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 Display window
橱窗是商业时代的产物。它紧贴着建筑,或将建筑镂空,面朝着街道,把本来想吆喝着拉扯着卖的东西做成一张脸谱。城市的个性、城市的品质、城市的精彩都写在这张脸上。橱窗看似张扬,其实是另一种含蓄,它不是逼着你买,而是让你注意地看。在商业时代能有这样的态度,说明它已经能耐得住,它成熟。记得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曾去过但丁故居,路上要经过几条石铺的老街,那些老街狭窄而弯曲,两边是一个挨一个的店铺,每个店铺都有一扇装饰精美的橱窗,服装店,珠宝店,文具店,都是佛罗伦萨特有的景致。我尤其爱看文具店的橱窗,画画用的笔和颜料,雕塑用的刀具,还有已经画好了的人像素描,已经做好了的空白画框,以及拌石膏用的泥抹子和陶盆、陶罐什么的,摆在那里像静物。我想,佛罗伦萨有但丁,有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所以它一定要有这样的橱窗。这家店铺也许在几百年前就有了,说不定那几位大师常常路过这里,或绕到这里,买点油彩和用具。那天我虽是一瞥而过,却有一种在别处找不到的亲切。佛罗伦萨的橱窗,是因人而设的。在慕尼黑下榻的那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去酒吧里喝啤酒。慕尼黑盛产啤酒,每一个来慕尼黑的人,不管有没有酒量,无论如何要喝一口尝尝。同行的几位男士这一路上也没机会喝口酒,见到酒像馋疯了,也学着欧洲人的样子,不用就菜,一人一杯,空口喝。喝着喝着就喝高了,而且嗓门也大了起来。邻坐是几个慕尼黑小伙子,他们侧过脸打量了一阵子,突然像遇到了知己,纷纷把杯子端过来,与我们这个桌一起喝。记得这中间,两群陌生的男人互相挎着膀子,碰着杯,彼此只有一些模糊的喊叫,没有一句囫囵的能听得清楚的话,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到别扭,啤酒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了世界语。那是旅行中最快乐的一个晚上,大家忘情地喝着慕尼黑黑啤酒,打出的酒嗝儿却带着一股故乡的麦香。第二天早上,在慕尼黑的一条街边,我就看见了这个别致的橱窗。它那白的绿的红的帷幕,隆重得像女皇的宫殿。当那一层一层的绸幔垂下来之后再撩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王子和公主,而是一些普通的啤酒瓶子。它们是这场戏的主角,错错落落地立着、斜着、躺着,摆出各种姿式,让等着看精彩演出的人忽然间发觉上了当,原来这是啤酒商设计的一个骗局。橱窗的旁边是门,欧式,厚厚的深紫色,铜把手很大。门两侧的上方,各镶一块青铜色方形徽章,上面刻着皇冠,下面有麦穗环绕,两边还有人像。门楣上面还有一幅大理石雕塑,也是头像和麦穗,头像的肩上还扛了一杆秤,两个小天使用头顶着秤盘,让它们保持着平衡。这显然是一家老字号,它没有别的给你,只有啤酒。几百年前也许还是个简陋的吵吵闹闹的酒吧,客人来了,在柜台前的吧凳上偏腿坐着喝一杯。当慕尼黑的啤酒打成一张欧洲王牌,酒吧的老主人就把窗和门看得跟自己的名誉一样重要了。这里根本就不像卖酒的地方,更像一个老朋友的家,你对它再熟悉不过,只要路经这里,抬腿就想走进去,无论如何也要与老朋友喝一杯。这样的橱窗,这样的门面,的确给人一种家的感觉,让你看见另外的东西。尽管我知道,在这扇窗的后面,在这间屋子里,啤酒不是空气,而是商品,是卖给人喝的,卖酒的钱将装进老板的口袋里,他会因为挣了很多钱而成为富人。可是,当我站在橱窗前,站在门口,全然觉不出它们在诱惑我喝酒,想赚我腰包里的钱。我看见的是老牌子商人脸上的尊严,以及内心的自信。不用说,我们又走进去了。几个人坐在宫殿似的帷幔后面,坐在靠窗的位置,再要一杯纯正的慕尼黑黑啤酒。不醉人,闻出了麦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