微,学校和老师认为我是在伪装进步。郑红英说:“上边有指示,从今之后,‘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一律不准读书,中农的孩子最多只许读到小学……”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人民公社的小社员……我得罪了郑红英……断送了我自己的前程……一九七三年,托我叔叔的面子,我进了县棉花加工厂……进厂登记时,我虚荣地谎报了学历,说自己是初中一年级……一九七六年,我终于当了兵,填表时,我大着胆子,把学历填成了初中二年级……在填写入团志愿书时,我就把自己的学历提升到高中一年级。以后所有的表格,都是这样填了。当时的农村青年,要想脱离农村,除了上大学之外,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去当兵……对一个中农的儿子来说,当兵在某种意义上比被推荐上大学还难。从十七岁那年开始,我每年都报名应征,但到了中途就被刷下来。不是身体不合格,是家庭出身不合格……天无绝人之路,一九七六年征兵时节,村子里的干部和几乎所有的社员都……挖胶莱河……我那时在棉花加工厂,没去挖河……正好公社武装部长的儿子也在棉花加工厂当临时工,我知道他父亲手中的权力对我多么重要,平时就注意团结他。征兵开始,我就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让他送了去……混进了革命队伍。他说他对养花养草很感兴趣,也喜欢养石头。又一次进城时,我背去了两块大石头,足有八十斤……后来我又写了一组短小的水乡小说,毛老师说很有孙犁小说的味道,于是他就带我到白洋淀去体验生活。我非常关注同行们的创作。前些年年轻时,出于一种古怪的心理,我曾经撒谎说不看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好像那样就显得不同凡响。现在我已经四十多了,应该努力做一个坦率的人……做一个坦率的人是为了夜里不失眠……现在的莫言成名成家,红得发紫,再无挡道拦路的,他想做一个谦虚和坦率的人不成什么问题,为使自己心安、进步,他就想说点真话了——除非那真话是不能说、说不得的。回头想想,如果连这些都需要“想”才做,那做起来确乎不易。这背后也就不光是环境畸形、精神扭曲等理由那样简简单单就能说得清的。为什么他开始时“不想”说真话呢?引人关注真就那样重要?进而,份额是有限的,你占一份,别人必然少一份,对你来说争无可厚非,对别人,却是人生巨大的牺牲。如他最初想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却晚来了,已过了报名时间,总参系统的名额很有限,就几个,他凭着自己的作品,受恩师徐怀中先生赏识,后特批破格录取,挤走的那一位潜力也许不小,只不过考时不太走运,分数不及他,就挤到另一条路上,一辈子葬送掉了。莫言在对自己的命运“沾沾自喜”时,同情过别人、尤其是被他挤走的那位战友的遭遇了吗?从那人的角度说,这种“破格录取”,也是“不公平”的啊。当然,我不是说莫言不该“破格录取”,而是说在畸形的年代里,我们埋葬掉的天才太多了,真正走出来“打造”人类灵魂的作家们,却未写出与之相应的有分量的作品来,对它进行深入、全面的反思,他们缺少一种觉悟,缺少大悲悯的襟怀。莫言则因从小受到的打击太深,本能地防备着什么、“计算”着什么。在得知日本那位拿上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江健三郎,很赏识自己的小说后,他就与大江密切地交往、联系了起来。1997年从部队转业地方后,他出访方便了,又不断走出去,极尽全力地扩大国际影响。后来所做的这些,就都是为了尽快进入瑞典文学院的视野了。因此,在莫言人生的每一阶段上,他面对自己需要突破的东西,其采取的方略是一以贯之的。它们无一不在说明着,莫言适应环境的生存力、应变力很强,从而在本质上,也就规定住他是一个比较“安守本分”的、只能在体制内说话的“良民”。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人还能不断推出他的精品力作,来“震撼”世界?贾平凹曾在《病相报告·后记》中,说出了自己对文学——主要是小说的看法,认为文学可分主流的、闲适的和分析人性的三类。我们的传统里只有前两类:一者歌颂或揭露批判。歌颂则受人鄙视,批判则后世敬重,尊一声“×圣”。但无论迎合还是叛逆,紧跟政治与潮流的作品都不可久。这就有了另一类,即性灵化地生存,享受人生,幽思玄想,清心寡欲,作文启人心智,后世称一声“×仙”。第三支的“分析人性”在国外很发达,国内目前还不成气候。“先锋”作家多所为之。对照看莫言,我们发现,他的作品有进行直接批判的,如《祖母的门牙》、《天堂蒜薹之歌》等。也有消闲,纯为说笑的,如《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酒国》等。更多是写出了人性的极致,对内容的真实性有所伤害。因此,他的不少作品都缺乏可信的人性与思想深度。也许直觉到了这点,他才永远郁闷地挣扎着,在无可寄托时佯狂作文,这种“狂”表现出一种变态、扭曲了的爱美、求真、向善的心灵姿态,它是一个惟有赤子化、童真化的人,才离不开的臆想的世界。所以,作为作家的莫言,虽一再声称他是“现实主义”作家,但他并不“现实”。不现实的人活在人间,往往都是生活的“失败”者。生活上的“失败”往往促进了作家的情思之力,化激愤为发愤,以作品的“成功”,来证明自己没有完全失败。这种个性心态从而规定了莫言小说的视角——“童心视角”,以能随心所欲地“愤世嫉俗”、“童言无忌”。“童”者的身份又使得他所要表述的,似出格,其实并未真的出格,走向人性与思想深处,探明历史和现实真相。和这样的心态相适应的,是他一贯夸张、膨胀的语言,有欠简练与紧凑,更不怎么雅致,给人张牙舞爪的印象。他曾恭维自己,而不失辛辣讽刺和幽默地攻击别人道:文学是吹牛的事业但不是拍马的事业,骂一位小说家是吹牛大王,就等于拍了他一个响亮的马屁。不过,“吹牛”有可能使他忘乎所以,一篇文章故事再精彩,只要有几处过分刻意卖弄、斧凿的句子、情节、细节,就很让人倒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