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尼斯・纽本死前的那一串音符(1)
1989年,我刚出国后的第二年,去了美国曼菲斯学蓝调音乐。和美国黑人蓝调音乐家一起“泡”了二十一天,好像换血似的。为了那个难忘的经历,我写了《蓝调之缘》一文,大说了一回文化恋情中的尴尬。多年搬迁,我把在曼菲斯时的照片全丢了,只剩下四张。其中三张是同一个故事:丹(蓝调音乐家)带我去见“妈妈柔丝”,“柔丝”在英文里是玫瑰的意思。这玫瑰大妈有好多儿女,都是音乐家。那天我们正见到她儿子菲尼斯·纽本。丹告诉我说,菲尼斯是个著名的爵士钢琴家,在五十年代人人皆知 。菲尼斯那时正在家养病,咳喘不停,卧床不起。我们一进玫瑰大妈家门,就看见菲尼斯缩在客厅角落的一张床上。丹把我介绍给他,他从床上爬起来,弯着腰走到钢琴旁,弹了一首动人的爱情曲子。屋子里特别暗,好像在湖里潜水似的,只能感受到一米以内的形象,因此我完全回忆不出全屋的景观,只记住了菲尼斯的脸很小,眼睛很大。他的手平平地在琴上滑摸,而不是用手指头弹。最后弹下去的那一串小和弦几乎是摸出来的,非常轻。这是黑人传统钢琴家与西方传统钢琴家演奏法上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爵士乐的钢琴音色别出一格。菲尼斯的那最后几个音留在我的耳朵里再不消逝了。过了几天,他死了。那是个星期日,我们正准备去录音,丹打电话到我的旅馆里,说录音取消了,因为菲尼斯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知说什么好,本来最正常的反应是去参加他的葬礼,可人家没邀请,我就不好意思主动提,又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最合适。我的心情很难言,震惊大于沉痛,因为其实不了解菲尼斯很多,但又不是对他一无所知,毕竟我听到了他的绝响。但那时一震惊,英文词儿就更少了,说不出话来,加上中国传统感情不外漏,多说了怕显得虚假,可少说了就显得我特别不通人情。但我只能少说,多说了没词儿。挂上电话后,觉得一种失落。我对美国黑人音乐有种恋情,以为去曼菲斯“采风”就解决了。在中国,音乐家采风,作家体验生活,挺自然。可我到了曼菲斯,采风姿态全无用场,你没有人家那种生活感觉,只能一边稍着去。好像小时候老叫着要跳水,一上跳水台,眼晕,就下来了。于是身体和水的接触少了一种。到了曼菲斯,眼看着黑人们载歌载舞,却没有勇气参加进去,因为他们的载歌载舞,纯是体感,既不是跳秧歌,也不是像白人那么只是跟着节奏晃上身。有个电影叫《白人跳不起来》,说的是打篮球投球的动作,其实说的是那种身体感觉。黑人也爱说白人不能跳舞,也是指那种特殊的身体感觉。黑人的音乐是得先从脚底下感觉的,尤其得特别地感觉到身体的中段。没有中段,别唱蓝调。既使是临死前的菲尼斯,那几个音也带着一身的真底气。面对这种真实的要求,我一下子就“底儿潮”了,叶公好龙么。所以我在曼菲斯呆得很寂寞,人家都去菲尼斯的葬礼了,我只能坐在旅馆里喝可乐。电视里预告要来龙卷风,警告大家不要出门,看着窗外龙卷风来之前的乌云,更觉得无名惆怅,拍了张照片,以纪念菲尼斯和曼菲斯。又给我自己拍了张自照,以纪念我的失落感,我要是画家,那时正有画自画像的**。失落者总是很自恋。拍这龙卷风乌云照时,我连窗户都没敢开,怕风来了把我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