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回

万贵家里一片喜气洋洋的样子。不过忙忙碌碌的一干人却又都露出焦急的神色。

英华又到门口张望了几次，对边上的梅香道：“去，到村口望望，看看老爷和接亲的来没来。”

这时，贞儿和一帮小孩正在玩耍。其中两个小男孩打起来了，万贞儿上前拉架。只见她小手往腰上一叉，模样儿挺厉害的。两个男孩子不敢动了，退到一边。祖母一边见了，拿把米果奖给贞儿：

“乖，就得这样。想当年你爷爷，也是一跺脚地都颤的人，咱们可不能自己辱没了自己。”

“谢谢祖母。来，吃米果。可不许再淘气了。”

贞儿说着将米果分给众人，打架的孩子有了东西香嘴巴，立即就和好了。

忽然间，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贞儿的祖母和英华请过安后，禀道：

“对不起，听人说我家公子今天在集市上被别人拉郎配拉走了，老爷急得跳脚，正到处找呢。看样子今天是成不了亲啦，万望老夫人、夫人海涵。”

英华愣了一会儿，随即抹起了眼泪：“这可怎么好?你们得赶快把人找回来呀，可别害了我家贞儿呀!”

贞儿祖母却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家丁手中，爽朗地说：

“也不怪你家公子，只是你回去后跟老爷他们禀明，贞儿这桩婚事算啦，不合适呀!”

家丁惊奇地：“老夫人可是要退婚?”

贞儿祖母：“你家公子要真是被人拉了郎配，我家贞儿难道还要跟着去不成?好笑!英华，去，去把聘礼取来，还给他。”

英华跳起来，拉婆婆到一旁，着急地说：“娘，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他家公子游手好闲，又比贞儿大十多岁，贞儿这么小过去，不成了别人的使唤丫头吗?趁早退了这桩婚，我还命长些。”

“可……万贵他还没回来呀!”

贞儿祖母掏出水烟筒抽起来：“不用啦，我作主，快去吧。”

英华唉声叹气地正要走，这时门外来了一匹快马，一仆人下马便喊：“万掌柜，快!我家公子就要来迎亲了，快些作准备。”

“咦，方才不是说被拉走了吗?”前头送信的仆人说道。

后头骑马来的家丁接过英华递上的一碗水，“咕嘟嘟”地喝了下去，这才抹嘴说道：

“是隔壁刘员外的儿子给拉郎配了。听，迎亲队伍已经来了。”

一阵鼓乐响，村头果有一队披红戴绿的迎亲队伍走来。

英华脸上浮出喜色，忙着四处张罗。万老夫人则有些失望，她蹲下身子，给贞儿正了正凤冠，叹了口气：

“唉，孩子，你个没福的。要是不嫁，上京城伺候皇上那该多好。”

贞儿黑亮的眼睛盯着她，小脑瓜里不知在转些什么念头。

迎宾馆里，孙公公和万贵喝酒正到兴头上，特别是孙公公，脱了外衣，穿着件白竹布汗褂，白胖的脸上都是汗。万贵则喝红了鼻头，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

孙公公：“万贵哥，你还记得那年秋天咱们上昌平买驴的事儿么?驴一叫，你就要解手，可把人给笑死了。”

万贵忙点头：“记得，记得。六子……哦，不，大人。”

孙公公重重地放下酒杯：“看你，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叫六子。万贵哥，来，再敬你一杯。这些年，我在宫里苦闷的时候，常想起小时候和你在一起玩耍的淘气事儿，一想起，心里就开阔了。再一想起你家老太爷从雪地里把我和我娘救起的大恩大德，我就掉泪。万老太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把公家的事给办错了呢?要不你们一直呆在京城，我也不至于把自个儿给阉了，到宫里当这苦差使啊!”

孙公公有些苦楚又有些得意地望着万贵。万贵呆呆地看了孙公公怪怪的脸貌一眼，正想叹气，可眼见孙公公的脸色由晴转阴，他马上点头哈腰地恭维道：

“大……六子兄弟，你说哪里话，你现在可是高官厚禄人上人，走哪里不威风啊!哪像我们，惨哪!”

孙公公开颜笑了：“那倒是。这些年，在皇宫里，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人间的福我是享遍了。来，再喝，这一杯我敬老太爷，谢谢他的再生之德。”这时，一个宫人打扮的差役上前，在孙公公耳边低语一番。孙公公一拍桌子：“县衙连几个女孩子都找不到?不就二十名吗，开什么玩笑。跟他说，一定要完成，我后天得回京呢。”说罢，他转脸问万贵：“哎，你有女儿吗?”

万贵被喝到嘴里的酒呛住了。他一边咳，一边摇手，孙公公不悦地放下空酒杯，红头胀脸地白了万贵一眼：

“唉，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蒜哪。县衙的人都跟我说了，讲你家小女儿特别聪明可人，才四岁就会帮着你卖酒收钱。这种孩子，宫里用得着。万贵呀，不是我说你，这种好事儿换了别人，不知要使多少银子才能办成，你怎么就不识抬举呢?你想想，你们这种获罪的刑徒人家，老太爷又不在了，就是在，他的案子也翻不了，你们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把女儿送到宫里，这是好出路。”

万贵眨巴着眼睛，想着，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只是忽然间他又跳将起来，没留神踢翻了凳子，砸了他的脚，疼得他龇牙咧嘴：

“糟糕糟糕，我得回去!”

孙公公不解地问：“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中已不复有方才的和善了。

“哎呀大人，再不回去小女就嫁出去啦!”

孙公公一惊：“有这事?你女儿不是才四岁吗?”

万贵拱拱手：“回六……哦，回公公，小女确实才四岁，今天出嫁也是真的。”

他本来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被孙公公严厉的目光盯着，不由哆嗦起来：

“回公公，是这样，大家怕把女儿送到宫里受苦，就都赶着嫁女儿呢。”

这时响起一阵隐约的鞭炮声和鼓乐声，孙公公偏了偏脑袋：

“去，凡是今天嫁女的，一律给我抓起来。”

衙役应声而出，万贵的脸惊惧得变了颜色。孙公公冷不丁地“嘎嘎”笑起来。笑够了，他才踱到万贵跟前，拍拍他的肩：

“万贵哥，你别吓出尿来了啊。告诉你，六子不会害你，你就要有出头之日了。可怜那些草民，给他梯子都不会登天。宫女苦是苦，可要是哪天给皇上看中了，那不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吗?实话跟你说，本来这宫女，要年满十一岁才能入选，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才徇了这份私哪。”

“哎，哎，谢公公。”

万贵跪下来谢恩，孙公公并没有阻拦，而是抄起一根水烟筒，眯缝起眼睛吞云吐雾地抽了起来。

万贵躬身而退，一出院门就抬腿飞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取方才放在门口的扁担和绳子，不提防脚下一滑，又摔了一跤。他爬起来继续飞跑，只是一只脚一跛一跛的，煞是可笑。

孙公公笑起来：“人生成，铁打就，小时候他就没用，现在更没用，不过，倒是个好人。来人哪。”

县令应声而出，身后跟着两个衙役。

孙公公：“怎么样了?”

县令勾下他那多肉的颈脖子，点头哈腰地说道：“禀公公，方才已经按您的吩咐，抓了十八位新娘。小的六岁，大的三十九岁，全都押在后面。”

孙公公在鞋底上敲了敲烟斗，将烟竿往腰带上一别，跟着县令往衙门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