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王妃那边挨个作答,答得客客气气、温温柔柔,气氛看上去虽然不失和睦,但雪梨听着这一问一答……只觉得把这些问题写给谁问,都能营造出这种「和睦」来。
太客套了。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病了,叔伯们来探病,那场面可亲热多了。
三叔扛了半只猪来,往案上一撂,撸起袖子一巴掌拍在她爹肩上,「二哥啊,瞅你这病得多不是时候!刚杀了猪想让你们好好吃一顿,这下好罗,嫂嫂带孩子吃,你没福分罗!」
那会儿她爹气得要撸袖子揍三叔,娘和三婶在中间劝架,过了会儿消停下来,刚说着把猪耳朵做个凉菜给小辈先吃,大伯也来了。
大伯是自己来的,没带他们一家子,不过手上抱了一锅汤,他将锅往案头一放,「来来来,老二尝尝,你嫂子刚给你炖的,早上新杀的老母鸡……我家那俩小子想喝我都没让!」
这些事情都好久了呀。
算来她进宫都五年了,其实想家的时候很少,毕竟宫中的生活确实滋润许多,再者,入宫的时候年纪还小,又整天忙着学规矩,对家的记忆也就渐渐模糊了……
冷不丁地一想,她会想起这些,几乎都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碰上同样的事,或那些看似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事,都会让她想起在家时会怎麽样,然後对那些感觉越来越不真切的记忆发会儿呆,很快就不再想了。
谢昭和三弟一人一句地对答完毕,该表达的关心差不多了,侧眸一看,便见雪梨一脸落寞。他微微一怔,语带询问地唤了一声,「雪梨?」
「……在。」雪梨感伤情绪正浓呢,缓过来自没有那麽快,应话也几乎是下意识的。
谢昭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劲,原想叫她去给三弟做道什麽汤羹过来,想了想,只向三王妃指指她,「这是朕跟前的御膳女官,若三弟食慾不振,王妃可以进宫找她。她手艺好也聪明,应是能帮上一二。」
听皇帝这般说着,随行出来的徐世水就在旁边暗自翻白眼。「聪明」这词用在这呆梨子身上,陛下您心虚不啊?
谢昭显然不心虚,说得郑重其事。三殿下和三王妃自然也应得很郑重,还没真找雪梨帮什麽忙呢,就先客气地道了个谢,说:「那就有劳女官了。」
把探病时该做的基本都做到了,於是谢昭说:「那朕就不打扰三弟休息了,需要什麽着人进宫回话。」
三殿下那边则回说:「好好好,多谢皇兄、有劳皇兄,臣弟一定好好养病,不让皇兄多操心。」
极其和睦,兄友弟恭。
【第四十四章私藏酒楼尝美食】
走出三王府,谢昭吩咐府中出来恭送的人都回去,接着垂眼看看雪梨,「方才怎麽了?」
「没事了……」已经一扫忧愁的雪梨被点出刚才的出神有点窘迫,偷偷瞧瞧他的神色,又模糊地说了句,「想到些从前的事情。」
谢昭轻吁口气,多少猜到这是想家了,遂不再多问,仍是先行上了马车,然後拉她上去。
马车里很宽敞,谢昭坐在正中央,雪梨坐在侧边,两人之间隔的距离足有两尺,这段距离弄得谢昭想安慰她又怕一发话就显得刻意,或者加重疏远,只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雪梨自己低首坐着,脊背笔直,一直有点僵硬。
行了约莫一刻钟,马车又停下了,谢昭起身就先下去了。
雪梨跟着他也揭帘出去,下车一看,却不是皇宫。
陛下还有别的事?
她紧张起来,这地方明显不在皇城里,应该是洛安城的某条偏僻小街。
洛安城雪梨总共就逛过一次,那时还有两个御令卫跟着,走在街上没人敢惹。
这回只有她和陛下,徐世水已经赶着马车去别处了,他们又都穿着看不出身分的常服,弄得雪梨有「人生地不熟」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走,吃东西去。」谢昭却是怡然自得,手在她肩头一点,就朝着眼前小巷的深处去了。
雪梨讶然跟着,追了几步之後喉中发乾地开口,「陛下……万、万一出点什麽意外……」
「意外?」谢昭笑着瞟她一眼,「你忘了我是谁?」
是皇帝啊……所以她才更怕啊!
雪梨满心担忧全在脸上写得清楚,谢昭低低一笑,手在怀中一摸,掏出块腰牌扔给她。
雪梨接住牌子看了看,瞬间顿悟——对哦!御令卫指挥使。
他还拿飞镖扔过她来着,扔得奇准,可见他身手也是很可以的,她怎麽把这个忘了!
雪梨松口气,见谢昭走得快,连忙小跑步追上他,把腰牌还给他,然後乖乖跟着。
之後她还是有点小惊讶,他显然对这地方熟悉极了,闷着头不看路,走得漫不经心也没见走错。
末了到一幢两层的酒楼前,他总算停了脚步。
雪梨抬头一看牌匾,「酒肉大坊?」这什麽怪名字。
谢昭暂时也没有解释,带着她进去,上了二楼到雅间坐下了,才告诉她说:「这地方有好酒好肉,原本起了个名字叫『酒池肉林』,但那是君王昏庸才会有的东西,被御令卫勒令改了。」
雪梨听他说「御令卫」时就在想到底是御令卫的哪一位勒令改的,连这种事都管,腹诽地悄一吐舌,转瞬就被谢昭用筷子敲额。
「就是我勒令改的,怎的?」
不怎的不怎的!能怎的!
雪梨心里觉得好笑,还是打算规规矩矩地谢个罪为宜。
刚一离座小二正好进来,谢昭一攥她胳膊把她按了回去。
小二怔了怔,旋即笑道:「哟,言大人,这是您……」
开口就叫言大人?还真的挺熟啊!
谢昭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口道了句「别瞎问」,然後熟练点菜,「菜就要芋儿鸡,轻辣的和最辣的各一个,配米饭就好,酒你看着办。」
说罢银票一交,小二应了声就走了,雪梨则傻在原地。
目前为止一切如常,昨晚用膳用得很受挫的谢昭总算找回点自信,清清嗓子,努力维持从容不迫的样子为她介绍起这间酒楼来,说着说着聊到些好吃的,就又叫小二来加上了。
两样点心,一样叫蒸蒸糕,一样叫冻糕。另还把米饭换成了鸡汤饭。
谢昭温和说道:「这地方的鸡汤饭做得特别好吃。」
过了片刻,两锅芋儿鸡端上来了,一颗颗圆滚滚的芋头在辣油里被煮得泛红,锅里的鸡肉部位挺丰富的,鸡腿肉、鸡胸肉,还有整块的翅中、翅根。
除此之外还有妖芋、藕片、香菇等几样素菜,另还有一种宽粉,自问在宫里见过不少食材的雪梨居然看不出是拿什麽做的。
她的注意力都专注在这两锅通红油亮的吃食上,反正和谢昭一起用膳的次数不少,见他下了筷子後便也迳自夹了一块来吃。
她捞的是一块芋头,那芋头圆圆的看上去真的很诱人,而且煮得够火候,她一看就知道口感软糯。
「啊嗯」的一咬,雪梨如遭雷击般僵住,而僵得最厉害的就是舌头。
她从来没吃过这麽辣的东西!
满口都是辣味,从舌尖一直到舌根,又好像还没开始往下咽就已经辣到心里。
她勉强嚼了嚼,舌头甫一动,眼泪就出来了……
谢昭搭着鸡汤饭吃下去两块鸡腿肉、一块香菇,正觉得口中舒爽,抬眼一看,旁边的姑娘正泪流满面。
好像又超出他预期了!
谢昭一下就慌了。来这地方是陈冀江给他出的主意,说带她出宫走走,尤其多走走他喜欢的地方。宫外没宫里那麽多规矩,次数多了她自然就能慢慢放松、慢慢和他亲近了——他那时还觉得陈冀江这主意挺好的!
於是谢昭就选了间自己很喜欢,而且有在宫里吃不着的东西的酒楼带她来吃,可他自以为巧妙解决了她一直在尚食局或御膳房做事,对各种美食「见惯不怪」的问题,却忘了问问她能不能吃辣,更没想到她怕辣怕到这个地步。
她面前那锅可是轻辣的!
都怪陈冀江!出什麽馊主意!
「雪梨……不哭、不哭啊!」他赶紧挪过去,手忙脚乱地哄她。还好这家馆子里的座位都是长凳,他挪过去後正好坐在她旁边,倒方便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