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研究课题――日本（5）

我们在研究日本时同样可以像人类学家们所做的那样，重视这类差异、制约以及影响。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深切地感到了美国和日本在文化上不可逾越的差异。我们甚至这样来表述日本：凡是我们干的事，他们一定对着干。显然，一名研究者不能根据这类说法就轻率地得出结论说差异大到了无法理解这个民族的地步。人类学家的经验充分证明了任何差异都无法阻止研究者对其进行理解。与社会科学其他领域的研究者相比，人类学家能更好地把差异当作积极要素而非消极要素来利用。制度和民族间的差异程度越大，就越能引起他们的关注。他不会把他所研究的部落的生活方式中的任何东西当作理所当然的事实，这就使他不是把目光聚集在少数代表性的事例上，而是扩散到每一个方面。在有关西方各民族的研究中，如果缺乏比较文化的目光，研究者往往会忽略许多行为的内在逻辑。他们总是将其视为不言而喻的事实，从而忽略了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以及人们对过于熟悉的事实的定论的质疑。然而，正是这类习惯或定论放大到整个民族的层面，就会影响到这个民族的未来。如此大的作用，远远不是外交官签订的这样那样的条约所能比拟的。

人类学家必须训练出研究日常生活细节的专业技能，因为他所研究的这些细节与其他民族的相应细节迥然不同。如果他想知道在某一部落中什么是最恶劣的行径或在另一部落中什么是最怯懦的行径，或者如果他想知道在某种特定情况下，这些部落将采取何种行动、有何感想，那么他将不得不加大对细节的观察力度，而这些细节在我们对文明民族的研究中往往被忽略。人类学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些细节起着决定性作用。他们也应该学会如何从这些细节中挖掘真相。

我们在研究日本时可以借鉴这种方法。人类学家曾有过这样的论点：无论是在最原始的部落中还是在最文明的民族中，人类的行为都是从日常生活中学来的。只有对一个民族日常生活的细节给予充分的重视，我们才能体会到这一论点的内涵。一个人无论行为或见解多么匪夷所思，其感性与理性总是和他的经验密切相关。我越觉得日本人的某种行为古怪，就越相信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存在着使这种古怪行为出现的某种平常因素。我的研究如果能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去，无疑将获益匪浅。人都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成长起来的。

作为一名文化人类学家，我相信这样一个前提：无论看似多么孤立的细枝末节，彼此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系统的联系。我很重视无数个别行为如何汇聚到一个统一模式之中。任何社会都会制定某种机制以规训身处其中的人们的生活。这一机制对某些行为方式作出正面的价值判断，那么这个社会中的人就把这些判断视为全世界的基本结论。无论困难有多大，他们总是倾向于把这些判断纳入一个统一体中。如果人们接受了一种价值体系以保证其日常生活，就不可能同时在生活的另一些方面按照相反的价值体系来进行判断，否则就会陷入混乱与无序。他们努力追求和谐，为所有人安排了共同的理由和目的。为了使整个社会体系不至崩溃，一定程度的和谐是必须的。

这样一来，经济行为、家庭活动、宗教仪式和政治理念就相互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如果其中一个部门发生了相对更剧烈的变动，其他部门迫于追求和谐的需要势必面临着与之共同变动的压力。在权利欲露骨、尚无文字的社会中，权力意志不仅表现在经济交往以及和其他部落的相互关系中，也表现在宗教中。在留下了古典文献的文明民族中，教会保留着过去的言行录。而没有文字的部落却不是这样。但是，随着经济和政治话语权在公众中扩张，当彼此间发生冲突时，教会往往选择放弃自己的权力。字句得到了保留，但内容已经发生了变化。宗教教义、经济活动和政治行为并不是用堤坝隔开的三个水池。这些堤坝都是假想出来的，实际情况是，它们彼此之间相互流动，掺和在一起难以分离。这是永恒的真理。一个学者越把他的研究扩展到经济、性行为、宗教以及育婴等领域，就越能对其所研究的社会中的种种现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从而在任何领域提出假说并寻找资料求证。这样他就能将任何民族的民族性诉求（无论这些诉求是政治层面的、经济层面的还是道德层面的）理解为这个社会赋予它的民众的思维模式或行为惯性的表现。因此，本书并非一本专门讨论日本宗教、经济、政治或家庭的书，而是旨在探讨日本人为其生活方式设定的前提。本书所要描述的正是这些前提在其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总之，这是一本讨论日本民族何以如此这般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