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难过得几乎要崩溃,恍惚中,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耳边是婉潞温柔而又有些迟疑的叫声,「太太?」
朱氏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继女,淡淡娥眉下,双眼似秋水,她的鼻子和丈夫一模一样,这是他留在世上的骨血,和续宗一样,续宗才七岁,平氏宗族里难免有想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人,自己的娘家不过是普通商户,哪似婉潞订亲的赵家是大雍朝延续百年的世家。
不管是为了什麽,为了续宗、为了亡人在地下安宁,对眼前的继女不能似原先一般淡薄,朱氏反握住她的手,眼泪不断掉落,「大姑娘,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老爷是真的不在了。」
看着朱氏悲戚的面容,听着她难过的话语,婉潞心中的悲伤更重,泪也落了下来,看着已经又睡过去的续宗,她的话已是断断续续的,「太太虽然难过,但为了续宗也该多多保重自己,况且平家日後还要靠太太。」
短短数语,婉潞已经泣不成声,朱氏也撑不住,方才的话还有一些是为了自己,此时却是想起已死的人,抱住婉潞大哭起来,灵堂里伺候的人也流泪不止,睡中的续宗被哭声吵醒,揉着眼睛睁开眼,含糊地叫了声爹,这才站起来。
听到那声爹,朱氏心中就似被锥子刺了一般的疼,伸出一只手揽过儿子,一家三口伤心得不能自拔,堂里的下人们又不敢劝,杨嬷嬷在外面等了许久才进来小心回禀。
「太太,老奴按了姑娘的意思去和赵府管家说了,管家说既然不许上香磕头,就来向太太磕个头,然後这就回京。」
待赵家两位管家进来的时候,朱氏已经重新洗过脸,端坐在位子上,手里端着燕窝粥,用匙子搅着,丫鬟伺候在一边。
两位管家心如明镜,上前恭敬行礼,听朱氏问过老太爷与月太君的安,这才敢站起身,垂手而立。
两人把方才对杨嬷嬷说的那套说词重新说了一番,拿了朱氏给的赏就告辞,由杨嬷嬷送他们出去。
朱氏的脸色在他们走後就变得有些阴沉,把手里那碗已经变冷的燕窝粥放在桌上,眼光凝滞,不晓得在想什麽。
杨嬷嬷回来,脸色比方才好看许多,摸一摸桌上的燕窝粥,触手冰凉,示意丫鬟们下去换热的上来,这才带笑对朱氏道:「太太,亲家真不愧是积年的世家,这两个管家的行动做派礼数真是半点也挑不出错来。」
挑不出错来?
朱氏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方才你听他们叫我什麽?」
方才?杨嬷嬷愣住,仔细想了想,方才赵府管家称呼自己太太是平太太,而不是以往所称的亲家太太。
她似被泼了一身的冷水,按说不该有这种疏忽的,她把丫鬟重新端上来的燕窝粥递给朱氏,小心翼翼地道:「太太,说不定是他们疏忽了。」
朱氏冷哼一声,一口口喝着燕窝粥,只怕赵家这是想要退亲了。
杨嬷嬷接过空碗,静静候在一旁。
朱氏用帕子点点唇角,唇边的冷笑平复一些,水来土掩,没什麽好怕的。
十二名僧人已经在灵堂念经、烧纸磕头,除了自己家人,来祭拜的人也不算少,朱氏觉得额头上有汗往下滴。
杨嬷嬷走到她身边小声道:「太太,族里的三位老爷来了。」
跪在朱氏身边的婉潞闻言一愣,那日父亲倒下,家里就遣下人去向族里太爷禀报了,料理丧事少了他们也是不成的,不过却一个个都说有事忙不过来,现在却过来了。
朱氏比婉潞想得更深,平氏一族,祖上三代为侯,封侯之後,远近族人全都依附本家过活,一年光这些开销就不在少数,若爵位一直世袭倒也罢了,偏偏到了自己丈夫这一代,爵位不在不说,朝廷连个恩典都没有。
仗着侯门长子的荣光,丈夫初娶的还是尚书家的千金,等公公过世,丈夫就将当年被封为侯时赐给的田地住宅全数返还,那时又少了朝廷俸禄,单靠着从原先置办的田地商铺收来的租金撑着,这些田地商铺的出息和当初公公在时已经不一样,加上年年都要纳税,家里的日子就渐渐差了。
丈夫先头的妻子熬不过淡薄,过不了一年就离开人世,当时的婆婆还当自己要找的是侯门媳妇,就算是填房也该是无数人抢着要,哪晓得去旧日好友那里说亲,一个比一个推得还快,没了法子才娶了出身商户的她过门。
受了这样的冷淡,婆婆也熬不住,五年前撒手归去。
此时,朱氏唇边的冷笑更甚,这些族人一个个只知道趋炎奉势。公公撒手而去,平家日子难熬的时候,从来不见一个人上门,以至於丈夫先头妻子的葬礼也是冷冷清清,等听说自己进了门,带来的嫁妆丰厚,一个个又翻转面皮,日日来谋这个讨那个的。
丈夫是个厚道的人,对着人只说好不说坏,虽有自己百般拦阻,还是被他们讨了些便宜去,早些天不过来,说不定就是在商量着要怎麽算计他们家的家财。
朱氏思量妥当,脚下已经到了外面大厅,坐在厅堂的三个人,依次是族里的平四老爷、平五老爷与平七老爷,平四老爷还兼平氏族长,当初本该丈夫袭位的,只是丈夫经过这些事情,对族里的事情也看淡了,自然推了,平四老爷就捡了这个族长当当。
此时,他正跷着脚坐在上面对着小厮喊,「还不快些拿好酒好菜来?」说着又端起茶壶闻一闻,「这都多久的茶叶了,也敢拿来给老爷我喝,还不快换新茶来?」
小厮抿着嘴,一脸的不情愿,平五老爷一脚踢去,「还不快去?你家老爷倒了,这家事就要我们族里来分一分,到时连你们都是我们的人。」
不说朱氏,连杨嬷嬷都听得大怒,虎着脸上前对小厮道:「後面还等着人上香伺候,你怎麽在这儿玩?」
小厮满心委屈,但也晓得杨嬷嬷是为他好,缩着头就跑了。
平七老爷喝光一壶茶,斜眼看着杨嬷嬷道:「老太婆,你是我们家的人,还不快些给老爷们倒茶来?」
杨嬷嬷也不是好惹的,直接从他手上抢过茶壶,「我是太太的陪房,可不是你平家的人。」
平七老爷的脸一红,平四老爷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朱氏,也不起身,只是对她道:「六弟妹,你是怎麽管教下人的,对族里的老爷们竟然这样对待?」
杨嬷嬷把茶壶放下,上前搀着朱氏坐到上首,朱氏坐下来才淡淡地道:「我家下人惯会看人,对於讲礼的自然就会有礼,至於那些不讲礼的……」她这一声「不讲理」拖得很长,故意看着平四老爷,「自然了,四伯子是讲礼的。」
平四老爷没想到她嘴快如刀,中了暗箭也不好说出来,只得假咳一声。
杨嬷嬷命丫鬟重新上茶,平七老爷朝平四老爷使个眼色,平四老爷的嘴一咧,做出个哭样来,「六弟妹,老六没了,我们做兄弟的实在是伤心不已。」说着还用袖子盖住脸,嘴里嚎啕了两声,平五老爷和平七老爷也有样学样,各自用袖子盖住脸。
朱氏纹丝不动地看着他们演戏,她将方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来意必定不善,为了续宗,绝对不能让他们讨了一分便宜。
她只是冷眼看着,平四老爷嚎啕一会儿,一直得不到回应便放下袖子道:「六弟妹,我们平家本是大族,只是祖上的爵位没了,现在最成器的老六也死了,族里现在就只剩我们几个,总该连成一心才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