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香如顾

第三章 沉香如顾

杏花微雨时,一派芳草凄凄,流水潺潺,一隅阡陌人家,只是那采菊东篱之下。

央国京城郊外的小村路上,一辆装饰朴素的墨色马车,嗒嗒嗒的急驶而来,本是六七十人的小村,瞧见此番情景,倒也不甚在意。

田边的农夫依旧忙着播种,村口闲聊的妇女照样家长里短的唠嗑,丝毫也不在意马车的到来。

马车沿着泥泞的小道一路行去,直到一家农舍前,赶车的男子才拉了缰绳,让马停下。

男子下马,转身就朝车门走去,一个俯身就面朝下,背朝上的跪了下去。

下一刻,一双女子的手就撩开了帘子,伸了出来。那手太过苍白,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无力。

跪下的男子只是一愣,就站了起来,双手在身上擦了几把,才颤巍巍的把手朝女子的的手伸去。

那双苍白的手握住了男子苍劲有力的手,男子一手被握着,一手虚抚在马车顶上,轻轻的说了声小心,就借着力把女子扶到了车外,又一瞬,扶着女子下了车。

女子笑着朝他到了声谢,就朝房舍走去。

男子栓好马车,拿了包裹也随着女子往里走去。

农舍的布置很简单,一般样式,家居无华,毫无奢气。

只是周遭的一切虽然干净却也异常的新,丝毫没有人的气息。显然,这里不常有人居住。

女子在桌前的木椅上做了下去,一张面目才显了出来。

女子的长相并不出众,墨发,白肤,秀鼻,小嘴,唯一有双凤眼尚算有几分神韵。倒是一身羽兰色浮光锦所制的云雁细棉衣,在这极简的房舍里显得异常耀眼。

所谓大俗亦然大雅,那样一身浮夸颜色的衣裙,穿在女子身上,却也不突兀,虽是平凡的样貌,周身却透着一股精致,大有出尘脱俗的意味。

男子进门之时,差一点慌了神,不过只是半秒,就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

但就是这半秒也丝毫不差的入了女子的眼眸,一双凤眼透出点点玩味。

“想来我今儿这套衣服是极难看的,是不是无涯?”

被唤作无涯的男子微楞,下一秒就屈膝跪地,一双薄唇抿的生紧“奴才不敢,夫人自是极美的。”

女子脸上依旧堆着笑,狭长的凤眼眯着:“无涯又在取笑我么?”

男子更加窘迫,一张脸满是惊恐。“奴才失言,无涯任凭夫人处置。”

女子笑出了声,一双苍白的手交叠的搓着取暖:“无涯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的,可是要一再提醒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男子俯的更低,豆大的汗珠布满了额头。

女子瞧着有趣,更加笑的肆无忌惮。

半晌,方才顺平了气,不想却咳了起来,女子忙用手绢捂着嘴,一张原本苍白的脸咳的通红,似要把内脏也咳来一般。

男子见了,也顾不上方才的踌躇,忙起身替女子顺气。

一番折腾,女子才稳住了呼吸,嘴边藕荷色的绢子上满是血渍。

男子见了,双脚一抖,不自觉的出声“夫人,您这是?”话才开口汉子才惊觉自己逾矩,忙把话生生的吞了下去。

倒是女子像是早已习惯,不以为然的把绢子收入袖中,对着男子浅笑:“常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果然,不过跟无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报应就来了。”

男子见女子面色略好,擦了擦额间的汗,关切的轻问:“夫人这身子还不见好么?今年怎觉得比往年更重了呢?”

女子摇摇头,眉眼渐淡:“无涯,这些年你越发敬小慎微了。”

男子神色一凛,迟疑片刻方才答道:“无涯没用。”

女子释然的微笑:“不怪你,谁都不容易。你是个读书人,自然见不惯这些。往后有事儿就让飞鸿十二骑多担待着点儿。他们自小同你们爷一起长大,他们的话多少还是听的进去的。”

男子无奈的叹气:“飞鸿十二骑如今只剩下连烟,飞絮,清雪,弑杀,闵成他们几个了。其他几人都被爷寒了心了。玉琪临走前,让小人同夫人说,若是夫人肯回去,或者爷还有救。”

不想话才出口,男子方知自己失言,忙俯身预备跪下。

女子却伸手轻扶了下男子,缓住了他下跪的身子。

“玉琪向来与我亲厚,他让你传话不算坏规矩。你也不用老战战兢兢的,我又不吃人。”

男子站起身,轻声回答:“无涯知夫人不吃人,就是跪习惯了。”

女子听罢噗嗤一笑,露出好看的虎牙。“这都能习惯,到也真难为你了。”

男子摸了摸后脑勺,甜甜的笑了出来。

女子也哈哈的笑了起来,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晚月牙儿。

笑罢,才让无涯拿过包裹,抖了开了,里面赫然是一张张刻画精密的边防布防图画。女子拿起一张布防图,铺于桌上,仔仔细细的同无涯解释起来。

无涯瞧着女子的侧脸,蓦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与爷一起沙场点兵英姿飒爽的女子来。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自家爷姓森单名一个然字,森家世代将门,出过武将无数,到了自家爷这一辈更是深受央国皇室器重。

爷少年成名,百场大战不曾吃过一次败仗。也正是这傲人的功绩,造就了爷桀骜不驯的性子。

爷虽然桀骜,心肠倒是不坏,只是偶尔也会给做下属的些气受。

闲气受多了,做属下的面上虽不敢露,可心里还是叨念着,哪日老天让爷遇上个强劲的对手,也好挫挫锐气,敛敛性子。

却不想,这一时的念想居然被老天爷听了进去。

那次的潞州之行,就让爷遇到了夫人。

夫人本是姓苏的,小字悠然,是潞州大户苏家的独女。

要说这苏家却是这央国无人不识的人家。

苏家的先祖皆精通兵法布阵之术,其中又以女子最强。因着都是女子,倒也没让皇家忌惮。在皇家的默许下,苏家的女子皆是舞文弄墨,学贯古今的奇女子。

而夫人则是被苏家族长誉为百年来最为聪慧的苏家后人,天生玲珑七窍的性子,往往只是在谈笑间,就能把敌人逼至穷巷。

那日,夫人在苏家大宅前打起擂台招亲。

人家但凡招亲比的或文或武,可夫人却是要与人比战术谋略。

那场比试,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直至最后,爷胜了所有参赛的人却独独输给了夫人。

骄傲的爷自然是不肯娶的,而夫人却也不肯嫁,直嚷嚷着,嫁猪嫁狗也不要嫁个莽夫。

最后,消息终是传到了老将军的耳里,苏家老爷与老将军本是故交,一拍即合之后,爷和夫人被凑做了堆。

新婚之夜,爷没有回房而是去了一泓柳绿找那养许久的花魁,而夫人则是一人独坐到天明。

婚后不久,爷就纳了那花魁为妾,而后又娶了几房姨太太进门。

至始至终,夫人只是不言不语的摆弄着那些兵法书籍,没有一声怨言。

私底下,大家都是心疼夫人的,那样出类拔萃心高气傲的女子却偏要养在深闺,还摊上个花心的丈夫。

可做属下的,又能说什么呢?只能看着干着急干心疼罢了。

原想着或者夫人的日子真的要这么过一辈子了吧。

却不想,那年商国来犯,边境岌岌可危,爷受命出战,却不想寡不敌众,腹背受敌,援军不济。

一时间朝中失了主意,无人敢出兵前往救援,只有夫人,不顾众人的反对,立下生死状,带着两千苏家家兵不远千里的赶了去。

那一役,两千家兵在夫人的指挥下,浴血奋战,以命相搏,终是成功的为爷杀出了一条血路。

援军赶到的时候,两千家兵无一生还,夫人也身受重伤,昏迷了三个月才转醒。

自此之后,爷对夫人的态度好了很多,虽称不上无微不至,但至少时常会去夫人房里过夜。

这样的改变,是苏府和森府都喜闻乐见的。

却不想一年后的一道弹劾,破坏了这原本的平静。

苏家密谋造反的传言在京里沸沸扬扬,皇帝下旨让爷查办。

爷心理虽然再清楚不过,所谓的谋反不过是皇家对于森苏两家的忌惮,却终究为了保全森家而不得不放弃苏家。

几个月的筹谋,苏家的罪名终是坐了实。

苏家除去夫人,其余百口皆成了黄泉路上的鬼。

刑场上,夫人一身素衣眼里含笑的模样如今都他忘不掉,那是一种绝望到骨子里的悲凉,动人心肺,神魂俱伤。

自刑场上那一面之后,夫人就从府里消失了,没人知道夫人去了哪里,爷对外只说,夫人身子不好,在别院养病。可府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夫人不想见爷,一见着爷,就会想起那百条血脉相连的人命啊。

直到五年前的一日,惜月宫宫主楚先生带着夫人的信物上门,问爷讨要休书。大家才方知,原来消失了五年之久的夫人,已然成了江湖人口中大名鼎鼎的惜月宫护法。

那一封休书,最后爷还是写了,楚先生带着休书走的时候告诉爷,他是在街上捡到夫人的。原来那一日刑场之后,夫人伤心欲绝,气血攻心,终是勾起了沉屙宿疾,昏倒在街上。若不是惜月宫的叶护法出手相救,夫人早已香消玉殒了。

他还告诉爷,若是想夫人死的快些,就去找夫人吧。

爷看着楚先生的背影,终是忍住了跨出的步子。

那一刻或者爷才明白自己心理一直是爱着夫人的吧。

毕竟肯为他出生入死的从来只有夫人一人。

近几年,边境不太平,战事不断,夫人就让人传话来,定下每年一次,在这个村庄里见面,她会把自己所想的边防布防图画下来给爷做参考。

若有特殊情况,也允许属下们飞鸽传书给她。

一晃已是多年了,这些年里,爷不曾来见过夫人一面,只是每次属下出门前,千叮万嘱一番,内容无非是路上慢些,注意安全之类的。

其实,大家都清楚爷想说的是什么,见着了夫人却都不敢跟夫人提及,心理都记得当年楚先生的交代。

大家都明白,夫人的身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讲解完最后一张图的时候,天边已然覆满晚霞的余光,苏悠然揉着僵硬的脖子,伸了个懒腰,动作可爱非常。

无涯只是想笑却忍着不敢笑,一张脸表情怪异。

苏悠然倒也不介意,仍有他憋着。喝了口茶,才缓缓的出声:“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无涯可全记下了?”

无涯这才收了笑意,忙点了点头:“记下了,小人定会一字不差的回禀给爷的。”

苏悠然浅笑的颔首:“嗯,想来过了今年,战事也将结束了。明年也就不必来此处了。”

无涯听罢,叹了口气,回道:“夫人就当真不想念爷么?这些年爷把那些姨娘都遣了出去,爷人虽不在,夫人的屋子却是天天让人打扫的。房里的事物一样都未曾改动。爷虽不说,但大家都晓得,爷在等着夫人回去。”

苏悠然却只是冷冷一笑,抚摸着腕上的朱红色细琴弦:“我虽肯替他出谋划策,不过是遵着苏家的祖训。而他欠我苏家的,我却不曾忘记。与他同床而眠,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取了他的性命,以慰我苏家百口冤魂的在天之灵。”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无涯看着那单薄的身子远去,心理一阵钝钝的疼。

驾着马车离开农舍的时候,无涯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屋后的杏花开的烂漫,一阵微风吹过,片片花瓣随风飞舞,仿若漫山的蝶。

树下的羽兰色长衫的男子立在那里,望着逐渐淡去的马车,久久不语。

其实,无涯方才还有一句话没有同苏悠然说。

爷,一直在屋后等着夫人,只要夫人回头,他就在那里……

……

那一年,杏花微露,擂台上,娇羞可爱的女孩端着一张薄怒的的俏脸,指着面前长身玉立,目如朗星的男子,跳脚大骂人。

男子一身羽兰色长袍,怒目而视,一脸傲慢。

“你个莽夫,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个莽夫。”

“你个泼妇,我娶牛娶羊也不会娶你个泼妇。”

“你混蛋,连个女人都骂。”

“你笨蛋,哪个男人敢娶你。”

“你才笨蛋,连个女人都胜不了。”

“爷我是让着你得,你没看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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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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