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而不愠(6)
至于我这位老师对我的教育方法,从简道来,就是着重培养我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他从来不扶着我走,而只提出目标和创造各种条件让我自己去闯,在错路上拉我一把。他在体质人类学这一课程上从没有做过一次有系统的讲解。他给了我几本他自己的著作,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关于中国人的人体研究。并用示范的方法教会了我怎样使用人体测量的仪器。随着就给我一本日本人所著的关于朝鲜人的人体测量的资料,完全是素材,就是关于一个个人的人体测量各项数字,一共有500多人。接着就要求我根据这些素材,像他所做过的分析那样,找出朝鲜人的人体类型。怎样找法就由我在他的著作中去捉摸。
他为我向生物学系借了一间实验室,实验室的门有两个钥匙,他一个,我一个。他就让我独自在实验室工作,但是任何时间他都可以自己开门进来看我在做些什么。我们在工作室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因为他这两年主要的工作,是在编写和刊印他的《通古斯人的心态》巨著。每天主要的时间是在他自己的书斋里埋头工作。可是每天傍晚总要和他夫人一起绕清华园散步一周。当他经过生物馆时,就可以用身边带着的钥匙开门进入我的工作室。我这时大多已回宿舍去了。他正好可以独自查阅我堆在桌上的统计纸,看到错误时就留下“重做”的批语。我一看到这字条,就明白一个星期的劳动又得重来了。
《朝鲜人的体质分析》交卷后,他就替我安排去驻清河的军队测量士兵的体质,每周两次,由驻军派马队来去接送。士兵测量结束后,在暑假里,他又替我接洽妥当到北平监狱,测量犯人的体质。分析这两份资料又费了我一个多学期的时间,独自埋头在这个工作室里打算盘和拉算尺。这又是他的主意。他只准我用这两种工具进行计数。我问他为什么不引进一些较先进而省时间的计算工具。他的答语一直记在我的心里。他说:“你得准备在最艰难的条件下,还能继续你的研究工作。”其实这又是他自己的经验总结。他在体质人类学上的贡献,就是靠这两种工具做出来的。他这句话却成了他对我一生的预嘱,只是我没有能像他一样不自丧志地坚持研究。在1957年之后我浪费了足足20年。我更觉对不住这位老师的是瑶山里所取得的资料,在李、闻事件中遗失在昆明。我没有及时地把这批资料分析出个结论来,以致悔恨至今。不幸的事还不止此。我的两篇关于朝鲜人和中国人的体质分析的毕业论文,也在抗战时期清华图书内迁时,被日机炸沉在长江里。到现在我在体质人类学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后人参考的成果。史老师在我身上费的心计,竟至落了空。
我和史氏在1935年分手后没有再见的机会,他给我规定下的三个学习阶段,也没有按预计完成。我1936年直接到伦敦跟马氏学社会人类学了。到现在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跳越的阶段没有把语言学学到手,正是我一生学术研究中主要的缺陷。不听老人言,苦果自己受。
我跟史氏学习虽只两年,但受用却是越老越感到深刻。我在别处已经说过,如果要追究我近10年来城乡发展研究中所运用的类别、模式等概念,其来源应当追溯到我埋头在清华园生物楼里的两年。那时不是天天在找体型类型和模式么至于我在民族学上提出的多元一体论更直接从史氏的Ethnos论里传来的。前人播下的种子,能否长出草木,能否开放花朵那是后人的事。我这一生没有做到,还有下一代。值得珍视的是这些种子,好好保留着,总有一天会桃李花满园的。让我把这种心情,写在这本《满族社会组织》的中译本的书后,传之后世。
1994年2月癸酉除夕于北京北太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