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水”(4)

终于“下水”(4)

1941年7月17日,北平伪中央广播电台里突然播放周作人的广播讲话。声音依然低沉和缓,却不再谈童话谜语妖精打架,而是“治安强化运动”。“治安强化”就意味着烧杀抢掠,无人区,三光政策……它在沦陷区人民中留下了最恐怖的记忆。周作人一向批判中国民族的嗜杀性,现在竟然在电台里公开鼓吹绝灭人性的杀戮,玩弄血的游戏,却口口声声说什么“治安强化运动是和平建国的基础……是使民众得以安居乐业的唯一的途径”……

1942年5月2日至10日,为庆祝“满洲帝国”十周年纪念,周作人作为汪精卫的随员,赴伪满访问,其中最具有戏剧性的场面,是“谒见”伪满国傀儡皇帝溥仪。记得胡适当年谒见溥仪时,“我称他皇上,他称我先生”,不知这一回溥、周之间是如何称呼的?还有,溥仪被逐出清宫时,周作人曾著文祝贺他终于成了普通的“人”,希望他“补习一点功课,考入高中,大学毕业后再往外国留学”,周作人:《谈虎集·致溥仪君书》,第118页。并且坚决反对溥仪重新称帝,为此还和胡适发生过一场论争。如今溥仪又从“普通人”变成了“皇帝”,实现了周作人最不能容忍的复辟。谒见时,周作人不觉得尴尬吗?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一句话,就交代得过去吗?

从“满洲帝国”归来,周作人又匆匆赶往南京,去为汪精卫祝寿。汪政府各头面人物“立法院院长”陈公博、“考试院院长”江亢虎、“监察院院长”梁鸿志……亲自接见不说,汪精卫还特设家宴招待,周作人算是备受青睐与礼遇。半年后,1942年10月,汪精卫由南京飞抵北平,出席1942年度新民全会联谊会,周作人不仅亲往机场迎送,还专程前往中南海勤政殿拜望汪精卫夫人陈璧君。汪、周之间素不相识,关系为什么会如此密切?而且看来是周作人主动上门的:早在半年多以前(1942年4月)周作人曾为张次溪编《汪精卫先生庚戌蒙难实录》一书作序,大肆吹捧汪精卫“挺身犯难,忍辱负重”,“此皆投身饲饿虎,所舍不止生命,且及声名”,“盖可知其伟大,称之为菩萨行正无不可也”,这是周作人著作中又一次出现“投身饲虎”的意象,这自然包含有“夫子自道”的意思,是自我慰藉,也是自我辩解。又暗递秋波:惜留学东京时“未得见汪先生以至于今”云云。汪精卫心领神会,访问伪满时特选周作人为随员,并从此视为亲信。周作人向以“孤鹤”自命,在与人交往中这样主动送上门去,尚属首见。这又是为什么呢?也许是“惺惺惜惺惺”,自知已与汪精卫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也许是汤尔和逝世之后,急需另寻后台?不管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周作人如此冷静地权衡利害,主动采取行动,正是说明他对官场的“权经”已经颇为熟悉了:周作人正逐渐成熟起来,不是吗?

1941年11月至1942年11月一年之间,周作人又三次南下,风尘仆仆于徐州、涿县、保定、井陉、彰德、石门一带,视察各地治安强化运动开展情况。每到一处,都先去拜见当地日本宪兵队及特务机关,然后慰问陆军医院伤病“勇士”,检阅地方保甲自卫团,视察工矿企业机关学校,发表各种训示……再马不停蹄地奔往另一处。回京后还要接见记者,发表“感想”。1942年4月22日保定视察归来,周作人即如此说:“河北省前三次治安强化运动的成绩甚佳,第四次治运尤为努力,除使人民坚定信念认识环境,以协力大东亚战争外,并完成保甲制度,办理清乡县警备队,以期剿共自卫。至于厉行节约,筹划生产,亦在进行中。”这些“官话”(也即官方的“黑话”)背后的事实是:加紧清乡扫荡,屠戮百姓,进一步勒索人民,剥夺早已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妇孺老幼的最后一线生机。周作人不是宣称,他之“下水”、“跳火坑”,是为了“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吗?即使这真是他的初衷,那么,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如此地背道而驰,他又如何自圆其说呢?

1942年12月8日,为配合汪伪政府所发起的以训练青少年为中心的“新国民运动”,华北地区成立了“中华民国新民青少年团中央统监部”,王揖唐任统监,周作人任副统监,是日举行了统监部成立大会。周作人在会上作了《齐一意志,发挥力量》的训词。下午在**检阅青少年团训练的分列式,周作人头戴日本军帽,身穿日本军装,主持检阅式。当年周作人在《五十自寿诗》中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如今袈裟不换却穿上了日本侵略军的戎装,两幅自画像反差如此之大,实叫人啼笑皆非。周作人年轻时原是江南水师学堂的学生,算是个预备军人,但投笔从戎报国之志未酬,阴差阳错成了个文人;如今年过半百,却在日本侵略军麾下,穿上军装,阳错阴差又当上了傀儡军人,不,傀儡副统监。历史竟会如此地捉弄人。

但从照片上看,周作人的态度却是严肃认真,甚至自如的。“丑角”云云,“耻辱”云云,都是旁观者的历史评价;作为当事人,未必这么想,这么看。周作人以上种种言论行动背后,他的自我感觉,内在心理究竟如何,是颇值得玩味的。批判者们喜欢说周作人是趾高气扬的,以示他的厚颜无耻;同情者、辩护者则喜欢说周作人内心充满矛盾,心情十分沉重,以说明他的一切作为都是出于被动,迫不得已。两种分析都有一定道理,描述也有相当根据,但却未必全是如此。周作人在更多的情况下,是平静的。《新民报》的一位记者曾写过一组《华北政务委员会各总署督办素描》,写到周作人时,只说他“每日起床很早,(读书写作后)上午十时就到教育总署办公”,载1942年4月3日《新民报》河北版。这是一个勤勉认真的公务员、行政官吏的形象。这一形象也许更接近周作人的真实。周作人其实是按照一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的要求,说按规定他必须说的话,做按规定他必须做的事,一切按例行公事办,如此而已。但可悲与可怕之处也正在这平静中。这正是说明,他终于从思维方式到情感、行为方式,以至心理素质上完成了从“文人学者”到“官僚”的角色转换,他已经彻底地官僚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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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物解密:周作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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