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瓜洲渡正德巧落水
偏西苑廷和领遗旨(5)
杨慎本是个孝子,对杨廷和几乎言听计从,但是唯独这件事,却一直拧着。杨慎顶了一句:“父亲,您是当朝宰辅,左右了一切,但这件事您似乎独断了些。继母喻氏贤惠持内,这是你需要的女子,而我需要的女子则是琴瑟和谐,心意相通的。”
杨廷和气得拍案而起:“孽障!你敢违拗我的意思吗?”
杨慎冷笑道:“当朝官员,谁都不敢违拗你的意思,就连当今万岁,也要给你几分面子,我自然是不敢了。但我不服!”
杨廷和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便晕厥了过去。喻茂坚忙上前扶住了杨廷和。杨慎也一跃而起,抚着父亲的前胸后背,好一阵,杨廷和这一口气才算是顺了过来,复老泪纵横。喻志善忙劝解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杨廷和歪在椅子上,对喻志善说道:“喻萍在的时候,这孩子尚且不敢这般忤逆,现在越发不好管教。我何其难也,朝堂之上,要劝诫皇上以社稷为重,还要时刻提防着再冒出个刘瑾。回到家里,这不孝之子却这般忤逆。我,我,我何其难也……”杨慎见父亲如此伤情,忙匍匐在地磕头请罪。
六月十三日,皇上回銮,喻茂坚进宫陛见。喻茂坚身为大明臣子,已经十余年了,却是头一回进入万重宫阙的紫禁城。由小太监引着,到了隆宗门递了牌子,经永巷到了乾清宫。此次陛见也是按照区划的,各道御史分批朝见天子。喻茂坚跪在品级山前行了大礼,偷眼去看坐在须弥座上的正德皇帝。只见正德皇帝好像是变了个人,病恹恹地坐着,只是挥了挥手,一句话不说,便让陛见的御史们退了出去。
喻茂坚出西华门,辗转回到了崇福寺。这是与祖父商议定的,陛见完皇上,就算是交割完了差事,便不能久住潞河驿了,因着喻茂坚在北京没有宅邸,又不肯住在杨廷和家里,想来想去,当年读书备考的崇福寺却是个不错的所在。喻茂坚回到了崇福寺,只见山门前却坐满了衣衫褴褛的乞丐。见喻茂坚身穿官袍,又是独身一人进庙,便有几个胆大的围了上来,却是直隶口音:“老爷公侯万代!”便将满是豁口的碗举在喻茂坚的面前。喻茂坚却身上没带钱,被饥民围着,却是寸步难行。
此时庙里出来僧人解围,迎接他的却是身穿大红袈裟的法青和尚。当初喻茂坚在寺中读书的时候,法青和尚不过是小沙弥,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竟然也成了寺庙的法师。二人携手进入了寺中。喻茂坚问道:“怎么这么多的难民?”
法青和尚合十道:“罪过,这些都是直隶的饥民,这几年也是奇怪,北直隶雨水充沛,却偏偏田里颗粒无收,这些难民拼了死也要进京乞讨,起初城门领衙门还管着,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喻茂坚叹了口气:“法师可曾放粥赈济?”
法青和尚叹了口气:“崇福寺有宫里的娘娘供奉,本是不缺钱的,我佛慈悲,岂能坐视不理,里面请。”来到了僧房,用过了斋饭,几个人叙谈不提。
喻志善和喻茂坚在崇福寺清修读书,也算是清净的。但是红墙以外的世界,却像是初冬的永定河,一层浮冰一下,实际上冰面下暗潮汹涌。尽管内廷里面消息很严密,但是皇上龙体欠佳的消息,却在茶肆酒楼之中传了开来。那些平日里与乾清宫隔着十八重天的小太监,也都成了紧俏的人,每到一处,都成了座上宾。再加上正德十五年二月陨星如火,自东而西有声如雷。更有好事之人,将《左传》都翻了出来,说僖公十六年,有陨星坠,三月壬申,公子季友卒;夏四月丙申,鄫季姬卒;秋七月甲子,公孙兹卒。不知道这颗陨星又预示了什么?果然,正德十五年十二月,皇上在南郊祭祀的时候,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吐血伏地。
杨廷和这几日越发憔悴了,心里却始终不能放松下来,早早地就起床,在书房的圈椅上静坐了半个时辰。天色还在朦胧混沌之间,便有管家服侍着传了官袍官靴,上了轿,由贡院街西行,至东华门入紫禁城。却见文渊阁外的长街上,已经停满了轿子。显然,其他阁员已经早到了,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穿过了十几个钉子一样守卫的黄门侍卫,走进了文渊阁。
文渊阁位于文华殿后,坐北面南。阁制仿浙江宁波范氏天一阁构置,外观为上下两层,腰檐之处设有暗层,面阔六间,西尽间设楼梯连通上下。两山墙青砖砌筑直至屋顶,简洁素雅。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喻义黑色主水,以水压火,以保藏书楼的安全。
此时正值隆冬,文渊阁没有设地龙,阁臣们在此议事,便添置了六盏铜错金银的熏炉,里面的栎木精碳烧得通红。殿阁大学士蒋冕、毛纪、梁储和费宏正向火取暖。见杨廷和进来,忙在门口迎接:“您瞧外面这天气,活生生冻杀人,快进来向火取暖。”杨廷和与四位一一见礼,站在了中间,围着熏笼,却是一言不发。水磨金砖地上铺就的镶金丝祥云红毯,都被烤得一阵焦味。
杨廷和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样?太医院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毛纪叹了口气,拱手说道:“太医院自有太医院的章程,皇上脉案,旁人不能看,索性我的一个门生,现在正在编修皇上的起居注,这才找到了皇上的脉案。”说罢,在袖子里取出一张素笺:“我裁掉了首尾,找了十几个郎中瞧过了,他们都说……”毛纪忽然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说道:“都说此乃浮脉,皇上大限将到。”
声音虽然小,但无疑像是钟磬的轰响。杨廷和盯着炭火,沉吟道:“如今,我们要早做准备,今日朝见之后,我去见见张皇后,皇上无嗣。这就已经不是天子家事了,而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众位可有什么意见吗?”说罢,便目视梁储。
这梁储是华盖殿大学士,当年正德皇帝南巡,扶辕哭谏的便是这位了。杨廷和丁忧的时候,梁储曾暂为内阁首辅。此时梁储已经颇有龙钟之态,一直忍着咳嗽。见杨廷和看自己,曳着老迈的声音说道:“我们现在议此事,颇不合时宜,我还是认为,见了张太后,领了懿旨才好进行思略定夺。”众人便是会心一笑,知道梁储此人已经是风烛残年,晚节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一番话风雨不透,油滑如此。但是梁储紧接着说道:“按照《皇明祖训》的说法,兄终弟及,还有什么好商议的吗?”说罢,便兀自闭目养神了。