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色依旧暗沉,赵诚谨看不清他的伤口,也不敢乱摸,遂艰难地将他背上身,道:「我背你走。」
沈嵘却死也不肯,急道:「世子爷你快逃,追兵要找的是你,便是抓了我也不会把我怎么着。你带着雪团快跑,出了这片林子定有集镇村落,你想法子换身衣裳,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你。」
「不行——」赵诚谨斩钉截铁地道。
「世子爷您若是不走,那我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沈嵘一急,瞅见道路另一边的悬崖,眼睛一亮,立刻威胁道。
赵诚谨没说话了,但脸上依旧是不认同的神色。
沈嵘见状,便要挣扎着往悬崖边爬,赵诚谨生怕他来真的,赶紧喝止住,咬咬牙,朝沈嵘道了声「你保重!」,说罢,一跺脚转头跑了。
一人一猫飞快地就钻进了林子里,林子里还很黑,几乎看不见路,赵诚谨走得跌跌撞撞。他年纪本来就小,身体又尚未痊愈,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跋涉,走不多久便气喘吁吁,咳嗽不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许攸也不催他,安安静静地挨着他蹲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赵诚谨有点想哭,但看了看一旁的许攸,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圈又逼了回去,努力地笑着朝许攸道:「雪团你放心,我一定能逃出去。」说罢,他又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朝许攸做了个走的姿势,再一次决绝地钻进了林子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阳光透过密密的树枝照进林子里,赵诚谨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早已将衣服浸得透湿。
不远处隐隐传来溪水潺潺的声音,赵诚谨顿时高兴起来,低头朝许攸道:「雪团,有水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加快了脚步往前方狂奔。
一人一猫奔到小溪边不顾形象地灌了一肚子水,直到把肚子都给填满了,这才一骨碌往后一倒,躺在了溪边上。
「雪团,我好像走不动了。」赵诚谨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样子。盛世为后
许攸其实也早就体力透支,可她现在却不能表现出任何乏力和泄气的样子来,她抬着千斤重的四肢跳到赵诚谨身上,扯着嗓子朝他一通猛叫,赵诚谨被她吵得没办法了,只得苦笑一声,艰难地坐起身,低声喃喃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站住——」身后忽地冒出一个人来,许攸大惊,不敢置信地狠狠瞪着他。她太累了,完全分不出心来观察四周的动静,居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就这样由着追兵将他们堵住。许攸生气极了,她一眨也不眨地狠狠瞪着来人,那是个并不特别壮实的男人,个头也不高,一手拿着弩弓对准了赵诚谨,另一只手拿着短刀,而他的腰间则别着一支报信用的火箭……
许攸紧了紧爪子,不由自主地伸出长长的指甲。
赵诚谨深吸一口气,没动。
男人朝四周看了几眼,确定面前只有一个半大的孩子,并无别的威胁,这才放下心来将弩弓收好,得意道:「真是老天爷长眼,这大运居然被老子给撞到了。亏得这条路没有别人跟过来,要不,这功劳就让——」
他的话尚未说完,许攸忽然发难,闪电一般从赵诚谨的肩膀上跳过来,挥起爪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朝那男人的脖子上划去。
「啊——」地一声惨叫,男人左手捂住鲜血直流的脖子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右手则操起短刀朝许攸猛扎,许攸根本来不及躲,她甚至没有想到过要去躲,依旧勾着长长的指甲对准男人的喉咙一通猛抓。
赵诚谨也飞快地反应过来,掏出腰间的匕首往前扑,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匕首刺进了男人的胸口。
变故来得太快,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十几秒之间,赵诚谨整个人都懵了。
四周忽然就静下来,赵诚谨猛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满身满手的鲜血,胡乱地在身上擦了两把,尔后又像做梦似的跪倒在地,两只手像筛糠似的轻轻地抚了抚许攸的头顶,眼泪没有任何预期地哗哗往下掉,「……雪……雪……」
他喉咙完全哽住,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就这样看着血泊中的许攸,泪如泉涌。
许攸也看着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伤在哪里,就是身上痛得厉害,哪里都痛,偏又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跟他说不要哭,可张张嘴,喉咙却像拉风车似的「沙沙」响,眼前少年的影子也在泪水中越来越模糊。
许攸知道自己这回好像是真的要死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能陪着这个孩子许多年,看着他长大,甚至看着他成家,就在昨天她还以为自己会幸福地活很久呢,老天爷有时候真的会捉弄人啊。
以前总听人说,人在死前,所有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那些画面会在面前再现。许攸上辈子死得太快,以至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魂飞魄散,可这一次,她真的好像看见了第一次跟赵诚谨见面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还那么小,圆圆的小脸蛋,连手都是胖乎乎的,蹲在地上用捏得变了形的绿豆该喂她,小声地问:「你吃这个吗?」
虽然这辈子她只是一只猫,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虽然许攸以前总是在抱怨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会变成一只猫,可是到现在,许攸想,她一点也不后悔做只猫,一点也不后悔陪着这个孩子一点点地长大,她只是有点担心,没有她的陪伴,他会不会伤心,寂寞,难过……
她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也没有办法发出一点声音,最后,只能在赵诚谨的悲痛欲绝的嚎哭声中渐渐闭上了眼睛。那些美好而单纯的过去,那些相互依偎和陪伴的日子,终于……就这么全都结束了。
真是……不甘心啊。
许攸好像做了一个特别特别长的梦,翻来覆去地睡了不知多久,脑子越来越迷糊,有一种怎么也睁不开眼的疲惫感。迷迷瞪瞪的时候仿佛身侧有人在叫她,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身边有人在说话,叹气,重重的呼吸,甚至偶尔还会传来压抑而痛苦的抽泣声。
是谁在哭?
那声音极低,仿佛并不愿意被人听到,甚至恨不得把那些声音全都咽进肚子里,可终究还是不小心漏了一丝半点出来,就这么传入许攸的耳朵,一点点地渗进她的心里,忍不住浑身颤抖。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点,虽然睁不开眼睛,但其他的几个感官却很清楚,每天都有人往她的嘴里灌汤汁,有时候很美味,仿佛是鸡汤味儿,或是排骨味儿,里头常常有淡淡的人参香,有时候则是苦得要命的药汤,她不大想吃,可想了想,还是喝了下去,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偶尔会有个小孩在她身边咿咿呀呀地说话,拍拍她的脸,有一回还用手指头堵住了她的一只鼻孔。「阿初,别闹你姐姐,快坐好!」屋里有个声音喝道,声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很温柔,说的不是官话,但许攸却能听懂,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