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元钰道一句「进来」。
她这才看向身后男子,照仆役对他的称呼道:「先生也请进。」
他似乎十分守礼,又向她颔了一次首。
元钰闻声忙迎出来,面露敬意:「先生来了。」再朝快步向里的元赐娴低声道,「落了什么与我说,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
她摆摆手,语气随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钰一噎,只好先给客人请座,一面道:「舍妹鲁莽,如有得罪,还请先生担待。」
元赐娴一边满屋子翻找,一边竖起了耳朵,听见男子道:「将军客气了。」
是一个十分低沉浑厚的声音,听来似乎比弱冠年纪的兄长年长许多。
元钰与他在桌几旁坐下,见元赐娴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等了半晌催促道:「赐娴,你倒是落了什么?我这正要谈事呢。」
她从桌案底下站起,自顾自拨了拨额前碎发,毫无愧色地道:「阿兄谈就是了,管我做什么,我找到了就会回去的,不耽搁你正事。」
元钰只好向对面人干笑了一声。
男子目不斜视,脸被面具遮挡,看不出情绪。
元赐娴装模作样半天,再不见俩人开口,看兄长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听,只好作罢,借屏风遮挡,弯腰将绣在鞋上的一颗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来,惊喜起身:「哎!」
她将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着了!」
元钰头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赶紧回房去。」
他这妹妹的演技,估计是师承他的,一样的拙劣浮夸。
她含笑走来:「是,阿兄忙。」完了指指小几上的荔枝,示意对头男子吃,「先生,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颔首还礼,目光顺势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只露了一角的杏色丛头履,很快移开。
等元赐娴走了,元钰才尴尬道:「叫先生见笑了。」
他摇头:「令妹率真纯正,何来见笑一说。」
元钰都觉得这是反语了。
当初阿娘给妹妹取名「赐娴」,眼瞧着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没文雅起来,反倒是打马球,踢蹴鞠,还生了一肚子坏水。尤其这些年身在广阔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宠惯,简直是横着走的。
他兀自叹气,随后问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动相约,所为何事?」
男子道:「将军可曾替县主考虑婚嫁事宜?」
元钰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来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见将军踌躇难择,称愿纳县主为妃,以表诚意,并承诺,若事成,余生必将与县主荣华共享,相敬如宾,若事败,亦将力保县主及元家上下性命无虞。」
元钰神色一紧。
男子薄唇微抿,问:「将军试想,倘使有了县主与殿下这层关系,说服令尊……是否可说轻而易举?」
几日后,元赐娴收到一封金粉洋洒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园赏花的,署名郑沛。
她晓得这人,是朝中病恹恹的九皇子,册礼当日,曾与她在大明宫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父亲被圣人留下议事,她与兄长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轿撵。
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拦着不给她走,满嘴调笑。兄长见他胡搅蛮缠,来了气,凶了他一句。
结果郑沛两眼一翻,气晕了。听说后来犯了头风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个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进京,郑沛已几次三番意欲登门拜访,都被宫人拦下了,这才只好辗转托人送来帖子。
不过,素来不喜他的兄长竟收下了。她觉得里头有鬼。
元钰将帖子交到她手里时,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懒得应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绝,不怕他。」
她当然懒。这个九皇子在梦里不曾留名,大约并非要紧角色,且上回留给她的印象着实太差。这等为人轻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碍于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拧断他的胳膊。
她干脆道:「我不去。」
元钰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当真?」
元钰将她前后神情变幻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头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嘴上道:「阿兄骗你做什么!若单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绝,哪还来过问你的意思。」说罢试探道,「你上回不是与阿兄说……」
好歹有机会见见梦中仇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元赐娴不等他说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赐娴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园。
芙蓉园地处城南,临曲江池畔,绿水青山,亭台楼阁,风光无限。眼下正是赏水芙蓉的好时节,郑沛邀约元赐娴来此,想来颇费了一番心思。
元赐娴看上去兴致不错,与姜璧柔一路说笑。两人被婢女领往一处依山傍水的竹楼,待渐渐入里,晒不着日头了才将帷帽摘去。
到了最顶上,见小室阁门大敞,正中摆了张宽敞的长条案,案边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锦带,玉簪束发,乍一看,很是风流名士的做派。
元赐娴一眼瞧见最靠外的一人,脚下步子不由一顿。
怎么陆时卿也在啊。还穿了身扎眼的银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见她顿住,也跟着一停。那头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止了谈笑,齐齐望来。
元赐娴被这阵仗一震。
模样都生得不赖,这排排坐的,倒有几分任她采撷的意思。
她念头一转,目光越过陆时卿,看起居坐当中的一人。
这人穿了鸭卵青的圆领袍衫,袍上绣暗银云纹,发间饰浅碧玉簪,当是六皇子郑濯了。看姿态温文尔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并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样。
郑濯察觉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几分不符他身份的谦逊。
元赐娴却在想,倘使梦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当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来我往笑过,有人坐不住了。最靠里的郑沛蓦然站起,朝这向迎来。
他年纪小,面庞稚气未脱,此刻两眼发直,脸泛红光,似是瞧见美人通体舒泰,连病痛也去了个干净,一路紧盯着元赐娴不放。
她穿了身水红色襦裙,水绿色的裙带束成双蝶结,当中串一对精致银铃,乌发挽三分落七分,发间缀一圈银饰,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郑沛读过点风物志,晓得西南一带不少人偏好银饰,较之周京别有一番风韵,霎时便觉如姜璧柔这般一身素雅的妇人实在太黯淡了,到了两人跟前,直接略过她,与元赐娴招呼:「娴表妹!」
元赐娴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异母妹,说起来,徽宁帝算她表舅,郑沛非要唤她一声表妹的话,倒也没错。
只是这叫法,真叫人结结实实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适,与嫂嫂一道给他行万福礼,却是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摁住了手背,听他满腔柔情地道:「娴表妹不必多礼……」
元赐娴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横着走,可到了长安身份就不够看了,尤其还有个惨绝人寰的梦境提醒她谨言慎行,便更不会在这吃人的地界随意交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