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阿来的故事（二）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妈妈冷冷反问，并没有给阿来回答的机会：「我说过，你心软下不去的手，只会让其他人受到更多折磨。」

阿来想辩解，但在正颜厉色的「出去吧」三个字后，硬生生憋回了一肚子的话。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原本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全完了。

当天晚上，妈妈找了四个孩子进她的房间，阿来不敢进去，躲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被明霞送进去，接着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哭声。阿来抱住双腿，靠墙蹲坐在地上，每一声孩童稚嫩哭喊都打在他本以为磐石般坚硬的心上。

再见到这四个孩子时，她们已如行尸走肉，舌头绞断，双眼被挖，腿骨被敲断，十指被敲断，每天只能用双肘撑着布包像一摊烂肉一样在地上爬行。脖子前挂着一个坑坑洼洼的铁质饭碗，看不见前路，听着人声，走到哪儿算哪儿，夜里明霞负责接她们回家。

甭管是不是家，那个地方又怎么算得上是家呢？

然而真正压死骆驼的，永远不会只有一根稻草。阿来颓废了两天，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也于事无补，在组织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自己只有认真工作，才有被利用的价值，只有被利用，才能尽可能让自己想保护的人少受一点苦，于是他又振作起来。

七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天早晨，妈妈交给了阿来一个任务：「窟桐村，马保寿，你把明霞送过去。」

简简单单十三个字，就已经定好了明霞的下半辈子。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每个姐姐妹妹出嫁，都是由明霞把人带到不同的村子，今天轮到了明霞。

窟桐村，马保寿，十七岁的明霞要出嫁了。

阿来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仅限于一点点，无论送的是谁，都一样。毕竟如果明霞不去，等待她的只会是更惨的后果。

瘦小的阿来开着不知从哪儿来的二手破车，透过后视镜看了明霞一眼，她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低眉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霞姐，你还好吗？」阿来问。

「嗯……」明霞点了点头，故作轻松地看向车窗外：「你觉得，听马保寿这个名字……感觉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

「应该是个很踏实的人吧。」阿来敷衍道：「明霞姐你放心嫁过去，如果他敢欺负你，我替你出气。」

其实曾经的明霞和现在的阿来一样，是妈妈最信任也最得力的干将，可最近几年，明霞越来越多地体现出女人特有，但在组织里不该有的妇人之仁，没用的人不需要留着，能嫁人已经是她最好的结局了。

「阿来，你今年多大了？」明霞又问。

「11了。」

阿来没有驾照，却是整个组织里驾驶技术最好的人，他习惯一边单手搓方向盘一边聊天，就像条件反射一样熟练。

「真好……」明霞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你还记得阿欣阿灵她们吗？」.

「嗯。」

阿来亲手处决过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得自己都数不过来。但让他印象最深刻也最难以释怀的还是那四个女孩，因为自己的一时仁慈，她们至今生不如死。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阿来不想回答，所以用反问逃脱这个问题。

「后不后悔你没有听妈妈的话，处理她们？」

「不后悔。」明知道明霞没看自己，阿来还是摇了摇头：「不这么做一次，怎么知道妈妈的底线是什么，我也不会有今天。」

「那你喜欢今天的生活吗？」

明霞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阿来不想回答，于是选择了应付：「当然。」

「是啊，当然，呵-」

明霞轻笑一声，终于抬起了头，七岁至今，她在组织待了十一年，从一个稚嫩得不谙世事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却被当做一块破抹布丢了出去：「你想想你是怎么来的，想想你曾经的家庭。」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父母虽然对你不好，但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不会教你偷，教你抢，教你犯罪，教你天天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你运气好，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小小年纪就能狠下心来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有天赋，但如果你的天赋不是在组织里，而且在家，在学校，和千千万万上学的孩子在一起，你依然会是万中无一的你，会比现在幸福百倍！」

听着明霞的话，阿来攥紧了方向盘，表情看不出喜乐，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说这些有什么用？既然回不去了，就只有过好现在的每一天。」

「过好现在的每一天？那是你！除了你，没有人能过好现在的每一天！」

在阿来的印象里，明霞一直是冷静恬淡的，她喜怒不形于色，从不会表现出对妈妈的不满。可如今，她抓着驾驶室座包套的纤细的双手青筋暴起，说话时咬牙切齿，满心都是恨意：「你有用，所以才会安然无恙的在这里开车送我去窟桐村。」

「如果你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废物，是个狠不下心的垃圾，那你现在一定！一定像阿欣阿灵一样被挑断手筋脚筋，割掉舌头，挖掉眼睛，连只狗都不如的在地上蠕动，那会是你想过好的每一天吗？」

通往窟桐村的车程大概两个小时，从市中心到乡村不到两百公里，但明霞进去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出来，她的气恼阿来可以理解，说的话却让人不敢苟同。

「不幸的处境不是怨天尤人的借口，明霞姐，我一直很尊敬你。」

漫长坑洼的乡间土路，颠得人头晕脑胀，阿来看着远方的天空，窗外经过车轮碾压尘土飞扬，他对明霞说：「按照你的说法，我配得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应该去找世界上最好的人家生活对吗？你这是不给底层人活路。」

「你应该是底层人吗？」明霞轻蔑一笑：「或者说，现在的生活你就有活路可言了？」

瘦小的阿来身后垫了两层垫子，坐直了才能像个正常成年人一样看清车外的风景，他对明霞的话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厌烦，只想要快点把她送到马保寿的手里。

「记得当年，妈妈让你跟着我。但是她对我说：盯好他，不要让那小子玩花样！」

「后来你翅膀硬了，不再需要我监视你，这辆车基本只有你开，但处置了阿欣几人的那天晚上，妈妈叫走了阿森，让他在你车上安了窃听器，还告诉阿森，抓住了你的把柄，他就可以替代你。」

「就像你替代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