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门之内(3)
每一个节日,都在周作人幼稚的心灵里,埋下一串串具有声、色、香、味之美的回忆。周作人在又过了一个“甲子”之后,回想这一段充满节日之乐的童年生活时说:“对于鬼神与人的接待,节候之变换,风物之欣赏,人事与自然各方面之了解,都由此得到启示。我想假如那十年间关在教室里正式的上课,学问大概可以比现在多一点吧,然而这些了解恐怕要减少不少了。这一部分知识,在乡间花了很大的工夫学习来的,至今还是于我很有用处。”周作人:《立春以前·立春以前》,第174页。正是在对童年生活中这些多彩的节日的忘不掉的记忆里,我们发现了许多而后构成周作人思想要素的最初萌芽。在传统的“四时八节”里,每一个节日都与气候的变换联系在一起。人事的变迁与自然的变化之间形成了神秘的对应关系,周作人的“伦理之自然化”的思想显然于此得到启发。每一个节日,不单纯是娱乐,都含有某种祭祀与祭神、祭祖、祭民族英雄的意义。一次次子孙与祖先、人与鬼的精神对话,创造出人鬼相融、古今共存的世界,自然产生超时空感,童年时代留下的祖先鬼魂的阴影而后就变成了“故鬼重来”的历史命题。然而,每一个节日又确确实实是终岁劳累以后的精神松弛与情绪发泄。周作人表示很欣赏“四时八节”中“节”的称谓:它表示了“以节为至善”的观念。同上,第175~176页。的确,中国的传统节日,不同于西方(乃至日本)的狂欢,是调节而非放纵,追求灵肉和谐的中和之美。周作人在形成他的“生活之艺术”的人生哲学时,童年时代艺术化的节日生活,无疑是起了某种潜在的暗示作用的——但,这都是几十年后的事。眼前,对于这位周家兴房的寿二少爷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只是觉得,生活就像过节一般好玩而已。“好玩”,以后也由生活的直感变成了“周作人思想”的要素,这更是小寿所绝没有想到的。
而且,在周家新台门内,好玩的不只是过节,还有对于大自然的最初发现。
鲁迅在《故乡》里,曾经以童年时代自己在深宅大院里的生活与少年闰土在海边的生活作对比,并且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啊!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四角的天空。”其实,这只有部分的“真理”:即使是四面高墙的院子里,仍然有一个人力所不及的自然的世界——不仅因为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是扼杀不了的,只要有大地,有空气,就有大自然,而且,儿童对大自然有着成年人所不及的特殊的敏感。没有乐感的耳朵是没有音乐的,而对于对大自然有着天生的感应的儿童,则到处都可以发现自然——一点不错,是发现。儿童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便处处都有新鲜的发现,这种发现构成了诗的最初因素。发现首先是自然的发现,自然诗的发现。没有比儿童从天性上更接近自然的了。而周作人,这种“接近自然”的天性是发展得更为充分的。
鲁迅对于自然的敏感也并不亚于乃弟。这是他在周家新台门后园里发现的大自然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蹿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何首乌根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有过一块根像人样……
——通过直感与想像,在自然中注目于菜畦的“碧绿”,桑椹的“紫红”,蜂与菜花的“金黄”,感觉到鸣蝉的“长吟”,蟋蟀的“弹琴”与油蛉的“低唱”,这都是诗人对大自然声、色之美的感受、体验与记忆。而周作人呢,面对同一个百草园,却有另一种眼光——
木莲藤缠绕上树,长得很高,结的莲房似的果实,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凉粉一类的东西,叫做木莲豆腐,不过容易坏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何首乌和覆盆子都生在“泥墙根”,特别是大小园交界这一带……据医书上说,有一个姓何的老人因为常吃这一种块根,头发不白而黑,因此就称为何首乌,当初不一定要像人形的。《野菜博录》中说它可以救荒,以竹刀切作片,米泔浸经宿,换水煮去苦味,大抵也只当土豆吃罢了。周遐寿(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百草园·四,园里的植物》,第7~8页。
蟋蟀是蛐蛐的官名,它单独时名为叫,在雌雄相对,低声吟唱的时候则云弹琴……普通的蛐蛐之外,还有一种头如梅花瓣的,俗名棺材头蛐蛐,看见就打杀,不知道它们会叫不会叫。又有一种油唧蛉,北方叫做油壶芦,似蟋蟀而肥大,虽然不厌恶它,却也永不饲养,它们只会嘘嘘的直声叫,弹琴的本领我可以保证它们是没有的……周遐寿(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百草园·六,园里的动物》,第9页。
——注目于动植物的实用价值,热心于动植物体态、功能与名称的考证(例如蟋蟀的各种类型):这都是一个爱智者而非诗人的发现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