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战和-4
“咚…咚…咚…”
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声响逐渐靠近,甲板周围前一刻还在对着叶志涛一行人哂笑的大小喽啰们,立即屏声敛气,鸦雀无声。而那自船舱中传来的沉闷声音,就如同一把沉甸甸的拐杖,在重重地敲击着厚重的甲板。
从未见过刘香其人的郑福松站在叶志涛的身后,暗暗猜想:
听这响声,莫非,那恶名昭彰的刘香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头?
这在一向强者为王的海盗之中,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而下一刻,从船舱中走出的家伙,却是个精壮的汉子,看皮肤和胡须,年纪应与郑芝龙相仿,也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不过,与已接受招安、终日披着官袍、意气风发的郑芝龙相比,这位始终漂泊海上的大海盗却略显沧桑之感。深陷的眼眶中,始终透着两道难以掩饰的凶光,脸颊一侧还挂着一道陈年的长长刀疤,直达耳根后。不仅如此,常人通常巴不得去掉的脸部疤痕,这刘香却将其加以墨纹,把脸上骇人的刀疤纹得如同一条翻江倒海的护身恶龙,看上去更加可怖。
至于那方才的咚咚声响,原来竟是其在残缺的右腿上装得一条木棍假腿,而非拐杖。
尽管刘香拖着一条残腿,来到甲板上后也是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叶志涛几人,可随着其目光掠过叶志涛几人时,却令人在这盛夏的海上感到几分不寒而栗。
默不作声的刘香,就如同一条惊蛰后刚刚出洞的毒蛇般,轻轻吐着信子的口中,定然藏着冬眠数月、未尝使用的毒牙,看似缓慢而又静谧的动作间,更是蕴含着伺机而动的致命危险。
“叶师爷,好久不见。”
终于,令人窒息的沉默被刘香嘶哑的声音所打破。此前始终挺身而立的叶志涛也在这时才拱手回礼道:
“叶某见过刘大当家,敢问几年未见,刘大当家过得可还好?”
只见刘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回道:
“托郑大当家和你叶师爷的福,这几年浪迹天涯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一边说着,刘香一边有意无意地将那条残腿向前挪了挪。叶志涛身后的几名随从都不由得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早先听说刘香在几年前抗拒郑芝龙与朝廷围剿时受了重伤,还废了一条腿,看来传闻不假。如此看来,生还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叶志涛身后几名随从的紧张,刘香微微一笑,脸上的那条黑龙也跟着动了动:
“叶先生,如今既已落到我的手上,你作何打算?若是旁人,此刻早已跪地求饶了。”
“不知刘大当家如何打算?”
叶志涛神态淡定,依旧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微笑。
对于叶志涛的反问,刘香则扫视了一圈周围早已磨刀霍霍的众手下,笑道:
“你觉得呢?”
“若是那样,我们有死而已。跪地求饶,难道就能活命吗?”
叶志涛此言落地,倒是让刘香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后,只得一摊手,直言道:
“罢了,刘某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早听闻叶先生不屑与朝廷的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如此高风亮节令人钦佩,难道就不考虑一下,辅佐我刘某人,共建一番大事?”
叶志涛笑了笑,问道:
“如果在下不从呢?”
“大战在即,如果不从,那就只有拿你们几人祭旗了。”
只见刘香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的傲慢神色中,透着咄咄逼人的两道阴狠凶光。
话说到此处,叶志涛一时未再言语,似乎是在思考,又像在等待,或者是在斟酌着接下来的措辞。
大概是估摸着叶志涛已别无选择,刘香又收回了恶狠狠的目光,继续劝诱道:
“如果刘某没有猜错,叶先生既然厌恶朝廷,那郑芝龙委身朝廷之举,怕是实际上也并非符合叶先生所愿吧。这几年下来,恐怕也没少受朝廷官府的鸟气与白眼,既如此,何不另谋出路呢?刘某人可是真心相邀,叶先生勿再推辞。”
这回,叶志涛像是打定了主意,点点头,由衷地感慨了起来:
“刘大当家,这点你说的倒是的确没错。我的确决心终身不仕,而东家自从接受朝廷招安之后,很多事也都难以大展手脚。之前在海上,凡事皆可专断独行。如今,却是事事都有朝廷官府的掣肘……”
一听这话,其身后的郑福松登时冷汗直冒,只怕叶志涛真的答应投降刘香,那么自己这位郑家大公子怕是就要被当作投名状了。但是,想及叶师爷一贯的为人,又不肯相信,其会真的出卖自己。
而此时,叶志涛也已话锋一转,说道:
“可是,刘大当家,你漂在这看似自由的大海之上,难道就都可以任意而行了么?”
此言一出,刘香皱了皱眉头,一旁的众人也甚是疑惑。叶志涛则继续对着刘香微笑言道:
“此时此刻,就在刘大当家你的这艘旗舰上,若想杀了我们,如今的你,真的说了算么?”
听到此言,旁人更加不解,而唯有刘香,脸色却是瞬间一变,脸上那条狰狞的黑龙,也似乎更加张牙舞爪起来。
见此情形,叶志涛像是缓缓出了口长气,尤其在郑福松等人的角度看去,其原本紧绷的背影仿佛也在瞬间松弛了许多,而后,只听叶志涛仿佛更加自信,意味深长地说着:
“要知道,叶某这次可是肩负着与荷兰人的谈判之责而来的……”
只是,叶志涛虽然面朝着站在船舱口的刘香位置,这句话的语气,却似乎并不像是在和对面的刘香所说的。而刘香也没有答话。尴尬的半晌后,叶志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语出惊人道:
“朗必即里哥,你还打算在船舱里躲上多久才肯出来?难道就等着能帮你们打开贸易与财富之门的叶某被杀了之后么?”
话音落处,黑漆漆的船舱里立刻传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精彩。叶先生,你倒是很聪明。”
随着这句不太熟练的汉话传出船舱,一直躲在船舱阴影里的荷兰使者朗必即里哥也终于现出身来,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之上。
见到这位前几日才拜别郑家府邸不久的荷兰使者,叶志涛开门见山地说道:
“叶某今日是奉东家之命来商谈议和的,还请带我去见你们的普特曼斯总督。”
可朗必即里哥却看了看一旁脸色有些黑的刘香,而后断然拒绝道:
“抱歉,我们总督大人已经决定与刘大当家联手,在郑芝龙促使大明朝廷答应我当初所提出的条件前,不打算再与贵方作私下沟通了。”
听到这话,刘香原本铁青的脸色多少缓和了些,而朗必即里哥在发觉这一点后,也话锋微微一转,继续说道:
“当然,如果郑芝龙阁下回心转意了。就请转告他,若能避免战争,我们愿意大家一起共享财富。”
朗必即里哥的语气中,这个“大家”自然也包括了荷兰人的新盟友——刘香在内。
“好吧。既然如此,这话我会带到的。刘大当家,今日叨扰,叶某这就带兄弟们告辞了!”
说罢,叶志涛供一拱手,便转身带着身后的郑福松几人打算下船。
可是随即便被一众喽啰给拦住了去路。
这些刘香麾下的海盗可不听朗必即里哥的,只是静静看向刘香,等候着这位大当家的命令。
而刘香却一时沉默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叶志涛,不知在想些什么。
朗必即里哥见状,只得又劝起了这位新盟友:
“望刘大当家明鉴,杀了他们,得不偿失。若得迫使郑芝龙向我们低头屈服,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加上他本就是来找我们荷兰人议和的使者,因此,还请刘大当家网开一面。”
谁知,刘香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径自走到了叶志涛的面前,先挥手轰开了一众手下,而后用两个人彼此才能听清地声音低语道:
“叶先生,我的邀约依然有效。刘某也知道你为何不愿意背叛姓郑的。嘿嘿,你放心,此战一开,待老子活捉了郑婉卿那个娘们儿,只要你前来投奔,刘某就把她送给你,如何?希望你考虑一下。”
话音未落,原本还镇定自若的叶志涛,瞬间脸色铁青,攥紧了拳头,但始终一言未发。
站在叶志涛身后的郑福松则隐约听到刘香好像和叶师爷提到了自家姑妈的名字,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解其意。
而刘香这时已摆摆手,示意手下放行:
“哈哈,放他们走罢!不过,还请叶先生一定记得回去告诉郑芝龙,让他洗干净脖子,有种就来送死吧。”
随后,刘香站在船舷边,目送着叶志涛等人安然离去。直到朗必即里哥走到其身侧,好奇地问道
“刘大当家,听你刚刚和叶志涛提到,他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大明朝廷。难道,真有此事?”
刘香望着叶志涛所乘渔船渐去渐远,点点头道:
“嗯,这个姓叶的原来叫做‘叶志韬’,不过后来……”
刚起了个话头,刘香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岔开了话题:
“说来话长,等回头咱们再细聊吧。现在,还是遵照约定,先引我去见一见你们的那位总督大人,就凭我带来的这五十艘战船,我想刘某人已表达出了足够的诚意,接下来,就该你们表示下所提出的合作诚意了……”
“怎么,刘大当家害怕我们不讲信用?”
朗必即里哥笑着问道。而刘香却一连严肃,冷峻地说道:
“郑芝龙这家伙可不好对付。你们夜袭厦门的损失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跟着你们荷兰人来趟这浑水,总要价码值得兄弟们帮你们卖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